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那座灯火辉煌的酒家一点点缀灭了。白色计程车从街角拐出来,驶过树影斑驳的马路。人们从酒家悬垂着大红灯笼的牌坊式门里涌出像是无数条小鱼连水波从一条大鱼大张的嘴中吐出。月光皎洁,街上人群熙攘,马路与潺潺流动飘着一团团浮萍的小河并行,月光下房前屋后的芭蕉铁树扇叶摇曳,公园连绵的矮墙象一道凝固的波浪滚向黑夜之中。
汽车拐出林荫道,驶人一条条楼厦的峡谷间,两边的商店橱窗明晃晃地像一条镜廓;人群流过络络不绝如同五彩续纷的鱼游动在水族馆的玻璃环厅内。
明晃晃的街道远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豺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明晃晃的街道。黑鸦鸦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走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商店树木一排排一行行若明若暗。
从驶过的一条条街的另一端的街口,我看到了曾经路过的一间间酒家商店的招牌霓虹灯,看到了向后退去的高梁马路和马路起点联结的车站广场上人群和棕榈树。
楼群厦林一片片梯次矮下来,旧下来,散落开来;街道巷子一条条黯下来静下来空空荡荡。
计程车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街上停下来,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宾馆大楼。我下了计程车拎着皮箱站在路边看着这幢灰白色的建筑,这就是当我们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宾馆。在我印象里它很华丽很高大在周围的建筑中鹤立鸡群,但再次看到它我发现它并不商很简陋,名为宾馆实际是家低规格的招待所,尽管这条街上几乎没有新盖的大厦,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楼房中它也并不醒目。想来当年这也是没什么钱的人住的地方。
旅馆内部也处处显得破败简易,没有电梯,需要沿着高低不平的水泥楼梯一层层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务员都面带菜色穿着肮脏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着过时的蓝灰制服理着分头拎着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着化纤西服打着艳俗领带装腔作势的小伙子以及浓施粉黛戴着亮闪闪的假首饰骚首弄姿的轻薄女郎。
我住的房间就是我当年住过的那间,位于八层楼角。房间很大很旧,一应设施电视电话卫生间俱全但都是三流货。两面墙上斜对开着窗户没有纱窗没有窗帘框上焊着波纹形护栏,风不受阻碍地在房间里穿流。卫生间的马桶是坏的,既不能抽水冲洗也没有垫圈板,没有手纸没有浴巾,马桶底浴盆内白瓷釉上结着一圈圈斑斑黄锈。可以想见曾经存于其中的浊水是怎么一点点干涸的。所有水龙头都流不出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已经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脸斜嘴如同丑怪。
夜已经很深了,我相当疲惫,便不洗不脱倒在弹簧松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风不停地从我脸上吹过,带来股股凉意,敞开的两面窗户外,夜空繁星点点璀灿琳琅如玻璃盆倒悬。室内关了灯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家具什物影影绰绰,我就象在野外露宿,虽眠犹醒。
房间里充满了切切细密的声响,有树叶悉卒虫鸣蛩吟,有马路上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空旷回响,有远远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窗外充满着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车废气的刺鼻味的潮凉夜气这之中混杂着一股淡谈人工炼制的香气很特出。飘逸含糊的人语中依稀出现几个熟悉嗓音余韵萦回不去。这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和交织互渗的气味中,我嗅出了一个男人熟悉的体味儿,感到一个消逝的身体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残存热量,这热量断续勾勒出的人体虚形隐约可辨。我看到这个人形在屋里走动喝水吸烟,当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站起来离去时,沙发革面出现一处浅浅的凹陷……第十三天
我好象刚刚入睡就响起了电话,铃声如一个手指轻轻叩门"嗒嗒嗒"有节奏地响一阵歇一阵。忧伤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此刻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睡在这间房里。我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听出我是谁了吗?"
我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缄默不语。
"你别不说话,我知道是你。"女声说,声音变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来一趟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象是同一个老熟人对话。"我要休息,我很困,我刚上床。"
"你要走。"女声说,"我站在这儿就能看见你要的车停在旅馆门口。"
"那好,我下去。"我说,"你在什么地方?"
"街拐角。"女声说,"你一下来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我放下电话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洗脸。卫生间的水龙头流出了水汨汨地,拧紧龙头仍有水滴出来。我洗了洗脸冲了马桶出了房间。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车行驶,道边有人走动。街道建筑比我咋晚到时显得还要陈旧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时兴的式样非黑即白,个别鲜艳的也都是廉价的舶来的尼龙织物,牛仔裤裤腿肥大随着行走扫着地面。旅馆门前停着一辆溅满泥点的红色计程车。这时,我看到许逊、汪若海和乔乔从街对面的一间烟酒店里走出来,说说笑笑手里各拿着一盒新买的纸烟,拆开包抽出烟点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一样的条纹衬衫和肥大的蓝色水兵裤。一辆圆顶的绿白相间的公共汽车驶过挡住他们,公共汽车在街角拐弯后他们都抢着头往这边看,视线越过我指向旅馆门口。一群穿条纹衬衫的人吵吵嚷嚷地从旅馆里出来,高晋、高洋、夏红和我都拎着一只皮箱走到红色计程车前把皮箱放下,我从条纹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烟分给大家抽自己也点上一根。
"回去见了。"我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很快,也可能就不回去了,"高洋笑着说,"谁知道。
回去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能混。"我笑说,"这点我不如你,我就等着看你混出个好模样。"
"卖药也不错。"高晋说,"以后是不是我们找你买药全都可以不花钱?"
"没问题,你找我买药我还倒找你钱。"
"噢,冯小刚也来送行了。"高洋让开身翅头说。
一个瘦小孱弱同样穿着条纹衬衫的男人满脸是笑地挤进人圈和我握了握手说:"干吗急着走,大家一起多玩几天多好。"他的脸在晴天下显得很生动。
"得走了,再呆着也没劲了。"我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再见吧,肯定有机会。"
"高洋他们都有你的地址吧。"
"有,你找着他们就找着我了。"
和冯小刚同来小一号的李江云站在人圈外朝我微笑,那时我们管她叫刘炎。我还特意从人丛中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笑着说:"认识你是我此行一大收获,如果以后你和冯小刚掰了,请第一个通知我。"
她只是微笑,没说什么。在她身后,从街角慢慢走过来一个姑娘,圆圆扁平的脸上十分光洁粉润,没有一点瑕疵,手扶着一只挎在肩上的银灰色合成革女包。那是年轻的百姗。她的出现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微笑不语看着我们。她勉强地笑咧着嘴,那笑比哭还难看,渐渐走到我面前。
"干吗呀干吗呀?"我厌烦地看着她冲她说,"要哭就痛快掉泪哭,这算是什么嘴脸?"
"别别,别这样。"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么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这副脸冲着我。
我招你惹你不?"我伸着脖子歪头冲她说,"我还不能回家了?
我电话地址都留给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湾这辈子咱们望眼欲穿。我还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个准。"
"得得,你别说了,你还非要再给人说哭了怎么着?"高晋说,"完了你再哭,泪眼对泪眼两人哭成一堆儿,让我们在旁边心里脸上都不是滋味。"
众人轰然大笑。我红着脸说,"谁呀?谁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点起子我们不知道?"高晋笑着,对百姗。"他不是给你留地址了么,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没跑,他没地儿可去。"
"其实他心里有你。"高洋也说,"别看他装得挺混蛋的样儿,我们心里清楚:他这两天夜里没少趴枕头上哭,早上起来眼睛跟桃儿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妈别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姗也笑,含情望我,我腻得把脸扭向一边: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没完你们在这儿说,我走我的。"
"慢点,"高晋从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机。"我说咱们大伙最后再合个影。"
"不照。"我甩手对高晋说,"你丫什么毛病,挺一般的人还挺爱照相。属猴的哪儿都要来一泡留点腥味。"
"照一张照一张。"高晋摆弄着相机退开几步之远。"今儿人都在,以后没机会凑这么齐了——把许逊他们喊过来,他们在那儿说什么呢,老不过来。"
夏红尖着嗓子冲街对过的乔乔他们喊,招手。乔乔闻声拉拉汪若海和许逊,三个人一行过了马路。
"休怎么还不走?"许逊笑着冲我说,"我都烦你了。"
"我也觉得你们特缠人。"我笑,被高洋拉着站成一排,百姗被许逊推到我身边接住。
大家对着照相机镜头并肩站着,七嘴八舌地催促高晋:
"快点我们可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马上就好。"高晋转动镜头调着焦距调度着大家,"笑。"
大家一齐咧嘴笑,高晋放下相机对百姗说:"凌瑜,实在抱歉,你得重笑。"
那时,我们管百姗叫凌瑜。
就在我们都笑得尴尬后,高晋按动了快门。
大家散开,我挨个和大家握手,钻进了计程车。百姗在大家的怂恿下也欲进车,被我拒绝了:"都别去送,一里一外的回首招手我受不了。"
她隔着窗玻璃凝视着我。
计程车发动了,驶出人圈,颠簸下了马路牙子沿着大街驶远。旅馆门前站着的人打着呵欠抽着烟互相说着话商量去哪儿。百姗离开众人,独自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李江云在人丛中目送着她,其他人置若罔闻。第十二天
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凉蓬的白色冰糕车。行在川流地走在街两旁楼底层的便道上。我从街拐角的杂货店的公用电话处离开,穿过马路,走人街对面石柱后面的楼下便道里。那儿停着辆冰糕车,我的朋友们正围着那辆车买蛋卷冰激凌。乔乔举着一支洒有巧克力碎末的蛋卷冰激凌递给我,冰激凌因融化而软绵绵,吃在嘴里冰凉可口。我们一个举着一支吃,默默不语,沿着一根根石柱向前面阳光刺眼的街口走去。瘦小孱弱的冯小刚边吃边走跟我身后。
我们走在石块铺路的弄堂里,排成一行贴着一侧有阴影的墙壁走,遇到敞开的窗户便要低头钻过去或绕开几步。弄堂里的人家都大开着门,门上关着铁棍栅栏或竹扛栅栏。门里昏暗的堂屋可从看见极干瘪穿着汗衫的老头儿和肥胖穿着睡衣的家庭妇女以及黄瘦眼睛又大又黑的儿童。有的人家在饮茶,有的人家在洗衣,弄堂上空竹竿上穿晒的动裤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滴着水,飘动着收录机里播出的戏曲音乐此起被落。
巷子纵横交错,狭窄弯曲时而一些见某条巷口外面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餐馆门上盖着骑楼象个车库人口,门上悬接着沉重的金字黑地木匣,上书"观天居"。半阴半明的独井中上百张绿漆斑驳的铁桌铁倚虚席以待。
我的朋友们和我坐在天井院子中的一张铁餐桌旁,咫尺之外是那个门窗一字敞开,摆着红木桌椅,山水画悬于墙,盆花绿草茂盛艳丽,雕梁画栋飞檐重重的嵯峨楼阁。我们的话语笑声和杯盘叮当声在空无一人的天井中回响重复,象是在山谷中每句话都产生应和。
"明天这会儿我就到家了到家了……你们在哪儿在哪儿明天?"
"为什么不叫凌瑜来凌瑜来为什么?"
"烦她烦她叫她来干吗和她呆在一起已经没劲不如看乔乔看夏红看刘炎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看。"
"刘炎答应来答应来迟迟不来涮爷们儿装丫挺冯兄应该抽丫挺。"
"谁抽谁很难说冯兄不会螳螂拳。"
"你回北京后帮我看一下避孕套避孕套有多少收多少。不是卖汽球卖汽球个肉孜有个人要肉孜没这个政府不避孕人民想避孕论个卖一个五肉币五肉币无本万利那个肉孜人他爸是肉孜的总兵。"
"没问题估计没问题咱们节约呐我标上援肉物质发到肉孜江边又挣钱又尽国际主义义务多合适你上那儿接去和你的肉孜顽主顽主每个我提一肉孜币一币"。
"没问题估计没问题一肉币很客气客气多提点也可以价码我去谈五肉币是开价佩低还能高上去谁让咱有呢跟肉孜表兄弟咱们别客气客气铁瓷归铁瓷该宰也得宰赶明儿你先当当肉孜的万元户万元户。"
"现金我不要我一衣带水当着肉孜的万元户管什么用你叫肉孜哥们儿买成肉孜鱼维尼纶西服倒过江咱们以物易物物物物。"
"全给你设关系你看上肉孜什么际随便挑我们白忙一个子儿不要全让你合适你先胖起来赶明儿允许我们蹭饭就成就成。"
"别别,还是一起胖起来胖起来,咱们要干就真干别又说一通没事了。回去就收套几去用过的可从么?别别还是规矩点。头一回干外贸别砸了牌子,到时候人家不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说咱中国人不仗义,还休戚与共呢。"
"肉孜人仗义直筒子脾气真干说了就真干。我这边都联系好了不干是孙子。对对咱们挣了钱还得让人家夸咱们,咱不能当奸商。你凑齐十箱就给我拍电报我直飞肉孜。"
"接咱们胖胖了别人原地不动怎么胖的?我觉得这事可以干,挣了钱咱捐残疾人一笔不就完了。你去肉孜悬不悬?你要折肉可没法,劳肉孜劳改队的伙食还不如咱们呢。"
"我有引渡的路子是铁了心干的,现在全看你了你敢不敢干。"
"敢干我是真敢干这么容易的事我和就想干了。咱们也就是老说老不干要干的话什么事也旱干成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信儿。"
"说定了一有信儿我就告你。"
"跟真的似的这俩。你们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也别拉下我们。我们干不了细致活儿是不是也可从安扎点礼宾性的爵位。
咱们是大国人少了让人看不起。"
"都有都有。有了钱咱们也呼朋引类。"
"咱们真得干点实事了。说实话我早想说我特怀念卓越。
卓越这点上比咱们谁都强,没话谁都没话,分去就左右开弓抡耳光打完了再问挨打的是谁。说实话咱们缺的就是这股劲儿,战争年代的那股劲儿。"
"真得干点实事了我也同意。这会儿不折腾老了就得让人折腾你。说咱年轻的时候没钱还可以凭模样凭手腕,老了模样不济了身子骨弱了手腕也过时了再没钱上哪儿勾搭小姑娘去,谁还待见咱们?那咱哥几个还不得急死?这乐给咱掐了老不痛快。"
"是这么回事。儿女指不上咱是儿女咱清楚,得有钱找不着乐咱买乐。"
"我特怀念卓越。他在咱早好了,咱什么都可以不干静等着吃肉,他一人就可以去抢去夺。你说他得那二等功管什么用?"阿波丸"是劳起来了丰面没有"工化"建设需要的鑫国条,只会八千个日用骨灰罐。咱占什么便宜了?山下奉文有什么宝贝全是日本诳咱们帮他劳肥田粉编的瞎话儿,我们哥们儿命搭进去了生叫"海鹰一号"给砸了。"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卓越是往厨房跑抢着吃第一屉揭锅的包子脑瓜撞舷梯上磕死的?"
"胡说,我们是跟台湾打海战用导弹射他们,那导弹不过关转一弯儿又飞回来了,大家全跑了,卓越还楞在甲板上想接导弹。丫傻×呀,那导弹多沉呵好几吨,生让那铁疙瘩给骨架子全砸塌了。"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官方说法,实际是一三0虫炮打靶,卓越他们船拖靶就怕炮不准让帆缆厂现股长绳一万多米,那炮瞄的也是靶船,可炮弹飞出去却直奔拖船,弹着点差了一万多米,炸得弟兄们鬼哭狼嚎。你忘了那炮还是你打完站炮座上都傻了。
"反正那会儿是'四人帮'时期,随你们怎么瞎掰都成,对吧?"
"嗬嗬,这两瓶白酒咱都得干喽。那炮是我打的?不对吧?
我打的是敌人,我是舰队命名的神手呵。是高洋打的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前主炮瞄准手我是后主炮瞄准手,我打了靶船他打了施船。孙子我跟你没完,你丫杀人得偿命。你早想害卓越了,就因为卓越一去你船就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不是高洋。高洋是坦克炮手没跟咱们在一起。炸是炸过越南村子,你说的是高晋。"
"我跟高晋没完,你早想着害卓越因为卓越老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谁也没害卓越,卓越是抱包子心情迫切动作猛点磕舷梯上磕死的,他早有动脉瘤。"
"你早憋着害我,因为我老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定啦定啦,早没菜没酒了你们还在这儿千坐什么?"
"你说你是不是对我怀恨在心?因为我禁止你在你的罐头吃完前来吃我的罐头因为你挨大连兵揍时我汲帮你。你想想我能帮你吗?他们都练过路拳道。我上去不也是陪着挨揍,许逊、汪若海都在旁边,你为什么不恨他们?他们手里还拿着消防斧嚷了一晚上要剁那帮大连兵不剁是孙子,宰亏我机灵没像你似的长脾你没跟着起哄?头天晚上在舱里最无畏最激进的就是你。你领头发誓谁跑谁孙子,揣了把菜刀走在前边。我们跟着你向他们走去,走到跟前你倒笑了,巴结着和人家打招呼。你过去了,高晋一脸凶相被挡住揍了一顿,要不是卓越在大连兵那儿有面子,那天晚上饺子咱们吃的就是高晋的馅了,谁敢跟你共事"。
"你问他是头一回吗?上学那会儿在朝阳门城根儿和院外的胡同串子揸架也是头天晚上议好了戳那孙子,舞刀弄棒地杀出去叫人爸一把铁锹把三十多人全追了回来。推跑在头一个?系了死扣的球鞋都能跑掉一只?"
"走吧走吧边走边说,咱们去动物园。听说这儿的动物园新来了一批杂技团退休的猴子抽烟会嗑瓜子还会互相握手毗牙笑。"
"走就走,到哪儿我也不怕高洋呢!池小子溜哪儿去了,是不是怕我抽他。"
"你抽谁呀?你干吗呀干脆你抽我吧!我这儿半天没吭声你倒越说越来劲了我还不信了"
"我说独你了吗我说抽你了吗?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这人怎么这样?高虽说是你兄弟你也别这样为点小事就急,咱们多少年真没劲没劲,以后不跟你开玩笑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
"这猴真俊,俊得跟你差不多;天再暗点我还真分不清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你还没猴俊呢!把这猴抱你们家去你爹妈没准认它是亲生的。哟哟你弟笑了你弟抽烟姿势比你好看……挤什么挤什么你把脖子伸猴山底下去得了!两只汗手巴掌搭我肩上干吗?这要在熊山我得以为熊爬树出来了。你说干吗呀你说,瞧你那操行逼着我把你扔猴山里是不是?哥们儿这儿有一人跟咱们来劲打不打丫的。"
"算了算了,别把人打坏了还得咱掏钱再把他修好。"
"不是,你看他那样,他申请坏一回。走咱找一没人的地方,别伤着无辜群众。你会游泳吗?会咱到湖边上。哪儿不经打先声明,经打肉厚的地方都指给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要找没广的地方?"
"我看看这是谁,谁口气这么大?就你呀你也不象铁打的?上湖边上湖里都行。"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同志有病喝多了点平时不这样;各位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去我们教育他。"
"别听他的,他们都是一伙的刚才都横着呢。"
猴山上吵着的一圈人哗啦一下散开了,我的朋友们往四下里跑,我跑在第一个,后面一群黑铁塔似的汉子分头追。我们穿草地跨小桥,踩过如锦的花坛,撞的竹林摇曳作响,沿着园中甬路跑出公园大门,消逝在熙照攘攘的街头。
花坛七零八落残红点点谢于泥中,竹林脚印杂密纷乱,街上车如织梭行人川流,个个行色匆匆无暇旁顾。夕阳猩红,金色的光晕笼罩着喧器的街市。第十天
百姗穿行在紫藤弯覆凌霄遍悬的白木架花廊里,透过枝枝蔓蔓的缝隙她的身影时隐时现,银灰色的合成革女挎包随着人体胯部的扭动而晃摆。午后的阳光洒在廓里光滑的水磨石地上斑驳凌乱,廊外花树繁茂;蹲在垂榕的溴荫内鸣笛般地长叫,四外无人,花廊长且迂回。一座座小巧的花厅、凉亭、敞轩和竹斋,大厅套小厅环环相联或藏秀或豁朗,小楼叠重阁,错落有致,有垂帘有坐栏,锦绣质朴中西合壁。有人烹鱼灼鲜、有人嚼腥啖膻,杯觥交错,笑脸隐隐。
长廊顺山势下跌,径人一大片碧绿清澈的湖中,止于一玉石栏杆朱檐临水的舫屋处。我坐在临窗桌旁面前一只壶茶一副干净的碗筷碟匙。我在抽烟,烟雾袅袅如蛇游探缠绕吐信倏地扑散。百姗在我身旁坐下彼此无语,服务员走过来又送上一副餐具。百姗打开菜谱点菜,这时我说:"不要野生的。"
百姗看我一眼,指了菜谱上的几处给服务员看,然后合上菜谱交给服务员默默地盯着我。
"高洋没来?"
"没来,我在这儿坐半天了,他一直没露头。"
"可我已经跟我姑父说了,四零换七千,他叫我们下午三点半到他家去,他等着。"
"那你就三点半到他家告诉他不换了,四零太高。"
服务员送上一盘堆砌极为精致绚丽的冷盘,我一筷子挟走了萝卜刻的孔雀头喀喀咬下来嚼着,冷盆中的盎然生气顿时殆尽无遗。
"我怎么跟我的姑父说?四零并不高。我说是我换他才给四零,一般起码四二四三。"
"这里的人就你认真,认真你就坐蜡吧。"
"可是他跟我说得好好的死说活说,我本来不爱管这些事,因为是你的朋友我才答应。他到底有没有一个朋友要换港币?"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也有可能只是说说,朋友的朗友的事。他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谁还叫你真去办?"
百姗低头用筷子捣着碟里的肉片。
"他跟我说时显得还挺急,我想能让你们赚点钱也好,天天四处乱吃包着房间打着"的",真不知道这日子你们是怎么捱过来的?坐着吹——你当时不也是极力撺掇说可以干?"
"我永远是极力撺掇什么事我都说可以干,你信我的还有完?该不该干你自己还不知道?"
百姗瞟我一眼,悻悻地指头看服务员远远送来的一盘蹄膀烧芥蓝菜名"野猪林"。
"以后你甭信这帮人的。"我吃那猪蹄。"记住,说什么你都听着都答应着,完了就完了千万别当真,要不你还得挨涮。"
"我是不是对你也不能当真?你说的话里有几旬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属于说完就完了,完了就忘了?"
"差不多吧。十句话里有七八句是虚的。头一两句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也保不齐。"
"任何人任何时间地点都这样么?"
"任何人任何时间地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是说真话咯牙还是说假话顺嘴?"
"顺嘴也不是说真话喀呀是没真话可说。有什么可说的?真话又何必要说?另外也是习惯,说起来刹不住车,头两句真话完了假话就滔滔不绝,不说热闹了别扭。"
"是光你们这样还是所有人都这样?"
"这你得问所有入去,要不就找所有人谈谈,真话假话一谈就听出来了。"
"你听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来了吗?"
"什么?你跟我说什么了?"
"我过去跟你说过的那些话,我过去跟你说过不少话,你也对我说过不少话,就算你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别人的话你也忘了?"
"你再说一遍,你跟我说过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我认为你应该记住。"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爱你在你说你爱我之后……"
服务员战战兢兢端上一盆鸡炖王八,告诉我们菜名叫"英雄会"。
"我说的是真话,"百姗看着我。"我是当真的"。
"假话。"我干笑,"一听就是假话。"
"也可能你是假话,但我不是。"
"都是假的。"我茫然地盯着浸在汤里一动不动的鸡和王八。
"别别,别说这个,我听着肉麻。"
"可你时热泪盈眶,你敢说你没有?"
"那我现在加倍惭愧,我真那样过?"
"我发誓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全蹭在我脸上,那嘎巴我打了三遍香皂才搓下去,真该给你留着。"
"别跟我认真,我这眼泪说来就来,经常哭半天还不知道哭谁呢。"
"你当时是真的这我知道,就像我是真的一样。"
"不不。我真不是真的,你可别这么说。你不是我的意中人。我喜欢饱满的女孩子,这你清楚。对你,我充其量偶有好感生撇开那么语言上的修辞老老实实地说。"
"如果你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你当初就该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要是个负责的人。"
"咱们别把这件事庸俗化好不好?我们都不是小孩,都是能对自己负责的人。在一开始你就应该考虑到作为女人要冒的风险,我想你也作了承担风险的准备。你不傻弥很聪明。再说,你凭什么要求我得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不是!我从不考虑是否会伤害别人,事后也从不内疚,别指望我良心发现!你和我接触就应该小心,谁也别想讹我,我只选择志愿者,一切都是自找,活该!换我也一样,我也不需要别人用良心对我。"
"我完了。"
"别跟我说这个,什么完了?谁完了?谁也没完?有几个完的?都活得好好的。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吃,只要你掉一滴泪我立马拍腿就走,眼泪打不动我。"
百姗仰着脸盯着我,象是在疾劲的风雨中努力看清对方的脸,眼圆睁,肌肤紧绷。
"别这么看我,我一点没觉着你目光逼人。"
"这不是你。"
"这是我。"我笑了:"我当你能憋出什么铿锵的话呢!就这个,这都让认字的男女说俗了。"
"这不是过去的你。"
"一回事,换个说法也俗。你哪儿知道我过去什么样?你才认识我几天?告诉你,我一直就这样,打小就这样,生下来就这样。要说过去你看上去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也全是装的。这回你认清我了吧。"
百姗沮丧地垂下头时我招呼叫服务员上饭,端起"野猪林"的浓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大口扒着。湖上吹来的徐风穿帘而过,竹帘抖动,山水变动,簌簌作响。
平湖草茵,花红映水,鲜丽一岸,湖畔杨柳古榕垂须飘髯青枝拂起。百姗在纷扬的枝条间紧紧地抱住我哽咽泪流满面。
"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和你继续在一起。"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这场谈话后我没法再跟你在一起,我觉得不安全。"
"我什么都不提了,真的,什么都不问你,你要有新人我就走开。"
"拿出点女性的尊严。"我解着百姗蛇一样缠绕的胳膊掰着她的手,她抵抗着忍疼不松。远远望去我们就像在柳枝间扭打。"你太没骨气了,你这话听着就像一个奴隶说的,这和新中国妇女的主人地位不符。你不想再让我瞧不起你吧?"
第九天,高晋带着小一号的李江云走在阳光晒烤的街上李江云手搭凉棚挡着阳光,高晋边说边笑着探头看李江云的表情,手遮着的李江云的脸含着意昧深长的笑。
一辆无轨电车遮住他们,无轨电车驶过,他们已转过脸来面朝马路这边走过来。
不断驶过的计程车在他们身前穿梭,他们的身体时隐时现,脸却不离视界地笑着左顾右盼彼此对视不停地翕动着各自的嘴。
灰白色的旅馆大楼在强烈的阳光下模糊一片十分刺眼。
电扇在旋转,在不同的方向停下来吹一会儿又转向另一个方问。
窗户大开,窗外有葱郁树冠伞脊和明亮的几乎透明的蓝天,强烈的光芒弥漫空间。
我和许逊、汪若海、高洋光着膀子围坐在电扇前的茶几上打着扑克,牌甩得啪啪响嘎嘎笑着烟蒂瓜于皮扔了一桌一地。乔乔和夏红在我们身后的床上死人一般无声内心地午睡,蚊帐打着结悬在空中,她们俩的裙于都掀到大腿以上露着汗津津的大腿。
我们打的是一种锻炼智慧和狡黠的玩法,每个人扣着打出手中的牌然后告诉所有人自己打出的牌的点数,别人要是不信可以翻开其中的一张牌,如果这张牌与声明的点数相符那翻牌的人就要收起这些牌如果不符那这些牌生要退给出牌的人。因为有两张"鬼"可以代替任何牌,便有了瞎报点可能。有一个重要的规则就是你不能者说真话出什么牌就说是什么牌,那叫赖皮;你必须真真假假声东击西。这种玩法的名称就叫"蒙人"。赢家就是那个欺骗战术使用是最得当最先出光手中牌的人。这种玩法在当年很热门,因为玩法简单近年来已被更复杂的玩法替代了。即便在当中这种玩法也没有真正在更大的范围流行,因为这种玩法的一个致命缺诌就是无法下注,真正的老牌棍对它是不屑一顾的。无法下注的欺骗是天真无邪的。
我们兴致勃勃天真无邪地虚张着声势一个个满头大汗。
"五个2,再加五个2。"
"三个,加五个。"
"拿回去,蒙谁呢,我手上就有两个。"
我笑嘻嘻地把八张牌都收了回来,我手上的牌是四个人中最多的。"
"高晋去哪了?"我手握着牌问。
"有事,他今天有好事。"许逊叼着烟快乐说。
"你昨晚没把刘炎弄翻?"高洋问。
"没有。"我说,"我们聊了一晚上。"
"聊一晚上?干吗聊一晚上你不是耽误吗?"
"甭信他的,指不定拿什么聊呢。"
"真的真的。"我说,"她跟我聊了聊她的身世我觉得她特惨。"
"她惨?你管她惨不惨呢。"朋友们大笑。"你可真帽。"
"我发她的时候告你没有,进门什么也甭说直接脱鞋上炕,要说炕上说,完事了说。这事就不能多说。谁没有点伤心史?说来说去说出正义感来你还怎么脱裤子?办的就是龌龊事就忌深沉,你还偏装出上帝的模样儿,谁好意思和上帝睡觉。"
"丫一贯装孙子装的特不俗,比咱们有情趣。"
"不是我总觉得进门什么也不说,直接推倒放平成生了点,总该说点什么,又不是太熟,制造点气氛循序而进,没承想说说就说岔了,把她说哭了。"
"让你拯救床是她肉体,没让你拯救她灵魂,你逗她忏悔干吗呀?"
"你丫是不是也哭了?听她哭诉把你眼泪也招下来了?"
"没有没有,我没哭。我就是特冷静地听她说,说的我有点心酸,挺同情她,还不至于哭。"
"得了吧,乔乔都看见了,说你们俩对坐在那儿哭,一对泪人似的。透着你心眼儿好慈悲怜悯,要不怎么叫你方善人?是不是,乔乔?"汪若海回身捅捅正睡得似醒非醒的乔乔。
乔乔睁开眼,看我一眼,惺松一笑,用手在双颊作了个流泪是手势,翻身又睡。
我脸通红。"不是你们要听刘炎说,你们要在场你们也得跟成一样,确实特惨,她一辈子就没顺过:就最后遇上个冯小刚。冯小刚对她还好点,他们之间也真有一点感情。她们俩特别不容易,她给我讲他们俩的故事我听着都特感动,冯小刚是真爱她。"
"哟哟,还真爱她,你是不是也爱上了她?"许逊扳我脸。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咱这筐中还出了圣人了。"
"别弄。"我援拉开许逊的手。"我真的不忍也不想痛快几分钟让人家当坏广恨一辈子。"
"傻帽。"高洋笑着用牙咬着烟挤着话说,"她这一套磕儿跟谁都说过,你问问乔乔;她也能跟你说出一套来比刘炎精采。什么特有追求啦,什么特重感情啦,打小憧憬幸福充满理想偏偏老是倒霉,社会也亏待她了,遇到的人都是坏人了,害了她一生。所有俊×倒霉蛋什么也干不成的人都会说这个。你怎么不问问她干吗不跟冯小刚呆着偷偷跑这屋里来干吗,谁绑她谁拖她来了?"
"她跟我说的那些话里肯定是有水分,文我当时也听出来了,有些事是她自找时但我觉得她整个的感情是痛苦的这不是装的。也许有些事她当时是乐对于的但事后现在想起来特难受特后悔。我告诉你们,她打动我的让我觉得产生了责任感的不是别的,就是她说起后悔事时的痛哭流涕那简直不能自制。她要不后悔挺乐那我当然也不会客气,可她已经特后悔了;这时候我不是高尚起码也该有点人味儿退一步给人一个机会,别再雪上加霜落井下石,那也忒狰狞了。"
高洋、许逊、汪若海嘿嘿乐瞅着我牌都扔到了茶几上。
"真的。"我挺直身诚恳地对他们说,"我觉得我这人够坏的,可这件事和做的挺仁义。虽然是于吧聊了一晚上什么也没沾上,但咱哥们儿你们讲话拯救了——说拯救有点过分,安慰了一灵瑰。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眉开眼笑接着说:"我特满足,比真练了她还满足。我发觉我这人品质还行,关键时刻抹布擦擦就能闪出光来,有点牺牲精神"。
高洋忍着笑,对我说:"你知道你安慰的那个得到你给的机会重新作人的苦主儿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反正她说过她不会再见你们了。"我得意地说,"我已经告诉她了;你们全是坏人。"
"你先别乐。"高洋笑着,"你出这门敲对面的门,你看看谁在里头,正在干吗?"
"谁在里头?"
"我不知道。"高洋笑着大挥着手。"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许逊和汪若海也瞅着我叵测地笑。
我笑着站起来,朋友们也笑着站起来,我笑着看着他们退向门",手扶着扭把儿侧身拉开门,走廊里穿流的风猛地灌进来,吹落了茶几上轻飘飘的纸牌,吹得嗡嗡作响的电扇没了声音,吹动了床上睡着的乔乔和夏红的衣裙和鬓发。窗外树叶一阵响亮的悉悉——对面的门也被风一下吹开了,无声地在地板上滑行贴住墙壁。窗帘飘动,对面房间拉着墨绿色的乔其纱窗帘,室内昏暗墙角的落地扇在左右摇着头风欧向隐在凸出的卫生间后面的床上,顺墙摆着的一对木扶把沙发上效乱地扔着几件男人的内外衣裤和几件女人的内外衣裙,胸罩耷拉在木扶把上像一只下垂的手。窗帘飘动,床簧吱呀,人在呻吟,声息楚楚。有人在大笑开门关门,水龙头在滴水,水滚过喉咙鸣咽噎塞……高晋赤裸着遮掩着从卫生间墙后探出头探出身子飞快地跑过来冲我们怪样一笑,咔嗒一声上了褐红的门。嵌在墙间的风停了,走廊上静悄悄寂无声响。
我关上门笑着回过头,朋友们怪样叵测地笑着,瞅着我站在原地。
"我真傻。"我笑着说,"忒帽了。"
"你真傻。来朋友们笑着说,"忒年轻,你说你留着她干吗?"
"我留着她干吗干吗?"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女人都是一路货。"
"一路货一路货。"
"你那凌瑜也一样。"
"一样一样。"
"别以为她跟你特铁,我当着你面就能把她勾搭定。我们一直因而不打不是因为她骨头硬而是怕你心眼窄,不信把她叫来你看着。"
"我看着我看着。我笑嘻嘻。"把她叫来吧。"
"你是不是真无所谓?你不是号称'真爱'她?要是你这劲儿没过就算了,别我冲上去你再跟我急了。"
"难说,这你还真得小心。"
"无所谓无所谓,我又不是在私有制社会长大的。"
"好,那先说好不许急呵。"
"不许急不许急。"
我们笑嘻嘻地互相瞅着互相审视着赛着看谁最自然。高洋拿起电话,笑着瞅着我把指头插进号盘拨号;电话通了,高洋转过身去对话筒里说话:
"我找凌瑜……凌瑜吗,不不,我不是方言我是高洋,你好你好。"高洋回头朝我们眨下眼又转过去,"有事,我找你有件事。怎么,没事不能找你吗?能找,噢,这就对了,就是,咱们什么关系?你现在能出来吗?到我这儿,当然是到我这儿。"高洋回头看我一眼。"他呀?他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个女的打电话把他叫出去了。"
我们站在一边笑了,我笑的时间最长。
"管他在不在呢?咱们的事就咱俩办……当然重要,不重要我也不会找你。你能出来吗?是不是怕方言……不怕?对对,怕他干吗?不怕就对了……现在,现在就出来,好,那我等你。"
高洋放下电话,笑着对我们说:"一会儿就到。"
我们一起互相点烟,我擦火柴,连划几根才擦着,刚点了一支又灭了。许逊使劲吮着欲燃不燃的烟瞅着我:"别哆嗦,别哆嗦呀。"
"不是我抖,是地震。"我笑着重又擦着火柴。
"一会儿她来,你别露面。"高洋叼着烟说,"把你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带她到那屋去。"
我把系着住宿证的钥匙掏出来递给高洋,微笑吸着烟。站到窗前往楼下看的许逊回头说:"她来了,进了楼啦。"
"谁也不能过去呵。"高洋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件条格衬衫穿上。"你们只能听响。"他一笑,拉门出去。
片刻,走廊里传来高洋的声音:"够快的,我还当你得慢一会儿。"
"什么事呀,这么急?"百姗带笑的声音。"方言真和一个女的出去了?我不信。"
"我也不信,谁女的找他呀。"
脚步声从我们门前过去停在不远处,接着隔壁的门一响,声音进了隔壁。门关上了"砰"的一声,走廊静了,隔壁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男人说话声和女人的笑声。
乔乔在床上醒来,躺在那儿睁着眼睛看我们。夏红仍在酣睡。树叶悉碎汽车轧驶,人声从街上传来,卫生间的水龙头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水,一朵白云从天边飘来在强烈的阳光中变得稀薄消融在蓝天里。
"咱们接着玩牌吧?"汪若海在沙发上坐下捡起扑克归整抽洗。我和许逊坐下,汪若海麻利地发着牌。我们继续玩"骗人"。每回我掀对手的牌总能准确地掀出其中的谎张。
隔壁房间没了声音,尽管电扇风一股股吹来,我仍满头大汗,手湿得直粘牌。
乔乔在床上坐起来,冲着门口嫣然一笑,我们抬起头,穿着齐整的高晋走进门来,他后面跟着穿齐整的小一号的李江云。许逊、汪若海和他们打招呼,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牌。小一号的李江云走过看我的牌,脂香汗香热息浓郁。我抬头对许逊说:"出牌。"
"高洋呢?"高晋在一边坐下,拿起一支烟点上,扔了火柴。"他去哪儿了?"
"隔壁呢。"许逊笑着说。
"他在隔壁干吗?"高晋不解地问。"冯小刚来了?"
"没有。"许逊笑着看着我。"他在涮方言的锅子。"
"谁呀?怎么回事?"高晋警觉地望着我。
方言把凌瑜发给他了,他们俩现在正在隔壁呢"。
"为吗?"高晋问我。
"是。"我笑着说,看着手中各种花色的扑克牌。"我把凌瑜发他了。"
"你们太坏了,真不是东西。"乔乔坐在床上说,"是不是刘炎?"
小一号的李江云冲乔乔莞尔一笑。
"打牌打牌。"我发现大家都看着我便说,"这有什么呀?
物尽其用。女人嘛。"
众人笑。高晋问我:"你什么时候也想开了?"
"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粲然一笑。"我过去是有点傻,不过咱允许人犯傻是不是?今后聪明了就行了。"
"我去敲敲他们门,"高晋站起来。"也别太乱了,咱们还得保持纯真的情感。"
"你别,千万别去,你要去我跟你急。"我笑着问高晋,"谁跟谁纯真?我没跟人纯真过。"
隔壁马桶传来"哗啦"冲水声,男声女声又响起。窗户打开了,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大了起来。
门开了,这声音又在走廊上响起,连笑带说。片刻,我的房间的门被推开,穿着齐整的高洋和穿着同样齐整的百姗出现在门口。
"你在呀。"百姗看见我笑着走上着前。"高洋骗我说你出去了。"她满面春风脸色红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得整整齐齐,背她那个柔软的银灰色的合成革包。
"他说要找我套汇,帮人换点港币,赚点差价,我还当什么事呢,原来就为这个,急急地把我找来,还说有重要事。港币我倒能换来,问题是你说能干吗?值不值?能赚多少?我说我还得考虑没答应他。你说我帮他换吗?"
"值不值干不干你随便,那是你们俩的事我不管。我觉得倒没什么值的。"
"那你的意思是帮他换了?"
"换吧,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看高洋。
"你在这屋知道我来了怎么不吭一声?"百姗瞧着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来了?"
我含笑不语。
"你们搞什么鬼呢?"百姗看看周围人。"你们要换钱干吗?不让你来跟我说?"
"你快回去吧。"我说,"刚才你姑父往这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家什么亲戚刚从下边过来,要见你,晚上请饭,让你一定在五点前回去。"
"怎么回事到底?"百姗不走看着我,越发执拗。
"没事,真的没事,我送你下去。"我拉过一件条格衬衫穿在身上,推着百姗出门。
百姗拧着身子看其他人,其他人都在冲她笑。
"你们这帮人怎么都鬼鬼崇祟的?"走在楼梯上,百姗说,"我不喜欢你这帮朋友。"
"谁也没逼着你喜欢,不喜欢就不要见了嘛。"
"我不想给高洋换了。"
"换吧换吧,既然你答应人家就给人换吧。"
"晚上你去哪儿?"在旅馆门口百姗问我。
"我能去那儿?"我看着街上,叉着腰说:"我有什么地方可去?"
"那我吃完饭过来。"
"不不,你千万别过来,没准我们就要出去,千万别过来。"
"那咱们什么时候见?"
"再说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或者你给和打,再说吧。"
"这凌瑜你是怎么调教的?"我刚回到楼上房间里,高洋就迎着我笑着说,"任我花言巧语拳打脚踢生生岿然不动。你施了什么法冻住了她这么刀枪不入?投戏,我这是头一回没戏,撼不动,跟你一样说着说着说岔了,岔到北边去了。"
"干了就干了。"我笑。"何必欲盖弥彰。你也有戏。汪若海,下回你也可从冲一道。"
"我对沏你的茶根儿没兴趣。"汪若海说,"她这姿色的,我还犯不上为她使那么大急。"
"是比较一般,"我说,"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了,兑了水还碱人。"我微笑,环视众人恶毒地笑。
天阴了下来,日光黯淡乌云阴了天空,窗外的树伞猛烈地摇晃,狂风大作,吹得一片玻璃窗响,暑意顿消,黑鸦鸦的阴影自远而近铺地而呈,远处的一片片街区都荫了,乔乔奋力关了窗户,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劈劈叭叭打在窗上淌下道道水流,窗外的云天树街模糊了朦胧了。室内或站或坐的人变成一个个黑影静止不动。
"咱跟谁客气?咱拿谁当人?"第八天
大雨哗哗地下,街树枝叶被打落一,街道上浊水汇成河汹涌地沿着马路牙子流向下水道的铁栅格并白,四面流来的浊水带来的残枝落叶堵住了铁栅格,水流泻得慢了,积聚起来漫过马路牙子流进树坑花丘横过便道汨汨地白亮亮一片由此及远。街两侧楼房都关着窗户,窗户亮着灯,雾蒙蒙人影晃动像是一台台大型立体的皮影戏。
旅馆起廊里一条昏黑的仄长,我看到乔乔和汪若海、许逊先后从一个房间里出来,许逊出门后又撑着门探着身子对房间里笑着说:"快点去,都给你铺垫好了,记住进门什么也不用说,直接杀人纵深。"
许逊带上门笑着跟乔乔、汪若海走了,在楼梯拐角消逝。
稍顷,那个房间的门再次打开,和走进走廊关上门向对面房间走了一步,举手在空中停了片刻落下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模糊的女人的脸出现在门里,我讪笑着走进去,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旅馆门口,乔乔、许逊、汪若海笑着冒雨淌水钻进几步开外的一辆计程车敞开的后门,计程车关上车门一路溅着水花儿驶走。
大雨倾盆,一辆计程车溅着水花一路开来驶到旅馆门口停下,一个女人钻出车一步迈进旅馆门廊,向亮着一盏灯的旅馆门厅楼梯走夫。
旅馆走廊亮着一盏盏灯一条昏黄的仄长。百姗走进来,她走到许逊们刚离去的那个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应声,她转过身来敲对面我刚进去的房门也无应声。她又往前走敲其它门都无人应声。她依次拧把手推门,门都是锁的。一个男人从前面的一个房间出来向楼梯走去。百姗抬头急切地看了一眼又垂下眼也慢慢地向楼梯走去。
明亮华丽的宾馆大厅里雕着盘龙的金柱旁栽在青釉瓮里的宽叶兰草生机勃勃,到处是倾泻着耀眼光芒的水晶枝形灯和明晃晃一尘不染的镜子,衣冠楚楚的男女在厚厚的大红地毯上川流。乔乔、许逊、汪若海在二楼一排花花绿绿购电子游戏机快速地按着键钮用屏幕上的击发装置轰着不停出现一排排横移的靶子,游戏机此伏彼起地响着一阵阵模拟琴音。从他们站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大厅一隅咖啡座上正和一帮衣着艳俗的男女华人眉飞色舞神吹的高洋,夏红一脸微笑地坐在他旁边。高洋吹着吸着烟喝着可乐不歇气地比划着手势迷人地笑,他拿出一样物件给那帮港客传看,不时用夹烟的手点着这个物件神情肃穆地说着什么。
"这颗宝石那可不是一般的宝石,大有来头。"
及至近前,可以看到港客们手里传看的是一颗大若瓜子的红色晶莹的多棱体。高洋介绍说:"既是宝石不是闵物,这东西是百年来历史沧桑的见证,上面凝聚着中华民族耻辱的一页。当年它镶在珍妃的鞋上走遍了紫禁城诺大的宫殿群,进过朝房寝宫,跺过金驾殿前的汉白玉石阶,目睹了光绪皇上和珍妃的恩恩爱爱、老佛爷的威严、李莲英的势利嘴脸,亲历了百日维新的风风火火以及戊戍政变风云变幻,后来伴着主人度过了那段漫长的鲜为人知的冷宫生活不知洒上了多少珍妃泪。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它跟着珍妃一起到了井边,一字不漏地听见珍妃骂慈禧;那什么脏词儿都上了,还被太监我爷爷踩了几脚那鞋印子民国时还在后来磨掉了。珍妃下井了它留下了。不瞒各位,把珍妃塞井里是我爷爷动的手。当时他跟小李子倍儿瓷,人给害了鞋拨了下来揣袖子里了,这是历史上的一个谜。当时珍妃是光着脚下井的;我爷爷干的好事。每回我学近代史学到这段我都面红耳跳,嫌我爷爷给我丢份儿。话说回来了,当时我爷爷要不留心眼儿,各位现在也见不着这宝物。按这理儿我爷爷也立了一功。"
"有功有功,人死了嘛,东西别糟践。"
"对对,我爷爷是穷人出身,最见不得暴珍天物,子孙后代吃什么?"
"听这话,是庚子年的事。你爷爷老点?"
"老"。高洋认真地说,"活了一百来岁也没赶上解放,就那么含冤去了。"
"听你刚才说,你爷爷是太监。据我所知……"
"这太监跟别人得有点不一样。我懂你的意思,这你们就不懂了,这你们就臭了,这就透出你们这些夷蛮之地的人对中原情况的无知了。太监也可以娶小,管不管用摆着好看。再说后来民国了,我爷爷被鹿钟麟的兵赶出来了。好在我爷爷这么些年没少抓挠皇上一时用不着的东西,衣食是不愁,置了房置了地娶了我奶奶意思意思,不为别的就为看上了我奶奶肚里有我爸。我奶奶当年也有名着呢,也是北京城的一枝花——八大胡同的花魁。相好的都是那王孙公子、富贾巨商。所以说咱们出身也不贱,根儿上说也是大户人家庶出。当时我奶奶刚被蔡锷的一个哥们儿涮了,伤透了心操他妈从良,什也不要都成只要老实。我爷爷老实;每回都去那儿看看摸摸从不动真格的,两人恋爱上了。"
"敢情,这宝石让你得着了也够不易的。"
"不易。原来我们家好玩艺儿多了,比你们有钱,夜壶都是玛瑙的,全让我爸抽大烟给抽没了。西方那吸毒的算什么呀,咱们中国比他们早多了,该轮到咱们给他们贩毒了。怎么着?你们到底要不要?别老摩挲着看个没完,光笑不说话都给摸小了。"
"你这石头既然是镶鞋上的,我琢磨着应该是一对,要是一对就好了,更有说服力。"
"谁说不是一对?盖因当大两太监一人抱一只,脚那只让那位爷扒去了。你要喜欢原装全须全尾儿的,我倒留着珍妃的那只鞋,不过这鞋可就金贵喽!历史人物的鞋比这宝石可值钱,就怕你们买不起。"
"拿出来看看,有鞋我们就要。嗬,还是栽绒面的。"
高洋从怀里掏出一只尖尖的小船似的老太太鞋。乔乔遥遥看到,回头对汪若海笑着说:
"他把你姥姥的小臭鞋都亮出来了,也不怕人知道珍主儿是42的脚。"
"我瞧瞧,"汪若海往楼下看去,笑着说:"丫真把人当傻×了。"
"高晋完了没有?"许逊踱过来说,"他怎么还不下来?要不乔乔你上去看看别让人给扣了。"
"我瞧瞧去。"乔乔离开游戏机向电梯走去。
"高洋也真行。"许逊看着楼下远处摇头晃脑嘴不歇着的高洋,笑着说,"真有那么多废话拴住这帮帽儿。"
那帮华人男女远远坐着哄地笑了。
乔乔来到顶层,高晋正拎着一只皮箱从一个房间出来,看到乔乔一怔,没言声从乔乔身边穿过去沿着楼梯下去。乔乔继续向前走,穿过服务台从另一边楼梯下去。
高晋拎着皮箱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从自动门出去了。
站在二楼游戏机旁的许逊和汪若海也离开了。
坐在高洋一旁的夏红抬眼看到二楼上的许、汪二人不见了,便拿起一支烟抽起来。
"陈小姐也抽烟?"一个华人殷勤堆笑地问。
夏红含笑点点头,未语。
高洋看了眼夏红,把空可乐罐一墩,说:"把宝贝还给我,我也看出你们没钱了,价都不敢开真给华人丢脸。回头我就把它卖给日本人,日本人知道东方文物的价值,看来想不让咱国宝流到外人手里还不成了。"
乔乔快步穿大厅消逝在门外的黑夜中。
雨仍在瓢泼地下,空气中充满树叶花草泥土的潮腥。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凉意,裸露的皮肤凉嗖嗖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室内的烟气汗味被褥躁味都被风吹走了,室内清新静温,亮着一圈昏黄的台灯光晕,窗外的雨声如万沙过筛。
小一号的李江云在抽泣,低着头泪眼注视手里一个叠来折去一会儿变作仙鹤一会儿变作老鼠的素白手帕,脸上浮着一种微笑述说着,不时吸溜着噎塞的鼻子,鼻尖上挂着一滴屡抹屡垂的清涕。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老师。当时我上小学五年级,他教我们音乐。他是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会一副洪亮动听极能打动人的好嗓子。他经常在教我们音乐课时边弹风琴边为我们唱优美的苏联抒情歌曲,边唱边扭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我们,那目光充满迷人的不可名状的吸引力,深深穿透了所有孩子的心,直到今天我仍能鲜明地回忆起他张着O型嘴、身体有节奏地晃着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情景。我很喜欢他,我们所有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们。那时我是他的宠儿之一。每个老师都有几个宠儿。女老师宠爱男生而男老师则宠爱女生。他说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相信当时我可能是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甜润一些,不管是与否反正这条理由足够使他在课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去不致引起其他人的非议。那是个夏天,非常闷热的中午,我在他房间里,我忘了他是怎诱惑的我。想他没费什么事,因为我对他绝对崇拜绝对信任绝对服从绝对听其摆布,况且在我眼里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令人充满幻想和陶醉的。我愿意使我和他的关系同他和别人的关系比起来更亲近更带排它性,虽然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脸很近很大连颊上的粉刺和张开的汗毛孔都看都看得很清楚,他在微笑喃喃低语和蔼可亲的近乎诌谄媚。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汗津津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微笑十足的和蔼,我疼痛;他父亲般地抚着我的脸,我剧烈疼痛;他着魔似地微笑,汗琳淋的笑容扭曲了,嘴角流出涎水,眼中兴奋狂热的光芒象针一样地刺出来晃花了我的眼,他难以忍受地呻吟闭上眼,脸皱成一团像挨着雨点般的鞭打压抑着惊悸不可控制地低声喊叫起来,接着平静了,红晕回到他苍白的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眼中充满幸福快乐看着我微笑起来,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他总是微笑着。我感到脉搏在突突跳,我哭了,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像一好医生安慰他的病人一样为我拾掇侍弄帮我穿上衣服说着温情的话。我笑了,看到他快乐忍着泪笑了。他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总是微笑着。"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来就象从前一样,他每周两次来给我们上课,坐在阳光和煦的教室边弹风琴边唱优美的苏联抒情歌曲,微笑着注视着我们身体,有节奏地晃动嘴张成O型。我们随着他的琴声歌声背着手一齐放声齐唱:'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让我们荡起双桨……''作完了一天的功课……'。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被从风琴旁扯走,刚了一身的桨糊,唾了一脸的唾沫,脖子上接着铁丝拴的木牌蹒跚地和校长、教导主任等在操场上走成一队游街示众后来他自杀了,从教学楼上跳了下来摔在挖防空洞的石灰池中,石灰烧烂了他那张漂亮的脸。后来,他被平反。"
"你没有揭发他?"
"没有,其他女孩子揭发了他,我是他自己坦白出来的。当时我觉得他很可怜,况且我也早毕业上了中学,就没主动揭发他"
"……"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当时我上初中二年级,住校,只有每星期六回家。家中只有父亲母亲一个很小的弟弟,一个保姆,基本上是三个老人和一个儿童。家里很冷清,只有我回家才热闹些。我父亲那时已经很老了,我是他年过半百后才生的头一个孩子。我印象那时父亲是个很慈祥的颇有风度的老者,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笑,无论对任何人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他对我非常好,从小每次出门游玩串门总是他领着我,妈妈抱着弟弟。他总是在看书在写字,书房里四壁都是满满的书,他懂很多国语言,所有来找他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背诵各国的名作诗篇,至今我仍能依稀想起那些外国只诗用外语朗诵时的铿锵音节,不过内容我全忘了。那时我们像现在的学生一样也爱抄名人名言记在一个小本上宝贝似地保存着当作座右铭。因为我父亲懂多国外语的缘故,我的小本上的名人名言总是要超过其他同学。他们往往只能找到一些马恩列斯和苏联名人的话,相形之下逊色多了,也有限多了;而我每星期都能在小本分添上一二十条父亲告诉我的聪明睿智的各国格言。为此同学们很羡慕我,我也很自豪。在我眼里父亲几乎就是这些格言的化身,在任何一件小事上,譬如我和同学关系学校的活动甚至弟弟的淘气他都能说出很有哲理的话。我热爱他崇敬他如同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灯塔,我欣喜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他四射出的耀眼光芒中。那是个夏天,也是个夏天,我回到家里。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和弟弟都已经睡了,只有我和父亲在各自房里的灯下读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读的是《牛虻》,我正为亚瑟和琼玛的命运激动万分时,父亲来了微笑着和蔼可亲地来了。他站在身后,开始抚摸我。起初这完全是父亲式的抚爱,我很舒服很惬意很温暖,但当他的手从我的头上落到肩膀上开始摸我的脖子我的下巴并继续往下滑时我感觉不对了,我已经有经验,知道这种抚摸超过界限就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敢相信,我送以置信父亲对女儿会干出那种事,又是这样一个懂得天下人间万物之理的父亲。我不敢相信,就是当他手伸到了即便是父亲也不该到的地方仍不敢相信。我只是毛骨惊然地缩成一团我吓坏了!当我试图拒绝时,父亲坚定有力地攥住我,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是你父亲!'这句话像他平时说的所有话一样充满哲理、充满昭示事物本质关系的铁的逻辑。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力,连你都是我给的!于是乎,在这掷地有声的话语下和灼灼有糟蹋的目光的注视中我屈服了。我垂下了眼,我无法与我父亲威严的目光对峙。他以一种老年人的敏捷和盎然趣味占有了我,始终不失尊严和风度,尽管他有时显得力不从心和臃肿笨拙,但他以他的智慧解决了这一切,始终不失风度和尊严。"
"老畜生!"
"至此,每到星期六我回家,父亲总要到我房里来索取他给我的一切;我就像他的著作他的手稿任其涂抹其随心所欲地修改着本来面目。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别人修改了他,给了他一切的人向他施行了权力。"
"他也平反了?"
"平反了。我想他要活着再给我抄格言会告诉我一些'人要做自己的主人'之类,讲一讲大狗小狗之间的辨证关系。"
窗外的雨声小了,弱了,变得淅淅沥沥。马路上有车轧着水开过去,有人在马路上虫声叫唤。地面升起一片雾气,白蒙蒙的絮一般地阵阵飘过窗外的夜空。雨完全停了,只有房檐上还在滴着水,房顶上积聚的水从漏雨铁皮筒中流下去哗哗倾泄在路面上。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若隐若现地穿行在夜空的云中泻出一道道清冷的光,照亮了浮云千姿百态的形状。
"第三个男人是我的同学,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头头,后来是我们一起插队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头头。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爱过的人。在学校时他就是全校的高材生体育尖子。'文化大革命'时,他脱颖而出成了一派的领袖,叱咤风云、名噪一时的大辩论时,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大批斗时冲锋在前手擎大旗。到了兵团他更是上山伐木,下河网鱼,盖房挖沟,开着拖拉机在一望无边的耕地上从天黑驶到拂晓;白天从早忙到晚,夜里手不释卷精读了所有马恩列斯的经典著作并写下了大量颇有真知灼见的读书笔记。他是那种有觉悟的知识分子,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徒,忧国忧民,坚信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担在他肩上。他对遍及全国城乡的动乱深感忧虑和毛泽东一样发现形形色色的修正主义机会主义分子和思潮正在侵蚀威胁着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混淆着全国人民的视听;尽管已出了刘、邓,但还有定时炸弹睡在毛泽东身边甚至连毛泽东也没发现。他认为他有责任提醒毛泽东,只有他才能使毛泽东免遭暗算——他发现的坏蛋就是江青。当时他就从她的言行发现了她是如何不忠、阳奉阴违、心怀叵测。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给毛泽东写的一封又一封言辞恳切、掏心高中腹乃至痛哭流涕、赌咒发誓的揭发信上了,还时而隔月寄上份万言书,洋洋洒洒地和毛泽东探讨些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大胆地对毛泽东的一些观点表示不同看法。在我眼里,他几乎是个和我们材料不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我爱上了这个神,而神对我不屑一顾,坦然地接受我为他做的一切,诸如洗衣、缝被、端水、烧饭等不说上一句话。那是个夏天,我在草垛旁拦住了他,对他表白了我的情意。他仍一声不响只是四顾无人便把我按倒在草垛上一通乱啃,他完全没有经验不知从何下手徒然忙乱着,最后在我的引导下才勉强成事闷声不响地仓惶离理事会。第二天就揭发了我,一封检举信写到了团政治部,我被作为混在知青队伍中的美女蛇,拉到全团职工知青大会上批判。他再见了我仍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每回在路上在田间他单独遇到我总是像那天晚上仓惶逃开像是见了狼,为此我由好气变为好笑,天天寻找机会在四外无人的时候意料不到地出现在他面前,直到有一天他骂了我,用那些陈腐迂词文诌诌的书面语骂了我时不久,上边派人来找他了,用吉普车把他接走塞进监狱。后来又用车把他拉回了团里;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纸判决书以反革命罪判处他枪决。在公审大会上他表现得倒是很有骨气,带着手拷脚镣昂着剃秃的苍白的脸。临刑前据说还高呼了'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慷慨就义。现在,他当然被平了反,追认为'革命烈士'。
"我的第四个男人是回城后结识的。当时动乱刚刚结束,到处的人们都是喜洋洋的。剥夺了地位权力名誉的人们纷纷恢复了权力、地位和名誉,住回了被赶出来的房子,坐上了新车,领回了被没收的财产,活着的各归其位,死了的平反昭雪,所有人都在忙碌捞回失去的时间和其它一切,不但要恢复生活的旧貌还要比过去生活得更好更舒畅。我无事可做,既没有可挽回的什么也没有可希望的什么,我希望结婚尽快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一次在一个礼堂看电影我认识了他,他是个粗粗大大的汉子,看上去给人一种忠厚可靠的印象。我很快和他同居了,因为我反正得和别人住在一起,与其和那些早已陌生的亲戚,不如和一个可以亲近的男人;与其自住领受别人的慈悲,不如自已竹出一些,这样使起来也自在。他是个老实人,也中意我,只是为人性格多疑;我想他可能是受过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像他那种老实人在那些年里几乎是不能幸免的。也就使他学得不那么老实了。他总认为别人都在欺骗他暗算他,对我,只要我出去没和他在一起,回来他总要再三盘问:先还比较委婉,后来就比较直接比较粗暴了。他甚至跟踪我像特务一样盯梢,尽管什么也没发现仍锲而不舍,这使我很厌烦。也许正因为什么也没发现他反而更坚信我有什么隐藏很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能理解我无目的地在街边闲逛,也许我真有个情人他倒想得通。终于有一天我出去回来后他动手打了我。对我来说,挨一顿打倒不是什么特别不能容忍的羞辱,促使我下决心离开他的动机是我发现他、一个小人物竟然也如此热衷捞功名捞地位,费尽心机往上爬。本来这也不是不具有的他失的,本来他也一无所有,他也像受了多大压抑现在要十倍地往回捞。他结识了一个他为可以伪他在他望尘莫及的阶层占有一席之地的真正被耽误的年华的某人的老千金,并没法赢得了她的欢心。于是不乏真挚地流着泪对我说他爱我,让我也说我爱他。我顺着他的意思说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说我爱他。于是他说既然我们相爱就不必在乎形式了,让我们作一辈子好朋友不拘行迹真正相爱纯情感的好朋友,反正我们相爱结婚就作为巩固别的东西的手段吧。他真老实,老实得让我感动。我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一些问题没有,就按你说的办这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大地他听后激动得哭了,说他一辈子爱我象个真正的丈夫一样,爱我让我一辈子象个真正有丈夫的女人一样幸福,永远不力感到寂寞,'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一夜我们极尽缱倦温柔,他告诉我,我可以'一直住到我结婚前'。我说好吧。第二独我就走了。我倒不是要他难堪,向他表示我的怨恨。我是觉得没有理由成全池导一妻一妻的琛生活,要是我有个可以为我提供其它一切保证的丈夫,我倒可以考虑给人当个情人。但我也不考虑他,他只能给人当个一般丈夫,作情人可实在是太乏味了他作为人来说毫无魅力,只能在法律提出担保后才会有急于结婚的女人肯同他发生性关系。"那之后的男人就不胜枚举了,大都是你们这号想占便宜的东西,像五香瓜子一样成袋纷呈而来,唬一下吃去仁儿也就把皮儿唾了。你们没拿我当人,我也没拿你们当人。后来,冯小刚来了,他是王医林领着我在他住的那片楼区挨家挨户消灭童子军时认识的。那时他刚复员,大热天穿着胶鞋,脚臭烘烘的,肥大的军裤上扎着人造革武装带,一件军用衬衣腋下背后印着汗碱,举止豪放笑声爽朗,一招一式仍带着大兵的痕迹。他在中越边境战争时作为一名普通步兵在越南丛林中果了一星期,那时胳膊上还有一片片被越南蚊子叮过后抓破感染末愈的红疤和瘢痕。他的裤兜里还装着一枚三等军功章和钥匙指甲刀搁在一起互相摩擦、军功章青春已经磕出了一块块毛刺硬痕。我问他战事,他就说被打毁的坦克、燃烧的村庄、湍急河流上的浮桥、郁郁葱葱的丛林和从不头上,一些飞过的高射机枪子弹。别人就笑他,问他越南兵团模样儿,于是他就支吾脸红。后来我才知道,他像我们一样没见过越南兵,他那个连队过境质终日在大山里行军,到达一个指定阵地后又立即接到命令开往另一个集结点,行军时他们饱受越南人的冷枪袭击,进入一个山谷四面看似无人的苍郁大山中,会飞出一串串高射机枪子弹。他们就散开趴在草丛中、水沟里向四面大山开火还击,胡乱打上一阵,枪声消寂了他们就的合起来继续往前走;再遇到袭击再趴下击,就这么在识山地区走了一圈。他立三等功是因为整个行军中他始终没掉队并在到达最近的野战包扎所前全副武装地用担架始着臀部被流弹打伤的指导员走了一夜。说起这事,他总是特惭愧特窝囊,打了一回仗连一个死的活的俘虏的敌兵都没见着,就像被人开了场玩笑;出发前他还咬破手指写了份血书。'越南人真他妈不光明磊落,怨不得美国人也不爱和他们打了。'他这么对我说。我说没关系,你杀没杀敌我都把你当杀敌英雄款待,你好歹比那些没杀着敌人倒被敌人打残成了英雄的家伙般配些;毫毛末损地回来,我没打着你,你也没打着我;我还到你国家走了一遭呢。我很喜欢他。现在象他这么有荣誉感的人不多了,到处都是不知羞耻的牛×贩子,谁能比人残酷点都成了资本。我对他说,你不用觉得难为情有负于我,完事你走你的。现在后方没人觉得自个欠别别人,都觉得别人欠自己。你一点不必觉得你比别人坏。第二天我走产。把迷生事忘了。没几天我在大街上遇见了他,他全见我就死乞白赖地拦住我,说他找我好几天了,全城都跑遍了。别人怎么干他不管,他不能就这么完了,他有他的贞节观。既然我夺去了他的贞操,那他死活就得粘上我,娶鸡爱鸡娶狗爱狗。我笑着对他说,他还不了解我。他说他全了解。他自称是纳西入。'按我们民族的看法,你就是全寨子最出色的女人有那么多情人。'我说,你没问题我还有问题,我还真设想要嫁你。你是好情人,但不是个理想的丈夫。丈夫的职责和情人的背后可大不一样。光提供充沛的情感还不够,还要提供种种生活资料创造出能使妻子舒适的环境。所以说,你这个年龄,你这种经济状况,只能给人当情人靠女人供养。我叫他一边呆着去,找那些年纪轻的姑娘叙叙情攒够了钱再找女人谈结婚问题。他说我道德败坏玩弄异性,接着他笑了说,不就是钱么好说弄钱还不容易。我说容易你就去弄,说是好说,我都快老了也没弄着钱,所以只好想法找个有钱的。他说这个有钱的就是他,他这就去弄钱但要我保证在他弄到钱之前这段时别跟别的有钱的跑了。我要他放心、现在有钱的没一个会娶我。还是我最合适。他说我将要有钱而且还爱你。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感情。我对他说我希望你能身兼二职胜任从容。不久他再次来找我说他已经有了门路,说他的一帮战友就是你们正在这里做生意,手里有红宝石把着一个矿脓让他带些钱去人股,转瞬之间就能利上加利滚出个大雪球。他说他正在四处借钱让我也帮他借,三个月内本利返还。我带他去找了我过去的一些同学,他在他们面前装得很老练很大方,佩低而谈,吹着池那套生意经和人生观,听得我那些一辈于营营苟萄的同学目瞪口呆。认为他既冷酷又精明是于大事的人具备一个成功的生意人的一切素质,是这个时代应运而生。唯有这样的人在这时代才会横行无忌的得道者。其实他那套玩艺儿是仅仅几天前才众我和其他人那里听来的。红宝石的事也纯粹是扯淡,那是你们穷极无聊围着汪若海他姥姥的小臭鞋、玻璃扣子异想天开生发出来的天方夜谭,除了冯小刚这种傻瓜没人上你们的当。你们七八只蝗虫嘴,几天就把我们带来的钱吃得一干一净。我们又像进了越南丛林,四下见不着人影,冷枪一串串飞来,也算打了一回常规战争。冯小刚还做着建功立业的梦呢,我发现他其实是个愚木懦弱净存着侥幸心理指望着别人帮他走运的老实疙瘩;在你们面前只有挨涮的份,儿有好事也轮不上他。我对他说好在你有过在越南战场的经验,兜一圈毫发未损地回去还可以跟人知情的人大盲不惭地吹一通英雄事迹。你到都有文本事,只要是死无对证的事你们都能吹得天花乱坠,好像个个九死一生经历无数,你们中没出个把作家我倒是一直感到纳闷,那真是你们可从选择驾轻就熟的职业。"
小一号的李江二或刘炎又流下泪,两行泪从她颊上缓缓地淌一下来。
"我真后悔,我要是早点认识冯小刚再年轻十岁,我何必陪着他混在这儿跟你们胡扯?!我来都不来,我们就躲在角落里庸庸碌碌甜甜蜜蜜的过日子。可现在,我怎么还能象痴情的小姑娘一样候着自己心爱的人,盲人一样过神仙日子?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假装自己还像孩子一样纯洁,那也太做作了。就算我能装他也装不了,他都懂了。我教的。我知道我们完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眼眼前这条路也根本不是路,只好装得特康庄特有希望闭着眼睛走下去。我真的爱他,他也仍旧爱我,但我们只好分手,各混各的。我们互相已成了彼此的包袱又谁也不能背起对方,背不动,各人顾各人吧!牺牲不但无谓口徒劳。我真杏侮,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比他大阅事多,应该知道所有别人声情并茂当街叫卖的好事都是扯淡!"
刘炎打开手帕桥鼻涕,刚擦干净的脸又流下两行泪。
"你们还有机会。"我说,"要是我,我就可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你装的了我装不了。"刘炎看着我微眼一笑。"你能装多久?这也是在劫送逃,就是我们这次不来以后也会来,就是你们拿故事诱我们,别人也会拿别的故事诱我们,我们自己也不会安生。"
这时,房间门开了,乔乔探进头来"哟"了一声又连忙缩了回去。
我站起来,欠到门口往外看,走廊里没人,我听到对面房间高洋,高晋他们在高声谈话,便走过去敲了敲门,夏红把门打开,见是我便把我放了进去。房间里他们正在翻一个搁在床上的皮箱,长统袜尼龙衣衫扔了一床。高晋沮丧地看着这些廉价玩艺说:
"好容易麻着爪儿玩回心跳,又赶上个香港劳动人民。"
我回到房间,刘炎正在灯下对着墙上的长镜勾脑搽口红,她背上挎包拎着雨伞对我说:
"雨停了,我想回去。冯小刚一定还没睡。今晚我真没了情绪,十分抱歉下回吧。"
"没关系,"我说,侧身给她让道。"本来还想和你多聊会儿。"我看着她,笑,"你聊的让我"。"说不上来,不是滋味儿。"
"别跟你的哥们儿说去。"刘炎看着我笑。"他们会笑话你。"
"不会。"我说"我谁也不说。"
"也别为我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当。"刘炎笑了一下,向门口走去。
"哎!"
"什么?"刘炎在门口停下来回头瞅着我。
我笑:"别来找我们了,我们这儿都是坏兆。"
"知道了,谢谢。"刘炎凝视着我的眼睛,微笑。
"找个好人不容易。"
"我记着了。"刘炎点点头,拉开门疾步走出去。
"有个好人不容易。"我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好人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在雨后寂静黑暗的城里走了很远。一路上我没遇到一个人,空气潮湿清冽,我脑子清醒得异乎寻常。我被一种幼稚的情感所支配,像个孩子似地一会儿热泪盈眶,一会儿兴奋地笑,毫不害羞。正是这种情绪使我迟迟不敢回住所,我怕面对我的朋友们。
泪眼中的城市一片朦胧绰约,我记不得我走过了哪些街见到了哪些建筑。我只记得天上有个蹬黄的月亮,地上有些橙黄的路灯,在那些一模一样的街道上投下昏暗的光晕,暗得睁不开眼。
我知道此刻使我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想法和念头只能烂在我心里,一旦说出去只会显得可笑,无论对谁。
我知道我很荒唐,现在这副样子很愚蠢,这种东西谁也不需要,包括我自己。我应该平静下来,尽快若无其事地回去,不露马脚地回去。
我对我自己这么失态很厌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天拂晓我回到旅馆的样子很正常,像是狂欢了一夜回来。第六天
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白色凉篷的冰车。
我看到我的朋友们坐在一条大街旁的摈榔树下的草坪上,说着笑着,吃着蛋卷冰激凌,指点着无辜的过往行人品头论足。
"要宰就应该宰这号的,这肯定是个'大款'。"
一个挎着个前挺后撅的妖娆女郎的大肚皮秃顶老头儿走过去,许逊指着他说:"瞅丫那操行,三分之二的身子三分之一的腿,一肚子民脂民膏还挎着妞儿。"
"是比较气人。"高洋吃完蛋卷冰激凌抹着嘴说,"那么大岁数也不知道颐养天年真他妈找打。怎么着,咱祸害了他吧?"
"祸害了。"汪若海站起,叉着腰歪着头说,"高洋、许逊你们俩先上去给老东西一个绊,踩住他别让动,冯、高晋搜他兜,我背那妞儿。"
"你这样抢不着多少东西。"高晋说,"那脏扭儿你背她干吗?也不怕虱子隔着衣裳钻你裆里。咱应该告他那是那妞儿的哥哥上去就抽,连妞儿一起抽,抽晕了算。然后讹老东西接着就上派出所,要不就上你们家。"
"对对,这可以,再让老东西写个悔过书,那就等于有了个活期存折。把那妞儿就近找个马捅按进去冲了,要不脑门子上贴张八分邮票远远地寄黑龙江去。"高洋说,"这么干有意思先得弄清老头和那妞儿什么关系,别是父女俩。"
老头儿和女郎已经走远。"父女俩也一样按,就告他们乱伦让咱逮着了。"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走过来。
"这怎么样?"许逊也斜着眼睛问。
众人一看那中年人。高洋说这也按得过。
"这得乔乔或夏红上。"许逊说,"跟他起腻,看他上不上套儿,上套儿咱就一抹而上,全告是娘家亲戚,都八小时没吃饭了,先宰丫一顿饭再说。"
"你那么着急干吗?一顿饭有什么劲呀?"高晋说,"要宰就往狠里宰,让乔乔跟他发展,咱们后发制人。先让他占点便宜,占完便宜咱们就到他家找他老婆去。汪若海你就装委屈的丈夫,问他老婆你说怎么办?你丈夫把我老婆搞了,要不拿钱我们就把你搞了。"
"搞完还得拿钱,不拿钱咱们就伙在一起过,只当给你孩子再添对小爹小妈。"高洋笑着对乔乔说,"怎么样乔乔?干不干?给你找个吃饭地方,那孙子他们家肯定吃得不错。"
"行呵。"乔乔坐着嗑着瓜子说,"哪儿吃不是吃?"
"能勾搭上么?"
"没问题。"乔乔瞧瞧走远的那个中年人,"一勾一准。"
"哎哎,又来一个你们看这个怎么样?"高晋低声说。众人一起偏头,一个娃娃脸的姑娘走过来花枝招展。
"这对你们胃口"。乔乔笑着说。
"这个我看这么办。"高洋说,"高晋、许逊你们俩装流氓上去纠缠她,然后我冲出去把你们打跑。"
"不不,还是你和高晋装流氓,我把你们打跑。"
"我不跑。"高晋说,"我把你们打跑,咱看谁真能把谁打跑。"
"这就没劲了,咱真打就没劲了,那得打一会儿,这姑娘早跑了。现在这人,你挺身而出他扭头就撒,把你和流氓撂一起。"高洋说,"我让你们当流氓是有道理的。你们手腕比我差。谈姑娘爱听的理想人生你们行吗?你们侃得出我那境界么?咱先得把这姑娘精神升华了,让她觉得物质金钱都是特肮脏特鄙俗的,然后再把她抛弃的都拣过来,露出特伪善的嘴脸,让她觉得特厌恶,自个就颠了,钱也不要了,一辈子特瞧不起咱,再见面也不打招呼。"
众人笑。高洋说,"不知你们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众人大笑。那姑娘闻声往这边看来,高洋也看着她大笑:
"完了,让她看见咱跟流氓是一伙了。"
"你别做梦了。"高晋说,"你那一套早过时了,现在都明白着呢,谁上你的当?能跟你侃理想的都是穷人,有钱的谁不知道钱好?"
"你得这么想呵,有那钱多了烧包的想拯救一下自个灵魂。"
"瞧瞧,又过来一个,这你冲上去吧,这我们给你当流氓。
瞧她手上还戴着金戒指呢。"
一个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老太大蹒跚走过来,脸皱得跟个核桃似的。众人忍不住看着老太大就乐。老太太知道这帮年轻人在笑自己,直翻白眼,众人愈发地乐。
"不知你们拿老年人开什么心?"高洋批评大家。"人家老太太多老实,长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一辈子没招谁没惹谁。大妈您慢走。
老太太听不懂高洋的话,见高洋冲她喊又翻了个白眼。
众人乐得人仰马翻,一个赤脚穿凉鞋扛着扁担的乡下小伙子走过来,众人瞧着他,许逊问高洋:"这怎么样?"
"这不怎么样。"高洋说。"比咱们还惨。"
"这你就臭了,现在老帽都有钱。"许逊说,"别看人家脸上那泥还没搓净,炕席底下一沓一沓的票子。"
"那咱把乔乔发给他了。"高洋回头冲乔乔一挥手,"你让老帽躁躏几天,然后给他锅里下点耗子药,老帽的家产就全是你的了。"
"滚你的吧。"乔乔咬着瓜子吸着仁儿说,"你怎么不让你们夏红去给老帽下药?"
高洋笑着瞅了眼一旁坐着的夏红,"夏红不行,老帽不喜欢,老帽喜欢敦实的,那娶媳妇送财礼都得先上秤称好了斤数,按斤两付钱。"
"那你去吧,你足斤足两。"
"不知你怕什么?瞧不起农民兄弟?老帽也是人,有什么呀,大不了跟冯兄去越南一样、逛一圈谁也没打着囫囵着回来了,人也是三等功臣,说起来也有的说。"
大家都看着一直坐在一边没吭声的冯小刚笑。冯小刚也笑。冯小刚也笑,笑得有点尴尬:
"你们真没劲,说着说着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冯兄,"高洋走过去坐下对冯小刚说,"我要是你,我在越南就找一没人的地方给自个一枪,假装是在战斗中牺牲,那回来你就不止是个三等功,授你个光荣称号也没准。也用不着受这些小人的挤兑,好像你去越南也是动嘴不动手。"
"就跟你是个动手的广似的。"靠着槟榔树坐在另一边的刘炎露出头说,"我看你们热热闹闹说了半天,人也一拨拨过去不少,都安然无恙。"
"你说咱真要在这儿设一卡子,来一个害一个,别人会怎么想?"
"别人会以为国军的伞兵空投在这儿了。"冯小刚说。
我和百姗打着一把阳伞从熙熙攘攘的街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凉篷的白色冰车,行人磨肩接踵地走在街两旁阴凉的楼底便道上。我看到我的朋友们坐在街角一个小门脸的简陋冰室里,吃着不带任何点缀的普通冰激凌,看着门外街口南来北往的男男女女指手面脚。
"要是这会儿我手里有一支五六式冲锋枪,端着冲到街上'哒哒'扫个扇面,街上的人会怎么样?"高洋比划着问冯小刚。
"踩死的会比你打死的多。"冯小刚说。
"要是咱哥几个一人手里有一支呢?"
"那这城市咱们就军管了,直接冲进市府改公社了,咱们成立一个革命委员会,轮流执政。"
"我不用执政。"许逊插话说,"就派我去领导文艺界就行了。"
"我接管外贸和旅游。"汪若海说,"以后你们到我的饭店吃饭一律按价倒找钱。"
"高晋把公安、税收、海关抓起来,方言可以让他去管计划生育和爱国卫生运动。"
"所有的银行,企业一律没收。"高晋说,"小商小贩也全部课以重金罚款。"
"北伐吗?"高洋问。
"不不,还北伐干吗?"高晋说,"咱独立了,中央政府要不干,咱就区詹自治。女士们可以作为咱们的代表派驻中央政府。"
"多损,把咱们往虎口里送。他们要当政,咱们就得倒霉。"
乔乔笑着说。"肥缺我们不中,安排个妇联、工会之类的群众团体总行吧?"
"不行,你们太了解我们底细了,哪能留着你们,得灭口。"
高洋说,"他们我也得一个个收拾,一个不能留。我上台得杀人是不是,高晋?所有社会贤达、遗老遗少统统枪决。"
"不能立刻枪决。"高晋说,"应该作为人质扣押起来,哪方面出了乱子就将哪方面的头儿示众枪决,希特勒的路子。"
"对,咱不能犯巴黎公社的错误,要用铁腕,巩固政权就得这样。焚书坑儒算什么?我们杀就杀他个血流成河。"高洋笑着对大家说,"你们要想在新社会里活下去,这会儿就得对我好点,譬如这会儿谁有钱请我好好吃一顿。否则我上台后可不念旧情,就算你们跪下来求我,我起码也得把你们送进集中营。"
"那我们哥几个就联合起来把你们哥俩杀了。"许逊笑着说,"那会儿我们也都是各路诸侯,手下都有人。"
"那我们就发动'文化大革命'。"高晋说"把你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
大家笑,乐不可支,夏红光顾笑没留神抬肘把一个碟子碰到地上打碎了。高洋对闻声走过来的服务员连忙说:"我们赔我们赔,一起记在帐上。"他掏了钱付了帐单把瘪瘪的钱包塞回腰里,笑着摇头叹道:"英雄潦倒英雄潦倒。"
"咱趁丫潦倒先治丫的。"许逊对大伙儿说,"反正丫得好儿也没咱们的好。"
说着他扭起高洋一只胳膊,高洋和他扭成一团。
坐在一边的刘炎看了眼冯小刚,两人相视无奈一笑。
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凉篷的白色冰车。
我和百栅打着阳伞众熙熙攘摄的街口走过,我的朋友们从冰室出来,站在阳光中向我起哄又笑又嚷。我和百姗众阳伞下露出笑脸,向他们招招手,继续往前走。行人摩肩接踵地走在阴凉的楼底便道上,到处停着支着凉篷的白色冰车,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
第四天,第三天……
嘈杂宽阔的机场大厅里,人群在走动,推着皮箱的行李车穿行在人群中,女播员低沉柔和的声音在天花板下回荡,有人以服务台边打电话,有人站成一圈微笑着说话,有人在沐沿着阳光的大玻璃窗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大玻璃窗外的停机坪上一架架银白色的飞机在滑行,远处有田野有沟渠有朦胧淡抹的山峦,这一切都笼罩在艳阳的光芒中。蓝天回洗。一架拖着白烟的飞机,大鸟一洋地抬着机头展着双翼缓缓飞向天远去,久久停留在视界内愈来愈小。
我看到人群中的瘸子王匡林西服笔挺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脸罩在夺目的光晕中,五官模糊只有颈以下带条纹的高级衬衫和深色西服清晰可见,他细长带戒指的手指间夹着一支袅袅冒烟的长枝香烟,跷起皮鞋尖熠熠反光。他斜对面排着长队的值机台前,我和高洋正站在行李磅旁和一个女工作人员说话,川流的旅客不断遮住我们。高洋和那些办登记牌的男男女女混为一体,只有我明显站在一旁。刘炎和冯小刚拖着走轮包出现在人群里。他们刚下飞机,神采焕发。刘炎穿着一件白色华贵的连衣裙,脸施鲜艳的浓妆美丽迷人,在人群中相当显眼。冯小刚站在一旁黯淡无光被人群遮挡,像个不相干的人。我指眼视线穿过人群和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的刘炎视线相遇,她粲然一笑。我捅了下身边的高洋。他回头看了眼又返身趴在柜台上说话。我独自穿过大厅向刘炎走去。
高洋片刻之后才连跑带穿地跑过来,这时一个日本山口县农民观光团戴着一色的白遮阳帽在举着小旗的导游带领下,像一支入场的运动队走过机场大厅,顿时将我们淹没在人群中。
待他们走完,排队进人通往候机室的边防检查站门里人数愈来愈少后,我们已在一根光滑的水磨石柱子后的沙发上坐下眉飞色舞地说话,柱子旁放着一个细高的印有中国民航标志的铁皮烟灰筒,高洋、冯小刚被遮在柱后只有我和刘炎坐在一起。刘炎说了一句什么我哈哈大笑。又一群人高马大、白发苍苍的美国老头老太太挺胸凸肚毛茸茸地携包拖箱而过。
红色计程车在前面车流里若隐若现。
城市里弥漫着强烈的阳光,车窗外闪过一间间高级商店和豪华餐厅,琳琅满目顾客盈门,闹市区广告招牌霓虹灯比比皆是,繁华商业街一条挨一条,人群熙熙攘攘车辆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动着活力的花花世界到处充溢着阳光。
大厦上无数的玻璃窗和一排排商店橱窗镜子一般明晃晃地反着光。
林荫道上一条连绵的波形矮墙覆绿瓦蔽竹林,象形窗每隔数步依次排去,隔窗可见园内有山有水有累累花果。
路边出现一条暗绿色几乎停滞不流的小河飘着一团团浮萍,河对岸绿色植物长柄扇叶婆娑摇曳。
红色计程车驶过一座白色大厦,停在街边朱红灯笼悬垂的华丽牌坊式门前。我看到我们一行人鱼贯下车进人华丽的牌坊式大门。
大厅里金碧辉煌像是古装戏里的豪华宫殿,灯光雪亮耀眼到处熠闪华彩。女服务员穿着描龙绣风的丝绸旗袍像时装模特儿一样扭腰胶款款走动。大厅里足有四、五百珠光宝气的男人女人在又吃又喝。我们一伙儿坐在必壁镶有镜同一的酸枝木圆桌旁,镜子中毫无二致地坐着另一群。我们满会腑关洱互相对视展着餐巾斟着茶碗,强烈刺目的灯光下我们人人脸色蜡黄笑容僵硬。
我们面前堆满盛在精致的银鼎里的五彩续纷的菜。
面色苍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鲜红的高洋说:"只要你敢干,钱花出去还会水一样地流回来。"
"只要你敢想我就敢干。"面色苍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鲜红的冯小刚说,"我是黑了心的,杀人我都去。"
"只要你揣了吃孩子的心,事儿就没有不成的。"面色苍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鲜红的高洋指指我们在座的,"这些都是干实事的人,已经把这儿折腾得天翻地覆,再加上你,咱们更可撒欢了。"
我们男男女女脸色苍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鲜红地笑盈盈地瞅着冯小刚。
"咱们不这么干不行了,别人都在干,最贪婪最拙劣地干都他妈发了财。"
"咱们也就是以前太正派没干,咱们要真干哪还有他们什么事?咱们不比他们猛?越南人怎么样?美国人都治不了的叫咱哥已儿治了。"
"咱们是不干则已,干就干个大的,惊天地泣鬼神。咱们这几个哥们儿都一肚子坏水儿,蓝衣社想不出来的咱都能干出来,天上地下飞的跑的只要叫咱看上了他就逃不出咱的算计,全国的人精都在这儿了。"
"干,哥们儿豁出了,能找着诸位这么对脾气的人不易。
咱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着了,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生产打仗都是模范。"
"我们最恨那光说不练的人,要么不说,说了就雷霆万钧。"
"跟我一样,蔫人出豹子,叫醒一回容易,醒了就叫你摧肝裂胆。我怕谁呀?我动起来那就是挟风掣电叫你躲都来不及,怎么打越南人的我就怎么打你们!"
"咱们都这样,看着松头日脑,那叫真人不露相!"
冯小刚端着酒杯笑嗬嗬的:"我就笑呵,不定谁倒霉呢!
碰着咱们这帮人生打明儿起。"
"爱谁谁,一律活该!"高洋斩钉截铁地说。
镜子里的男男女女咧着嘴笑。刘炎面色苍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鲜红,我望着她她望着我。金碧辉煌的大厅灯光雪亮耀眼四壁熠闪华彩。女服务员穿着描龙绣风的丝绸旗袍无声的服装模特儿一般扭着腰肢款款走动,镜子里窗户上映着一个个她们的情影或清晰笑若花朵或朦胧影影绰绰。
那座灯火辉煌中酒家一点点黯灭了,白色计程车从街角拐出来,驶过树影斑驳的马路。月光皎洁人群熙攘,马路与暗处潺潺流动的小河并行,月光下热带植物的扇叶婆娑摇曳,黑黝黝用竹林下一道矮墙像一道凝固的波浪滚向黑色之中。
商店橱窗明晃晃象条镜廊,人群流过络绎不绝如来同缤纷的鱼游在水族馆的玻璃环厅内。
我看到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街上的一排排树木,霓虹灯在树叶间红绿闪烁,一个个圆形或方形的广场上的以群和雕塑。
计程车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街上停下来,停在那座灰白色的旅馆大楼门厅前。我和凌瑜走下来,计程车开走了,凌瑜站在那儿仰头看着旅馆楼上窗户透出来的灯映在她眸子里带着笑意:"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这地方不错吧?"我笑着说,"上去吧,这儿的房间很高级。"
旅馆走廊亮着一盏盏灯,一道昏黄的光线。
旅馆各个房间里都荧光闪闪地播着电视节目,人物对白声和画面的音响在走廊里瓮声瓮气地回荡:大群人呐喊厮杀,坦克履带轧轧作响,冲锋枪在点射,火箭炮在齐放,雄壮的交响乐,高昂的男声齐唱,强击机尖啸着掠过伴随着隆隆炮声。
我的胃疼沉甸甸的像涨满尿的膀胱一阵阵往上涌,嘴里有一般甜甜的发酵味。
房间里漆黑,月光洒进窗户像一幅挂着的银幕,人影晃动演着皮影戏,一张潮湿的嘴对着我的脸呼出热气。我闻到一般浓烈的"紫罗兰"香水味象春天动物园兽笼中弥漫的麝香味既难闻又迷醉。
她从空中慢慢下降象儿童叉着腿从滑梯上溜下来,惬意感如同涟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开。
我手心抓着大把丰厚结实颤动的肉是那样真实不容置疑。
隔壁房间有人在拨电话,我听到号码盘一圈圈转动的哒哒声,没人说话只有号码盘断断续续一遍周而复始地哒哒响。
窗帘飘拂,月光似霜,她在喃喃自语:"我爱你我爱你。"
萦回不去,感觉温暖皮肤光滑鬓发擦腮人陷沉迷床簧吱呀桨乃,她的体态如骏马般地雄健高高耸起。
我身体的底蕴被触动被激活犹如一线波涛从天外远远奔来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浩荡万蹄纷沓。
房间里有个声音重复着一句话,像是我对她说又像是她对我说愈来声愈大,仿佛一张巨大的脸对着麦克风正念着。唱针不走了唱盘在原位一圈圈地空转:我爱你我爱你。
浴盆底的塞子猛地拨出,一池热水流散开来漫淌在瓷砖地上,光溜溜轻汨汨白亮透明,脚底板热乎乎的,风吹来一阵阵凉意。
半夜,月光把室内照得明澈一片,窗外繁星璀灿如琉璃分布倒悬,家具什物影影绰绰,我身边卧着一具白羊般的躯体就像在野外露宿虽眠犹醒。
我好像刚刚入睡就响起了电话,铃声如在远处的一个空房间里有节奏地响一阵歇一阵始终没有人接。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车行驶,路边有人走动,白雾缭绕在街边绿地的热带植物丛间,树叶滴着水片片闪闪发亮,一束阳光穿雾而泻,膨胀腾挪,形似芒散,白雾消褪,水气蒸发,楼厦街道露出面目,行人车辆也个个清晰。我看到路边出现一条暗绿色的几乎停滞不流的河,一路掩蔽在茂密低垂的法国梧桐大如团扇的叶片下,我沿着河边长满斑驳育苔的便道,满脸微笑走向一个迎面漫步而来的姑娘。那个姑娘脸若团扇温柔恬静肩挎一个银灰色合成革柔软女包在绿荫下穿着一件索花圆点连衣裙楚楚动人。在波浪般起伏跳跃的矮墙上洞开的一个心形窗旁我拦住了那个姑娘,微笑着说:"我好像哪儿见过你。"
姑娘纯洁地凝视着我,一语不发。
我微笑着:"虽然我昨天才到这个城市,可我好像已经在这儿遇见过你很多次了。我们好像都经常来到这里散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从前相见又是在什么时候?你不记得我吗?"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是不相干的人还是彼此有缘份的人?为什么我们总是相遇又从不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这周围其他人一样?"
姑娘像滴露珠一样,清新透亮,仿佛随时要从树叶上滚落,融化在滑溜的青苔地上。
"我要记住你。"我温和地对姑娘说,"告诉我,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家使哪里?是于什么的?——你跟我说说话呀?"
"告诉你也没有用。"姑娘轻轻说,"你将来也会忘的。"
"我们是在梦里对吗?"我微笑着说,"我们是在一个梦里。你是谁?怎么会走进我的梦里?你真有其人么?"
"我也想新产品你是谁,怎么会走进我的梦里?"姑娘飞红着脸笑着说。
"我叫方言,是个坏人,住在北方一个很远的城市。"
"我叫凌瑜,是个好人。"
"不管好人坏人,既然是在梦里,是好是坏都无所谓。"我挽起姑娘的手,沿着长长的波形矮墙往前走。"也不必害怕,怕坏不欺负好人,反正将来梦一醒,我们都还躺在相隔千里的家中的床上,都会忘记的;至多是做了个恶梦,在梦里哭泣伤心,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没发生,梦中的遭遇和我们毫不相干。"
"为什么你不带着我做一个美梦呢?在梦里不全可以由我们俩作主?"
"就依你。"我哈哈笑瞅着姑娘。"让我们努力做个美梦。"
"就我们俩,我们不让别人走进我们梦里。"
"不让。"我保证说,"我们有权支配我们的梦。"第一天
那是个多边形的大广场,四周环列矗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新旧不一、式样各异、尖顶方顶、簇簇层叠,有的高耸人云,有的横豆长街。通体一排排自下而上的玻璃窗在阳光下象无数只排列有序曲眼睛兆四面八方注视着广场。广场一端是一座时似足球场看台的观礼台,一排排栏杆一道道水泥阶梯。每逢重大节日当地党政军要人就会像合唱队员一样一层层梯次站在上面检阅一场袖珍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并发表重要讲话和号召。此刻那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年轻的母亲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爬上爬下时广场上还有一根旗杆,每逢重大节日和重要人物逝世那上面会有一面国旗或飘扬或半垂。此刻旗杆也是光秃秃的。旗杆遥遥相对处有一座新修的大型喷水池。每逢重大节日就会万泉喷涌,五光十色、音乐阵阵。此刻也是干涸,落满冰激凌、汽水的包装盒瓶纸。我看到方言和他的朋友们坐在圆形的彩色水砂石池边一人含着一块糖,吮着一根烟,两腿垂荡着,剪着小平头穿着肥大的军裤那样年轻,像一群逃学的中学生。成年庄重的人们带着孩子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不时弯下腰来衬着某一幢高大建筑物拍上一张照片。成群结队的计程车在广场两旁的林荫道上飞驰,停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宾馆、酒家。写字楼门,又飞驰地驶开。在广场另一端开阔的视野内汇成流,源源驶过一座庞大有弯形钢梁吊臂的黑色铁桥,驶向桥对面密密麻麻的街区。桥下一条宽阔的江缓缓流过,黄水滚滚不时驶过一条汽艇、拖轮、驳船、汽笛声在江上沉闷响起远远传到广场十分微弱。
广场上阳光和照,暖风薰人,走动着的人群的轻薄衣衫袂裾飘飘。方言和他的朋友们迎着阳光眯缝着眼,满面笑容。
"我喜欢这儿。"方言看着广场四周的景致愉快地说,"我喜欢阳光充足的南方城市。我喜欢看气派华丽的房子和漂亮讲究的人。"
"我们要住最高级的房间吃最好的东西,我来之前就发誓,要把这儿所有的山珍海昧都吃个遍。"许逊说,"咱们也奢侈一下。"
"该咱们奢奢了。"汪若海说,"咱们卖了那么多年命,该过过好日子享享福了。"
"瞧你们几个那乡下佬样儿。"高洋笑着瞅着他这些刚从部队复员的朋友。"你们也配在这儿奢?"
"哥们儿有钱。"方言笑着说,"哥们儿的复员费全带来了,好几百,咱们现在也可一掷千金了。"
"千金顶个屁!好几百管个蛋!你那几年当兵领的赏钱还不够一顿吃的。就你们还想吃遍这儿?把你们零卖了也不够。
我和高晋先到这儿时,悠着花悠着花三天之后也只吃炒粉了。
我比你们兵龄还长,拿的复员费还多。在这儿你要联合会趁钱,要么你就得忍着。"
"咳,咱们又不长住,玩几天钱花光就走。"
"那你现在就得走,你那点钱也就够来回路费,再住上一夜两夜,这你还得悠着。真正奢的地方也不能去,也就是吃吃堡仔饭吧。"
"咱们凭什么忍呀?对不对?"许逊瞪圆眼睛说"咱们谁呀?从来都是人一个,咱们吃肉别人喝汤现在也不能掉个过。"
"我还不信了。"汪若海嚷着说,"这么好的地方楞没咱们什么事。到底谁是国家的主人?我调兵平了这地方。"
"你丫牛×什么呀?"高晋笑着说,"你最多也就把你原来手下的那班报兵调来,总共三人。你要真横,你还不如坐这儿原来倒电子表,那也比你调一个军来管用。"
"我能干那事?打死我也不干,咱不能跌份儿。那是人干的吗?咱是当海军司令培养的。"
"对,咱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让他们丫挣去,挣足了咱给他们来个一打三反全没收喽。"方言,"咱要钱干吗?没钱咱过的也不比有钱的差,也不看这是在哪儿,谁的天下?资本主义成了。"
"那你们就忍着吧,等着国家替你们出气。"
"甭哩他们。"高洋对高晋说,"这几个人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呢,在这儿过几天他们准变,要钱干吗?用处大了。不知道钱有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生下来就有钱的,一种是还没尝过会花钱的滋味的。装他妈什么精神贵族!中国有什么贵族?一水的是三十年前的放牛娃翻身,国库封了你他妈得要饭去。"
这时,广场一侧的一幢楼房着了火,火苗从楼顶窗户冒出来,鲜红地舔蚀着光亮的铝合金窗框在米色的大楼外壁蹿升,火舌到处,一片焦黑,玻璃和金属在火焰中融软灼热地流淌,下面的一层窗户也燃烧起来。半幢大楼熊熊燃烧,火苗冲透楼顶在阳光晴朗的天空下鲜红地伸缩飘抖,股股黑烟冲天而起,滚滚慢延在一望无垠的蓝天。救火车拉着凄厉的警笛从广场的各个街口开出,飞快地驶向着火的楼房。
"我顶烦那种一无资本又装得特高贵特上流盖的男女,这个时代的任务就是埋葬这种人让他们于世而绝。"高洋恶狠狠地说,"他们的下场可能还不如蔽清的遗老少,他们每个人家里都没有可典当的金宝物,全公家发的粗笨木器。"
高耸的楼房象一只巨大的松明火把在燃烧,火苗的明媚阳光下鲜红无比。人群在楼房下聚集起来,消防车竖起高高的云梯的几条银亮的水龙从不同方向向楼顶射去,消防队员的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花四溅,晶莹万点,火焰上冲去燃成熊熊的一片示威地高高烧着肆虐着,天空黑红翻滚的四周楼顶厦尖安详地沐浴在迷蒙的阳光中。
我看到远处火车站广场上的棕榈树和走动的人群;看到一群群飞驰来飞驰去鸟一般的计程车;看到进站口和出站口蚂蚁般围聚进进出出的黑色人流。我看到一列火车从车站大楼后面的拱顶站台开出,穿过城市的立体马路、郊区的一片片房屋驶向一望无尽的田野、村庄、河流、工厂在大平原上星罗棋布,车辆象一条短短的黑毛虫蠕动在天地间。远处,婉蜒曲折的漫长海岸线上一道道白浪冲溅着扬起,此伏彼起波涌像是一条跳跃不休的大蟒盘身收腹牵南扫北,东海滔滔流向西洋,海上有一支舰队乘风破浪,一片油渍飘漾散化在蓝色的波祷间。阡陌纵横,短短的列车穿过,一条条横裂大地江川,山脉骨节般在大地连绵隆起生皱的丘陵黑魁魁千里干涸旷无人烟,我像断线的珠子滑落空中向茫茫大陆急剧奔去,倥偬间我看到向远处飘飘坠去的另一个方言。
我好像坐在隆隆疾驶的火车窗旁看一本书,田野大片地向后掠去,远处有村庄有炊烟,天空疾速斜飞着象被枪弹击中弧划坠落的小鸟,白云随车同行。故事的主人公沉溺赌博,不务正业,忽一日被警方怀疑有杀人前科,遂一日日整理记忆,拜访旧友,理出一本生活流水帐偏偏仍缺七页。我看他苦心孤诣,搜神寻鬼,穷至少时,仍无广察考。想来这人也糊涂得可以,首鼠两端,知其始不知其终。这厮已经远去,神气活现地穿上兵服回到他那艘老旧的炮艇上。作者似无意收笔,还要洋洋洒洒地写下去,一直将他送回他妈的肚子里。我却没兴趣再看下去,我料他也不过是最后变个笑眉笑眼的胖宝宝招着小手叼着个奶瓶子坐着童车招摇过市人见人爱。
我合上了这本已看了三分之一的书。被我翻弄过的页码和未打开的页码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