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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一
    雪愈下愈大了。原先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从天上往下飘落的
    雪花,现在变成了一团一团地,几乎是垂直地降到地面上。从平
    原的边缘向西南延伸的这两道山岭被白雪覆盖了,逐渐隆起的山
    势看上去异常生动活跃,就像一双即将腾空而起的玉龙。而隔开
    这两条神秘的玉龙的山谷,也由原来阴沉的暗灰色调变成令人赏
    心悦目的一片洁白,恍如天上的一匹银练落在山间,遮住了尘世
    的喧嚣和纷乱,使这里显得宁静而高远。
    突然,一只梅花鹿从山口窜进了山谷,飞一般朝着山里驰去。
    它那棕色的身影在这皑皑的雪谷里极为醒目,就像一团燃烧的云
    在向前飘浮。梅花鹿的后面,出现了一队骑者。十几匹骠悍的高
    头大马旋风一般掠过山口,立即在山谷里搅起一团雪雾。这白雾
    滚滚向前,在梅花鹿后面紧追不舍。马上的骑者都是青年,正是
    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的年纪,都想在这场角逐中名列前茅。一个
    个左手握缰,右手提弓,不错眼珠地直视着前方,随时准备从箭
    袋里抽出利箭向鹿射去。可是见为首的骑者并不放箭,谁也不敢
    先放。纵马驰在最前边的是青年康熙皇帝。他的尊贵地位,他的
    高超的武功,他的娴熟的骑木,都使同行的骑者慑服,没有一个
    人敢于生出潜越之念。自从吴三桂叛乱以来,康熙忙于调兵遣将,
    运筹帷幄,日夜操心,很少得暇养息。太皇太后担心他过于劳累,
    有伤身心,特谕康熙京哉一带行猎七日,说是命他猎回野味尝新,
    其实不过是叫他于日理万机之中有几天调节休息而已。昨儿个,
    是康熙带领大学士索额图、兵部尚书明珠、侍郎那仑等近臣离开
    京师的第六天,他们已经猎获了黄羊、野兔、狍子、狐狸、山鸡、
    斑鸠……一百多只,今儿个打算返回京师。就在拔营启行的时刻,
    突然有一只梅花鹿出现在视野之中。康熙那一双敏锐的眼睛立刻
    发现了它,他兴奋地喊了一声“追!”纵马就向那鹿驰骋而去。
    索额图和明珠、那仑等人毫不怠慢,两腿夹了一下马肚,座下的
    高头大马就箭一般跟了上来。
    梅花鹿在前面跑得飞快,好像蹄不沾地,康熙跨下这匹日行
    千里的“凌崑白”怎么追也迫不上。“射杀它!”他脑中几次闪
    过放箭的念头。他的骑射技术超群,从来箭无虚发,只要一矢飞
    出,任何走兽飞禽无不中的。无奈那鹿跑得太疾,总是在射程之
    外。这使青年皇帝有些光火,更是平添了非要猎获它不可的赌气
    心情。他扬起了饰有赤金立龙的马鞭,狠狠地抽了几下凌崑白。
    凌崑白一向善体人意,深得康熙喜爱,从未挨过鞭打。这次冷丁
    遭了鞭笞,受惊一般猛地窜向前去。康熙和梅花鹿之间的距离骤
    然缩短了。他趁这机会从箭袋里抽出了雕翎箭,倏地射向前方的
    梅花鹿。
    怪,太怪了!百发百中的利箭这回竟没有中的。却见利箭到
    时,梅花鹿猛一回首,张嘴叨住了箭杆,随即扭过头更快地飞驰
    起来。这使后面的青年皇帝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唇。
    就在这一霎间,梅花鹿奔向了右面的山岭,消失了身影。
    康熙和索额图、明珠、那仑等人的马队挟着雪雾涌到这里时,
    发现此处有一座兀立的山峰,峰下有一条向东的深谷。它的对面,
    西边的山岭也有一条大沟。相度地势,已是那两座白雪覆盖的山
    岭的最高隆起处。从平原的边缘西南望那两条玉龙的龙头,就是
    这里了。梅花鹿奔进的东向的幽谷极其深邃。里面长满了参天的
    古松,一株株苍劲的松树,树干笔直粗壮,两三个人合抱犹难抱
    拢。如盖的树冠紧密相连,遮得谷中的光线十分幽暗。松林中的
    雪很少,被繁茂的枝叶挡住了。眼前出现的景象使康熙觉得意外、
    欣喜。他没有想到,这离京师不算远的山中会有如此佳境,一时
    间竟得以忘记纷纷扰扰的世事,专心领略太古时代的静谧和安宁。
    他轻轻提了提右边的黄丝缰,凌崑白抬起细长而结实的腿,缓缓
    地走向幽谷。“皇上——”后面传来索额图的叫声。
    康熙勒住了凌崑白,转过头来,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瞧着
    他,等待他说下去。
    索额图说:“皇上是否就不必再往里行了?”
    康熙不知他是何意,问道:“为什么?”
    索额图极想早返京师。这几天随猎期间,不见山珍海味,美
    酒佳肴,却日不离鞍,追逐奔波,他觉得过于清苦、劳累,何况
    他还惦着吴三桂的行止。尽管他和吴三桂没有暗中的勾结,可他
    对皇上宣布为叛贼的这位前平南王,总有一种关切的心绪。莫非
    是因为他敢于与皇上抗衡?莫非自己内心深处也潜藏着同样的念
    头?近几个月来,他常常这样想,却又常常不敢想下去。他很清
    楚,那后果是可怕的。今儿个他又想到了;他并且渴望知道这六
    天的战报,了解吴三桂军事上的进展。这些,当然他不会向任何
    人暴露出来。他表面上的理由是堂而皇之的:“太皇太后不是谕
    命皇上七日返回京师吗?今儿个已经是第七天了。”
    “哦,”康熙点点头,说,“皇祖母慈谕朕岂能忘记?我们
    今儿晚上就赶回京师。”
    明珠见康熙的目光又射向幽谷,心知皇上喜欢这个地方,就
    说:“皇上垂爱这条峡谷,实山林有幸,就请进去看看吧——今
    儿晚上是能够赶回京师的。”
    “那只梅花鹿——”青年皇帝望着幽深的峡谷,怅惘地说,
    “它竟叨走了朕的雕翎箭,朕岂能就此罢休!”
    青年皇帝双脚一磕马肚,座下的凌崑白长啸一声,就窜进了
    松林茂密的深谷。索额图、明珠、那仑等随即策动坐骑跟了上来。
    这条幽谷曲曲弯弯,愈往里走地势愈高,两旁的山岭也愈陡
    峭。谷底原是一条溪水,现在正被坚冰封着,上面落了一层不厚
    的雪。皇帝和随猎的近臣谁也没有放箭,他们机敏的眼睛一直盯
    着前方的梅花鹿。那鹿这时正在密密的古松林中跳跃向前,它不
    时地回眸尾追的猎手,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康熙看它口衔
    御箭,而且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由火气上攻,挥起马鞭
    猛抽了两下凌崑白,跨下的坐骑便如利箭离弦一般射向前方。真
    是怪哉!那梅花鹿见他加快了追赶的速度,四蹄也就腾空而起,
    好像是不着地一样飞驰起来,它那灵巧的棕色的身影于是又像云
    团一般在密林中游动。只是这团云看上去并不真切,由于粗大的
    树身的不断遮掩,它在时隐时现。
    青年皇帝的马队,就是这样被口衔御箭的梅花鹿愈引愈远,
    终于被引到一座险峻的山峰下面。这山峰立陡立崖,好像一堵墙
    壁,再也不能前行,似乎这里已是世界的尽头。康熙眼见那梅花
    鹿停下来,转回身朝着他引颈长鸣三声,忽然不见了。青年皇帝
    和随猎的近臣们觉得这景象怪异而神圣,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
    是相互注视了一霎,便无音地又策马前行。待到驰至险峰面前,
    他们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一堵绝壁实际上是交错的两层。前一层
    在幽谷的左边,后一层在右边,前后层的构造、纹理一模一样,
    在这里搭配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而两层绝壁之间并不宽敞,只有
    一条可容单骑的小道。康熙立马在这山道前,正欲驱动坐骑前行,
    却听那仑说道:“皇上,还是奴才先去探路吧。”
    说着,他便乘马走进这两堵绝壁的夹缝之中。这山道并不长,
    那仑很快就走出了夹缝,在他的面前蓦地出现了一个新天地,他
    不暇细看,就忙不迭朝康熙喊道:“皇上,您快过来吧!”
    康熙和索额图、明珠等乘马从两堵绝壁中走了出来。突现在
    眼前的景象,使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讶而喜悦的神情。
    这里是一座古刹,它建筑在广约十亩的一块林中空地上。因
    为没有松林在高处挡住,由天上飞落下来的雪在这儿就尽情地积
    琼堆玉,把这块天造神设的宝地染得一片晶莹。古刹的山门敞开
    着,从山门向两侧延伸的红墙给人带来一种暖意。这好像是一幅
    淡雅的山水画,引得青年皇帝诗情萌发,不由随口吟道:
    冻云封树帝城西,
    玉蕊轻盈乱马蹄。
    蓦然仙鹿失踪影,
    纷纷瑞雪遍山谿。
    凌崑白似是懂得主人的心思,迈动细长结实的腿轻快地一阵
    小跑,把康熙载到了古刹的山门前。当青年皇帝姿态优美地跳下
    马鞍的时候,索额图等也乘马赶到了。
    康熙把黄丝缰绳和饰有赤金立龙的马鞭交给一等侍卫达奇,
    跨着大步走到山门前。他见山门上方有一块蓝地金字匾额,上书
    “红梅寺”三个端正的楷书大字。山门左右两侧写着“现大士化
    身,问谁仙佛因缘在;吊燕王遗迹,从古英雄感慨多。”遂自语
    道:“这原来是座观音菩萨庙!当初建庙的不知是何人,看这下
    联口气,倒像是个慷慨悲歌之士!”
    山门口没有看庙的女尼,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迎接皇帝。
    今日是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雪天,住持和尼众们
    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人来。一等侍卫达奇快步走向山门,欲照例
    高喊“皇帝驾到”,但他刚刚张口,康熙就摇摇手止住了。他不
    想闹得山摇地动,他觉得那将破坏自己美好的心境。他愉快地迈
    着矫健的步子跨进了山门……这时,忽然有个闪念使他心中一动,
    他不由地又退了出来。他站在山门前,目不转睛盯着那三个大字
    的匾额。不错,是“红梅寺”。他的心骤然间狂跳起来——莫非
    今日得见苏麻喇姑?他清楚地记得,苏麻喇姑出家的地方是红梅
    寺。京畿有几个红梅寺呢?但愿她就在眼前的这座红梅寺中。想
    到此处,他迫不及待地重又大步跨进山门。
    明珠对皇帝这异常的举动有些不解,他将询问的目光瞅向索
    额图时,却见索额图诡谲地笑了。这位大学士很清楚康熙此时想
    起了什么。回年前,太皇太后将苏麻喇姑指婚给索额图时,他是
    感到意外的幸运的。他很想与那个聪颖美丽的少女成婚,但他也
    知道皇上与苏麻喇姑相互之间感情极深,自己真的与苏麻喇姑成
    婚,难免日后不酿成大祸。后来太皇太后恩准了苏麻喇姑到红梅
    寺出家,索额图看上去极为平静,暗中却隐隐地有一丝快意。事
    实是,不论苏麻喇姑对待康熙与索额图有什么不同,但他们俩人
    有相同之处,这就是:都没有忘记苏麻喇姑,也都没有忘记红梅
    寺。索额图一眼看见“红梅寺”的匾额时,心中也是掠过一阵异
    样情绪的。目下,他也几乎是怀着与康熙一样迫不及待的心情,
    踏进了红梅寺的山门。
    山门里白雪复地,只有通向北面正殿和东西配殿的道路清扫
    过了,露出了干爽的一块块灰色方砖。青年皇帝与索额图等一行
    人,踏着方砖铺就的道路来到正殿前。康熙等一行人绕过正殿,
    复往前行,巍峨的昆卢阁出现在面前。这座红梅寺的主建筑,是
    供奉观音菩萨佛像的所在。观音大士像前香案上的香炉里,正燃
    着一炷香,香烟缭绕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尼,在敲着磐闭目
    颂经。这景象使青年皇帝想起了一首七律:
    “静入云房村路缘,客来惟有磐相传。两阶肃立参天柏,四
    座端正涌地莲。劫火未灰香篆结,风幡不动法灯燃。何须更讯寒,
    十载曾听阿母禅。”他记得这诗是学士蒋廷锡所作,妙在竟与眼
    前情景十分相似,莫非他也到过此地么?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康熙随即由这女尼的装束联想到苏麻
    喇姑——她穿上这尼装会变成什么样儿呢?会不会使她骤然减色?
    还能像从前那样美丽可爱吗?他非常想立刻见到她,盼望她就在
    这座红梅寺中。然而,正殿里没有她,这昆卢阁也没有她,莫非
    她已不在此寺中,或是他山另有红梅寺?
    就在此时,康熙听到了一个声音: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这佛门圣地怎么会有喊杀声?但随着那“杀”声过后,紧接
    着又响起了连续的“杀杀杀”声。
    康熙走过毘卢阁,突然站住了。紧跟在他后面的索额图和明
    珠等人随着也停下来。他们的双脚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久久
    地站在那里,无言地凝视着。毘卢阁北面,天然图画般的新天地
    使他们屏住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里是一大片开阔地,
    广植着亭亭玉立的梅树。此刻正值梅花怒放,一树树、一行行的
    红梅,如同艳丽的朝霞,染红了冰天雪地。鲜艳的红花,高洁的
    白雪,交相辉映,美涣绝伦,这景象人间怎有?莫非置身海上仙
    山?
    一阵阵清脆的喊“杀”声就从那里传来,康熙迈开矫健的步
    伐循声寻去——透过树树红梅,他看到数十名身穿红衣的少女,
    正在雪地上操刀练武。少女们来如风、去如电,个个神情严肃、
    刀法娴熟,似团团火焰在这琉璃世界滚来滚去……
    青年皇帝乍见如此生动美妙情景,不禁忘情地喝了一声彩:
    “好!”
    不料这一声喝彩,却使那团团火焰顿时凝固了——少女们立
    即收式,站稳了丁字步,眼睛瞧向自己的师傅。师傅是一位英气
    逼人的青年女尼,她平素最恨的就是男人偷看少女们练武。本来
    她教徒弟是在夜间,因今日大雪纷飞,且地处人迹罕至的高山,
    她想不会有人上山,这才在日间与徒弟们一起演练刀法,哪里想
    到竟被男人偷看了呢?她仇恨异常,美丽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
    可是当她的目光与那冒犯了她的那男人的目光相撞时,她惊讶得
    呆住了。多么熟悉的目光!多么至亲至爱的目光!这目光曾给她
    带来欢乐,带来温存,带来抚慰,带来人世间最可珍视的一切!
    四年了,哪回梦中没见这双眼睛?可又毕竟没有亲见。她是多么
    渴望见到它!而眼下,在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这熟悉的目光
    如从天降,近在眼前了!她的目光里却突然出现了慌乱,但倏忽
    之间这慌乱就变成了惊喜,接着,她就流出了热泪。
    “皇上!”她颤颤地叫了一声,边在康熙的面前跪了下去,
    边说,“奴婢给皇上请安!”
    “苏麻喇姑!”康熙失声叫了起来。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刚才渴望寻到的苏麻喇姑,竟是在这样
    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了。这使他大喜过望,不由伸出手去,拉
    住了她的手。一阵幸福的颤栗掠过他的心头。他感觉她修长的手
    还是那样柔软、光滑、温暖,有一股暖流从这玉手传到自己身上。
    这使他忆起了与她在宫中度过的美好时光。他连声说道:“快起
    来,快起来。”随着就把她拉了起来。
    苏麻喇姑瞥见索额图、明珠、那仑等人都来到康熙身后,她
    为皇上拉着她的手不放感到不好意思。她红着脸抽回了手,轻声
    问道:“皇上今儿个怎么得暇来到红梅寺?”
    康熙微笑了:“多亏了一只梅花鹿……不然,朕可到不了这
    仙境。”
    苏麻喇姑柔声问道:“皇上圣体可好?”
    康熙盯着她温柔的目光,说道:“甚好。”随又关切地问她:
    “你这几年是……”
    苏麻喇姑不愿说起自己,插言道:“太皇太后圣体安泰?”
    康熙点点头,说:“皇祖母强健如初。”
    这时,苏麻喇姑虔诚地双手合十,祷告道:“感谢上苍护
    佑!”她对太皇太后有一种极其深厚又极为复杂的感情。太皇太
    后虽然强制拆散了她和康熙的姻缘,但十几年间对她另眼相看,
    又使她感到难报大恩。当她知道了太皇太后圣体安泰时,她是真
    诚地高兴的。
    索额图站在皇上的身后,默默地瞅着苏麻喇姑,未发一言。
    他也与康熙一样,因为突然见到苏麻喇姑而感到意外的喜悦,但
    他深知不能有任何表示,何况,她对自己并不像自己对她一样呢!
    当初,她得知太皇太后指婚的消息后,不是坚决地拒绝了么!但
    索额图并没有恨她的情绪。她太美了,又是那样聪颖、温柔、善
    良,她不论在天涯海角,只要是活在世上,他就感到慰藉。她的
    眼睛仍然那样明亮,她的嫩脸仍然那样红晕,不,因为是在冰天
    雪地中的缘故吧,好像那红晕更动人,更可爱。她今儿个一身尼
    妆,与在宫中身着华贵的灯笼锦时几乎是天壤之别,但奇妙的是
    这却使她别有一种素朴、淡雅的风韵。她简直就是一朵红梅!索
    额图觉得,这仙人一般的佳丽女子,自己能够看到她,就是天大
    的福气了。
    苏麻喇姑并不知道索额图在想什么,她只瞥见他今儿个着的
    是麒麟补服,他身旁的那仑着了三品顶戴,知道他们都摧升了。
    另一位二品大员,她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他们既然都是皇上
    的近臣,就引出她一种天然的好感。她想,应该请他们到神舍里
    用些茶点,老是站在雪地里不是显得冷淡了么?她正要将这意思
    说出来的时候,梅花闪处,走来了红梅寺的老住持。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尼,生就一副慈善的面容,看上去是个老
    诚稳重的出家人,可此时不免有些慌张。她紧走几步,赶到青年
    皇帝跟前儿,深深施了一礼,说道:“老尼不知圣驾到了,有失
    迎迓,乞皇上恕罪。”
    康熙见到她显然很高兴,说道:“连我也不知道今儿个会到
    红梅寺,你哪里会未卜先知!这些套话就免了吧。”说完,他问
    道:“红梅寺可是尼姑庵?”
    老尼俯首答道:“是。”
    康熙望了望梅花丛中那些站着丁字步的红衣少女们,又问道:
    “她们……怎么练起武来?”
    住持说道:“她们都是山里贫寒人家的女儿,是苏麻喇姑把
    她们……”
    苏麻喇姑不愿意住持再说下去,她插话说:“叛贼兴兵作乱,
    我等岂能坐视?”
    苏麻喇姑说这话时英气逼人,一反在宫中时的柔美婀娜,显
    出一种领兵女将才有的风采,这使康熙感到意外而新奇。她说的
    话同时也显出对国事的关心,又使他十分感动。他想起她出宫前
    手绣在灯笼锦上的“社稷坛图”,他一直覆盖在乾清宫御案的小
    社稷坛上面,那是她和她的额玛忠于大清江山的见证……
    “你——”康熙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久久盯着她。他想说
    什么,却又说不出。他的手缓缓伸向腰间,解下佩带的缂丝金地
    批果香袋,郑重地递向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接过了这御赐的香袋,轻声说道:“谢皇上恩……”
    住持老尼瞧着苏麻喇姑,怜爱地说:“皇上,苏麻喇姑刚到
    红梅寺时专心颂经念佛,自从吴逆叛起,她就改了常规,日夕练
    武,无论严冬酷暑,风霜雨雪,吃尽了苦……”
    苏麻喇姑不好意思地阻拦她:“师傅……”
    康熙大笑起来,说道:“好!好!你们好好练,一旦国事需
    要,你就率队出征。”
    “率队出征!”苏麻喇姑是有这打算的。她听说,吴逆叛事
    起后,八旗劲旅都调往西南、西北战场去了。京师目前兵力空虚,
    守城的多是老弱残兵。不论是京师还是前方战场,都可能随时需
    要补充兵员。一旦急需,她就率队下山。她想到皇上贵为天子,
    许多军国大事等待他处置,自己不过是山野女尼,不该多耽搁他
    了,便说道:“皇上,那奴婢就接着练刀去了。”她向康熙深施
    一礼,两只美丽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一步,一步,退去了。
    这时,康熙耳边响起了索额图的声音:“皇上,别让她走,
    把她带回宫吧。”索额图的声音极低,康熙却听得真真切切。他
    的心猛然一动——把她带回宫去?
    索额图这提议使康熙感到他的忠诚,如今的大学士似乎仍然
    像以前的侍卫班领那样,处处为皇上着想。康熙并不知道索额图
    有自己的目的。自然,苏麻喇姑返回宫中,索额图会偶有见上一
    面的机会,但也仅仅是看人家一眼而已,不会有什么回报。这在
    他来说,不是第一位的。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个,而是……四年
    前,太皇太后做主让苏麻喇姑到红梅寺出家,不言而喻,太皇太
    后是不喜欢苏麻喇姑留在宫中的。她的深意不会同索额图说,索
    额图却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没得太皇太后允许,皇上竟把
    她带回宫中,太皇太后能乐意吗?说不定,这就是皇上在太皇太
    后跟前儿失宠的开始?退一步说,就算不失宠,也不会使皇上获
    益吧?——这就使索额图暗中惬意了。
    然而,康熙皇帝思考的结果,却令索额图扫兴了。他没有喊
    她停下来,更没有让她同回宫中,而是微微摇摇头,目送苏麻喇
    姑走到红梅丛中的红衣少女队前。只听她喊了一声口令,那数十
    名身手矫健的少女,就齐刷刷亮出了寒光闪闪的追魂刀。顿时,
    那皑皑白雪上又滚动起了一团团红色的火焰……
    白雪,红梅,闪闪的刀光,滚来滚去的红色火焰……不断变
    幻的色彩在康熙眼前纷呈。
    青年皇帝凝望着这群忠贞热诚的少女,他那一双明亮的眸子
    蓦地闪现出激动昂扬的光芒。
    离开红梅寺很远了,康熙仍然处于亢奋状态。今天,苏麻喇
    姑给他留下的英俊勇武印象太深刻了,像刀子刻在了心上。直到
    现在,他眼前犹晃动着那刀光,那团团火焰,那清脆的振奋人心
    的喊“杀”声。在这深山野岭里,积聚着仇恨吴逆的怒火,实在
    出康熙意外,却也使他增强了自信。
    青年皇帝一行驰骋半晌,前方白塔镇在望。镇外有一条大道,
    是京师通往江南的官道。平叛开始以来,朝廷颁给前线将令的诏
    令,前方呈递京师的战报,军旅的调发……都要通过这条大道。
    频频往来的车辆,南北飞奔的驿马,匆匆忙忙的行人,使这条大
    道上常常飘浮着紧张和不安的气氛。当康熙皇帝驰近白塔镇时,
    大道上由南而北跑来两匹快马。马上驮着两位神色疲惫的官员,
    他们已经劳累不堪了,却还不时扬起马鞭催马快行。忽然,他们
    认出了驰上官道的康熙皇帝,急忙滚鞍下马,高声喊着“皇上!
    皇上!”匍匐跪在了康熙马前。
    这时,康熙也认出了他们,他颇感意外地说道:“你们两个
    回来了?”
    原来,这两个是一年前康熙诏谕撤藩时,奉旨前往云南办理
    吴三桂撤兵事宜的钦差大臣——礼部左侍郎折尔肯和翰林院学士
    傅达礼。他们到达云南后,即被宣布叛乱的吴三桂扣留。一年多
    来,他们与朝廷音讯隔绝,不知死活,康熙甚为惦念,今见他俩
    突然归来,不由亲切地说道:“你们二人……受苦了!”
    折尔肯和傅达礼听了这话感动得眼里涌出了泪水。
    兵部尚书明珠翻身下马,走到他们身旁,问道:“二位大人
    是怎么逃出军笼的?”
    折尔肯答道:“我们不是逃出来的……”
    傅达礼插言道:“是吴逆放我们还朝的……”
    康熙听了折尔肯和傅达礼的话疑窦顿起,他双眉紧皱,问道:
    “莫非吴三桂发了善心?”
    傅达礼忙解下身后的背囊,从里面取出文书,双手呈给康熙,
    说道:“吴逆命奴才等上达圣躬……他提议划江为国,裂土议
    和……”
    康熙听了勃然怒道:“裂土议和?痴人说梦!”他见折尔肯
    和傅达礼还跪在地上,看他们风尘仆仆,精疲力竭的样子,口气
    转缓,说道:“你们起来,随朕还宫。”
    通往京师的大道上,腾起了一溜烟尘。疾奔的马蹄叩击着严
    寒的大地,响起连续不断的震撼人心的声音……
    二
    京师禁军和八旗家奴分别调往南北前线后,城内已经是几乎
    无军驻防了。在这严重关头,八旗包衣趁机发动了骚乱占。她们
    约定暗号,四城举火,企图攻进紫禁城。
    八旗包衣的活动极其秘密,一直在暗中筹划举事。这些包衣
    是八旗中最下贱的人,日常在各主人家做的是抬轿、扫厕、清厩
    之类最苦最脏的活计,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备受苛虐。他们
    早就对位居八旗上层的主人们不满了。只是由于大清律条十分严
    厉,以下犯上,动辄罪死,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目下京师兵力
    空虚,且包衣的主人有许多被派往前线带兵打仗,实在机会难得,
    就想伺机而起了。
    这次举事的首领叫做巴尔泰,镶黄旗人,原是鳌拜府中的包
    衣。此人四十挂零年纪,生得高大粗壮,肤色黝黑,心毒手狠,
    并且总想出人头地。当初鳌拜炙手可热时,他曾仗恃是公爷府中
    之人,在长街短巷寻衅滋事,也常在包衣群里吆五喝六,欺凌弱
    小同辈。管家见他可用,颇为赏识,欲提他当个小头领。恰值此
    时鳌拜事败,被抄家监禁,府中人等也被遣散。巴尔泰认定,要
    不是皇帝除鳌拜,小头领他早已当上。就因为康熙多事,耽误了
    他的前程,为此他常常恨得咬牙切齿。他素知八旗包衣早已怨气
    冲天,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会群起响应。如今天赐良机,再不
    起事,更待何时?巴尔泰于是串通了他的狐朋狗友,约定八旗包
    衣今天早晨杀了各府在京的主人,然后齐聚西华门外,攻进紫禁
    城去。
    康熙皇帝面对南北受敌的局面,自然也感到形势的严重,但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觉得察哈尔草原上布尔尼的叛乱是较易对
    付的,钦点了谋略过人的大学士图海前往,可以期望指日讨平。
    不能掉以轻心的仍然是南线战事,吴三桂已经离开了云南老巢进
    至长江南岸,如何才能挫其锋芒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
    之外”。青年皇帝深知,尽管自己是顺天应时的天子,是上天受
    命御极天下,但“决胜”还得靠“运筹”,靠自己谋划方略。目
    下应采用何种方略呢……在寂静的南书房里,他凝视着南线将帅
    们送达的一摞奏章,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隐隐地一股杂乱的声音传进青年皇帝的耳鼓。他有些奇怪,
    紫禁城内是绝不许有嘈杂之声的,而紫禁城外相距甚远,即使有
    什么声音也不会传进宫来。这是什么声音呢?他侧耳听听,听不
    真切,因御案上一摞奏章牵着他的心,他对那声音也就不再理会。
    不料那声音愈来愈大,并且内含杀声,这使他猛然一惊,莫非有
    什么意外?
    一等侍卫达奇匆匆走进南书房,喊了一声:“皇……”
    半年以后,吴三桂因为康熙皇帝严厉拒绝了他“划江为国、
    裂土议和”的狂妄要求,并且将他的儿子额驸吴应熊从狱中提出
    处死,他便在长江以南向清军发起了第二次大规模进攻。八旗劲
    旅早已被调往南方前线,这时京师已无大军可调,康熙皇帝便派
    禁军前往增援。察哈尔亲王布尔尼乘京师兵力空虚之机,又在察
    哈尔草原发动了叛乱。清廷处于南北受敌的局面,处境十分危险。
    青年皇帝大胆决断,命大学士图海将八旗家奴组成讨逆大军,驰
    赴察哈尔草原平定叛乱。
    康熙问道:“是什么声音喧哗?”
    “奴才正要奏禀此事——八旗包衣在一个黑大汉鼓噪下,扬
    言要攻进紫禁城,现已逼近西华门。”
    “什么?”青年皇帝闻言大怒:“包衣逼近西华门?”
    他认为这简直是耻辱!旗人中最下贱的包衣,竟也心生狂想,
    要进禁城,真是反天了。而他们选择了朝廷危难的时机作乱,就
    尤为可恶。这使康熙气得脸色煞白,胸膛不停地鼓动,他的目光
    里陡然露出杀机,牙齿咬得咯吱吱响:“宝剑侍候!”
    南书房小太监李宝奎麻利地从壁上摘下宝剑,双手呈给康熙。
    达奇意识到,皇帝要亲退乱众,不由一惊:“皇上,这,这
    ——”他担负着护卫皇上的重任,他不能让皇上亲蹈险地。
    “刷”地一声,寒光闪闪的镶东珠宝剑从鲨皮剑鞘里被抽出
    来,康熙紧握手中,怒喝道:“还啰嗦什么!难道要让乱贼攻进
    西华门吗?”
    “嗻!”达奇挺起胸膛,也拔出了佩剑,“奴才护卫皇上去
    退乱贼!”
    康熙知道,光凭他们两人是不能杀退乱众的。紫禁城的禁军
    早被自己派往江南。素所倚重的大学士索额图、兵部尚书明珠等
    这时不在大内,即使他们现在紫禁城中,也无兵可调。现在可用
    的只有各殿太监、銮仪卫和笔帖式等人了。于是命小太监李宝奎
    速传口谕,召集中各殿太监、銮仪卫和各值房笔帖式拿起刀枪棍
    棒,火速奔向西华门杀贼。康熙随即转身手执宝剑,大步跨出南
    书房……
    当他奔至西华门时,已有十几名太监提着刀剑飞跑而来。两
    扇大门紧闭着,守门的两个老禁军不知何时把大门关上了。此刻,
    门外一声声响着大木撞门的声音和乱糟糟的高声叫骂,气氛万分
    紧张。
    西华门外挤满了巴尔泰鼓动来的包衣们,他们狂怒地喧哗着,
    向那高大坚实的城门发起一阵阵冲击,紫禁城的西华门,眼看就
    要攻破了——
    突然,大地上响起了滚雷一般的声音。但见西华门南面的长
    街上,驰来了数不清的战马,像风一般飞近骚乱的包衣们。跑在
    最前边的是一匹疾如闪电的桃花马,座上是柳眉倒竖、面色冷峻
    的苏麻喇姑。她身披宽大的斗篷,手举明光耀眼的银刀,纵马驰
    进包衣群中,一言不发,挥刀就砍。顿时,有几个圆滚滚的脑袋
    就落到了马下。她后面的骑者,一色是英气逼人的红衣少女,个
    个双唇紧闭,怒目圆睁,瞧定了包衣,就手起刀落。
    苏麻喇姑是昨天从红梅寺赶到南苑大红门的。当她得知包衣
    们要举行骚乱后立刻带领已经练得刀马娴熟的红衣少女们下了山。
    当苏麻喇姑搅起的这一股红色旋风刮到西华门附近时,那密
    如蚁集的包衣群被膛出了一溜血胡同。而在紧闭的西华门外,迷
    了心窍的巴尔泰仍在手舞大刀嚎叫着,驱动合抬大木撞击西华门
    的包衣,使出最后的力气去撞大门。
    西华门豁然洞开。最前面的几个包衣冷不防被揉进门内,狗
    吃屎般扑倒在地。眼里喷着怒火的青年康熙皇帝没容后面那些一
    时懵懂了的包衣清醒过来,就挥剑刺向他们。西华门这两扇紧闭
    的大门,是康熙命令打开的。他并不知道西华门外长街上已驰来
    了苏麻喇姑的马队,他只是想,天下至尊的皇上岂能容下贱的包
    衣撞开大内大门,让他们死也要死在禁城门外。当他看到各殿太
    监、銮仪卫和笔帖式们手执刀棍纷纷跑到门里时,就口谕御前侍
    卫达奇迅速打开禁门。身手矫健的青年皇帝跃出西华门后,一连
    刺死了迎面的三个包衣。这时有一个面目凶恶的大个子包衣,抡
    起大棍朝着康熙的头顶砸下来。内功高强、力大无比的达奇迎上
    去,伸手接住了挟带着风声的大棍,顺势一拉,就使他趴在了地
    下。太监和笔帖式们也纷纷跃到门外与包衣们厮杀起来,他们虽
    然没有武功,可在这危急关头都拼了命。包衣们显得有些慌乱,
    有人边招架边挪动脚步开始后撤了。康熙瞥见西华门北侧宫墙下
    站着一个黑大汉,不知道那就是巴尔泰,却见他发疯一般用大刀
    截住了后撤的包衣,驱动他们复往前冲。康熙异常愤怒,照直就
    向巴尔泰冲过去。
    西华门的对面有一排垂柳,繁密的绿叶倒垂下来,遮住了地
    面。浓荫里面,一个目光阴鸷的包衣把一支箭搭在了弓上。箭簇
    从浓荫的缝隙间伸出来,随着康熙的身影在移动。青年皇帝只顾
    直取巴尔泰,没有发现这巨大的危险,却被驰至近前的苏麻喇姑
    看得清清楚楚。她手起刀落,“涮”的一声,将一团柳叶和那包
    衣的半个脑袋劈下来。紧接着,她带领的红衣少女们也都飞马而
    至。她们原来亮闪闪的刀上己染满血迹,殷红的血珠无声地一滴
    滴淌落下来,却又被这些杀红了眼的姑娘们高高举起,朝着顽抗
    的乱敌狠命地砍下去。
    康熙遥遥望见了搭救自己性命的苏麻喇姑,他喜出望外,激
    动异常,觉得一股热流顷刻暖遍了周身。他知道,她在红梅寺练
    武,是为了捍卫江山社稷。可没有想到,在这危急时刻,她好像
    从天而降;这使他忽然感到浑身力量倍增。但他与她还不能合作
    一处,他们之间尚有一箭之地。必得把各自周围的作乱包衣收拾
    净了才能见面。巴尔泰就趁康熙向苏麻喇姑一瞥的瞬间逃走了,
    他混进乱糟糟的包衣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熙和达奇、太监们因苏麻喇姑的到来愈益精神抖擞,虽然
    銮仪卫和笔帖式们也有死伤,但结果是大获全胜。康熙和苏麻喇
    姑把围在各自身边的包衣杀了个干净的时候,其余的包衣们已慌
    张张逃走了,西华门外已听不见喊杀声,也看不到刀光剑影,只
    有一片尸体横躺竖卧在血泊之中。
    一心想着与苏麻喇姑见面的青年皇帝这时迈开大步向她走去。
    不料她却发出一声号令,命红衣少女们向来时的方向退走,她自
    己也强抑着满腹激情举起了马鞭,欲打马而去。
    这情形使康熙一震,忙高声喊道:“苏麻喇姑!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听到这热切的喊声,只得跳下马来,走到他面前参
    拜,一边口里说着:“皇上受惊了!”
    康熙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着异彩,端详她许久。他见她比
    在宫中时容貌更显美丽,体态更显丰满,一双眼睛更显成熟了。
    她那样温柔地瞧着她,目光里有爱恋,有崇敬,有关切,有相见
    的喜悦,也有即将分别的哀愁……这使康熙心头掠过一阵难以名
    状的复杂情绪,缓缓地问道:“你要上哪里去?”
    苏麻喇姑轻轻地说:“包衣之乱已平,奴婢要回红梅寺去
    了。”她见康熙默默不语,又说,“如以后京师有事,奴婢还会
    立刻赶来。”说罢,她欲返身上马。
    康熙一把扯住她的马缰,瞧定她澄如清水的眼睛,说道:
    “随朕回宫吧。”
    苏麻喇姑含情脉脉地望了他一霎,微微摇了摇头。她心里非
    常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去奏明太皇太后,求皇祖母格外开恩……”
    青年皇帝这句话还未说完,西华门里匆匆跑来一名慈宁宫小
    太监,他跪在康熙面前,喘着气道:“皇上,太皇太后听说苏麻
    喇姑奋勇退敌,十分欢喜,传谕叫苏麻喇姑进宫!”
    “听见了吗?”康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里饱含着喜气,
    大声对苏麻喇姑说:“快进宫吧!”
    苏麻喇姑感到意外的喜欢,她笑了,像一朵梅花绽放。她没
    有想到太皇太后会如此破格施恩,这使她顿时想起了太皇太后以
    前的许多好处。心中暗道:“不在我四年来为她在菩萨面前祈
    福。”她迈开轻盈的脚步向西华门走去。
    突然,一枚利箭带着呼啸之声飞来,射中了苏麻喇姑后心。
    她“啊”地尖叫一声,扑倒在抢上前扶她的康熙怀中。
    康熙登时双毗欲裂,他愤怒的目光瞧向利箭飞来的方向,见
    垂柳荫中有一个大个子黑汉扔掉弯弓转身欲逃。这就是刚才逃匿
    的巴尔泰。康熙几乎是咆哮地喊道:“达奇,速去将那贼擒来,
    朕要亲手把他碎尸万段。”达奇答应了一声“喳”刚要前往,两
    名飞驰回来的红衣少女早将巴尔泰人头砍落在地。她们随即赶到
    苏麻喇姑身旁流着热泪呼唤:“姐姐……”“师傅……”
    苏麻喇姑仰在康熙怀中,面色惨白,两眼紧闭,康熙摇着她
    软绵绵的身子急切地呼叫着:“苏麻喇姑!苏麻喇姑!你睁睁眼,
    睁睁眼!”他唯恐她的眼睛不再睁开。
    苏麻喇姑微微睁开那美丽的双眼,声音微弱地说:“奴婢福
    薄,……有负皇恩……”
    康熙听了这话,眼里噙的泪水刷地涌了出来。他把她抱得更
    紧了,好像生怕她突然离去。
    苏麻喇姑接着说:“……千祈皇上……勿以为念……”说罢,
    她的头猛然向地面垂去。
    “苏麻喇姑,你不能走!”康熙狠命摇晃着她逐渐冷下去的
    身体,发狂地叫着:“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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