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豹之魂 2
“各家寨子什么反应,九王那边什么动静?木亥阳呢?”巴夯红了眼睛,“该死!旭达汗想干什么?”“我知道,他们都闭门不出。”巴赫说。
匝儿花点点头,“阿爸说的不错,他们都闭门不出。”
“我们也走不出去,现在走出自己寨子的,都会被杀死。他们疯了,所有人都疯了。”巴赫举着一杯酒,慢慢地倒进嘴里。
“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呢?叫他们也不准出去!”巴夯忽然想起了自己两个不安分的儿子。
“从入夜开始就没见他们”匝儿花也警觉起来。
巴夯的脸色铁青,额头上一层冷汗。
巴鲁正狂奔在岩洞中,他们已经损失了十三个人,而对方只损失了区区五个人。
这里的守卫武士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守卫这里的人都是那些穿着鲨鱼皮一样贴身甲胄和黑色罩衣的人,他们如鬼影一样藏在岩洞的角落里,每次都是一个或者两个人出现,从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偷袭。那完全是杀手的风格,以猎杀为目标,比巴鲁曾领教过的鬼蝠营更加诡秘。
巴鲁的心跳快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里还剩下多少守卫,如果还有十个人,也许他们都会倒在这条通往“锁龙廷”的路上。
但他相信自己摸对了道路。他让所有人带上四支火把是对的,火光凑在一起把周围照得通明。因为潮湿和温暖,这些岩洞里散布着苔藓,大概是弃之不用很久了,多数道路上都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只有他们脚下这条路,脚印清晰可辨。他如今只希望“锁龙廷”出口的守卫还没动手。
他忽然看见前方的黑暗里也闪动着星辰般的火光。
“巴扎,准备好你的弩!”他低喝着,脚下不停。
火光越来越近,他们无疑已经到达了“锁龙廷”的入口,他们必须第一时间制住管牛油桶的那个人,一切全在巴扎的一支弩箭上。
他们冲入了一间巨大的石室,巴鲁忽地刹住,横刀一拦,挡住了自己背后所有人。巴扎看了一眼石室里的情景,微微闪身,把骑兵弩遮掩在背后。
莫速尔家的武士们迅速地调整位置,组成半月形,把巴鲁和巴扎保护在后面,巴扎的手心出汗,汗水悄无声息地渗入骑兵弩的机括里。
这间石室足有两座金帐那样高,顶部有个巨大的缺口,月光从那里射入,地面也有一个缺口,却只有两人合围那样大,缺口里一片漆黑,旁边架设着一具青铜绞盘,连着长长地锁链。
缺口旁点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最后的九名黑衣守卫全部站在那里,提着螳臂般的刀,冷冷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的脚踩在巨大的牛油桶上,他只要用力一踢,那桶里上百斤的牛油就会倾入缺口中,再随手从篝火里捡一根燃烧的木柴扔进去,就可以把缺口下的地穴烧成一口火井。
还剩九个人,巴鲁没有取胜的把握,好在他们如今没有藏在暗处,这样机会略大了几分。他盯着那个牛油桶,沉默着,等待对方说话。
“莫速尔家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呐。”九名守卫中为首的人说。
巴鲁不说话,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他看得出那些守卫的眼神,阴森冷漠,不可撼动。那是一群即便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
“放下武器。”守卫们的首领再次说,那名脚踩着牛油桶的守卫加了几分力气,牛油桶倾斜起来,保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把刀扔了。”巴鲁说。
所有利刃都被扔在了地上,包括那些插在腰间备用的刀和胸前的小佩刀。
“还有你背后那柄长刀。”
巴鲁背后的五尺长刀是阿苏勒的影月,高过头顶,仿佛一根旗杆。巴鲁解开胸前的绳扣,把影月也扔在地上。
“还有你们靴子里的匕首。”
“很好。”巴鲁说,他们的一切装备都被对方看透了。
巴鲁弯下腰,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弯腰,这一刻隐藏在人群后的巴扎暴露出来,他的视野忽然开阔。他单手端起骑兵弩,立刻扣动扳机。
扳机上异样的感觉让巴扎意识到这是个致命的失败,他的汗水让弩弓的机括打滑了,箭矢没有离开滑槽。
“哥哥!”巴扎咆哮。
牛油桶倾倒,牛油直灌入地穴深处。
巴鲁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个机会,在火种被扔进去之前,他俯身握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器,影月。他长啸着前冲,刀鞘自动脱落,那柄刀仿佛觉察到主人的危险一般,发出了凄厉的长鸣。巴鲁咬着牙,忍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摄人的煞气,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对方的首领,首领用刀尖的钩子勾起了一块燃烧的柴。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守卫们的首领带着嘲讽般的笑把火种吊在地穴口,那点火光刺着巴鲁的眼睛,仿佛利刃。
首领满足于对敌人的这份捉弄,他猛地抖动手腕,火种坠落。
一瞬间巴鲁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感觉到疲惫了,想要就这么停下,他看着那火种下坠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火焰猛地腾起,像是火山喷发或者巨龙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腾空而起,平挥手中的刀,斩下了首领的头盖骨。他抖手抛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烧着的、血红色的丝锦长袍,沉默地站在守卫们中间,低头看着燃烧的地穴。火凤撩动他的长发,他的四周尽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闪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镀上了黄金般的光泽,守卫们一时竟然不敢对他发起攻击。
“主子你还活着啊?”巴鲁想要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他太累了,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弓弦,就快要撑不住了。
阿苏勒帕苏尔低着头,看着地穴深处“锁龙廷”里那具流干了血的尸体,那具苍老又苍白的尸体,被熊熊的烈焰包围了。他想着自己拧转长袍时,那淋漓而下的鲜红的血,带着最后的体温,温暖着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鲁大喝着掷出手中的影月。
阿苏勒跃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经彻底笼罩了他,强烈得能够摧毁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脏。
长刀轮转,在半空中划出了最圆满也最萧飒的弧,八片头盖骨在同一瞬间被激飞上天空。
旭达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黄金宝座上,膝盖上放着贵木的尸体。他已经苏醒,苏醒时金帐里没有一个活人。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摆在宝座一侧的白银花瓶,那是他献给母亲灵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尸体,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他的阿妈没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许她的魂已经散去了,听不到儿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贵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脸上的血,这样贵木看起来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个弟弟。
他很少抽烟,此时却不由得想抽点烟,于是他从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烟锅和烟草。他抽着烟,仰望着金帐顶,长久地沉默。
外面不远处传来激战的声音,那是三家贵族的武士们在浴血搏杀,合鲁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脱克勒家的联军在去往金帐的半途相遇,额日敦达赉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复仇的男人靠近金帐。整个北都城都从梦里醒来了,三大家族的小队武士在城里很多地方遭遇,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挥刀砍杀,这些消息一条条送进金帐里来,旭达汗已经不想听。
他觉得累了,他本该去支援他的盟友额日敦达赉,但他不想动,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解救这个城市了,男人们只想互相复仇。
他的谋略失败了,贵木没有说准。
合鲁丁家的武士们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喊杀声越来越逼近金帐,旭达汗等待着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战胜的,帕苏尔家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敢冲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须有死的觉悟。
喊杀声已经逼到百步外,金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提着长刀的人缓步走了进来。
旭达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个惊诧的笑来,“阿苏勒?你还活着?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告诉斡赤斤家的次子说,如果他们能掩护我来到金帐,我就能杀了你,我也有青铜之血,和你是一样的,他答应了。”
“你杀了爷爷么?”
“没有,我不会用刀对准自己的爷爷。”
“那你杀不了我,因为你太懦弱。”旭达汗摇头,“阿苏勒,你是错生在我们帕苏尔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难过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还会这么做么?”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难过,但我仍会这么做,要成为英雄,就要狠绝,你不懂,所以你只会趴在比莫干的尸体上流眼泪。”
“旭达汗,你所说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个傻子吧。”阿苏勒说,“我都傻了那么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们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够就北都城的人,可你们没一个相信,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着杀了我,杀了我之后,狼主就会攻入这里,杀了城里所有人,这样就称了你们的心意么?”
“我在东陆,见过一种走钢丝的艺人,他们在离地几十尺的钢丝上走来走去,翻跟头。如果掉下来,他们就会摔伤,甚至摔死。可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掉下来,因为他们总在钢丝上走,钢丝对他们就像平地一样。但我见过那些走钢丝的老艺人,他们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苏勒说,“旭达汗,你一辈子都在钢丝上走,一定会掉下来的。”
“阿苏勒,这么说话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觉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达汗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一个人,要让你真的恨谁,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这里来,一路上死了几百人,我已经退不出去了。旭达汗,我们两个的背后都是悬崖,是不是?”阿苏勒仰起头,长长地呼吸。
影月旋转,阿苏勒换为反手握刀,刀剑没有指向旭达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间。长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侧身,五指落在血迹斑驳的刀柄上。他的动作终止在拔刀前一瞬间的姿势上,归于绝对的寂静。额前的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瞬杀?”旭达汗的眼睛微微地亮了。
他听说过这种刀术,来自东陆的雪国晋北,号称世间刀法中最萧飒也最凌厉的一种。晋北的武士们在漫长的雪季里用冰水沐浴,磨练精神和肉体,把强烈的杀戮之气隐藏在心底深处,这是危险地魔鬼,只能在战场上释放。他们使用这种刀术时,被刀的杀气驾驭,不见血而回鞘的刀被视为不祥和妨主的。
旭达汗把贵木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走下宝座,看着那柄藏于鞘中的五尺长刀,浓重的血腥气透过刀鞘渗出,扑面而来。
他双腿分立,轻轻地活动手腕,把狮子牙松松地提在手中,刀尖落在地面上。
阿苏勒知道面前的哥哥有多么的危险,他在没有食物和水的“锁龙廷”中关了近三日之后,终于有机会和同样有青铜之血的哥哥正面对敌。他使用瞬杀刀,因为这是可以逆转局面的一刀。在殇阳关决战前,他从古月衣那里学到了这种刀术,也曾目睹古月衣用这种刀术斩杀雷骑。凌厉如妖鬼,曼妙如蝴蝶。
瞬杀刀的精髓,是凝聚全部的力量于拔刀的瞬间,这一刻力量的爆发就像滔天狂狼冲破了闸门,沛然不可抵御。运刀的人往往无法控制这一刀的力量,而必须借助刀鞘,刀鞘的位置和角度将控制出刀的方位。刀沿着鞘挣脱束缚的瞬间,会获得鬼神般的速度。
但是通常只有一次挥斩的机会,如果没能命中,后背将留下巨大的破绽。
旭达汗无声地笑了,他喜欢强有力的对手,他已经不用再隐藏自己的力量扮成一个剑术平庸的三王子,他是帕苏尔家顶尖的武士,需要顶尖的对手。他看得出来,阿苏勒的力量和精神就像被锁在纸盒中的火焰,那层薄薄的壁垒随时可以被突破。
旭达汗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血流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阿苏勒,我说过的,你是那种男人,永远为了别人而活着,你是终要用一个哥哥的血去祭奠另一个哥哥的灵魂。”旭达汗轻声说,“可你的星命在那颗永寂的谷玄上,和你有关的人都会一一死去,等到那一天,他们都死了,你又要用谁的血去祭奠谁呢?”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阿苏勒脚步微挫。脚跟震地的声音仿佛一记巨锤击打,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出。疾风掀起了他的长发和他的长衣,向着两侧猎猎招展。
“阿苏勒,你果然在东陆学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啊。”旭达汗深深吸气,瞳子里仿佛吞吐着火焰。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他对着阿苏勒发出咆哮,那古老的,咒文般的语言像一粒火种,落到他几乎干枯的血脉深处,想把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次点燃,熔炼为金刚。历史中还没有任何人曾连续两次唤醒青铜之血,但是他必须做到。他是旭达汗帕苏尔,他不能允许自己作为一个战败者倒下。在他对面的人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鲜血,他更加不会退缩。他可以为了这次胜利付出任何代价,每一次的成功,他也从未计较过代价。
“帕苏尔家祖先的灵魂,在我这里!”他坠入了黑暗深处,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倾尽全力探身一斩。
那一刀斩出的轨迹,是天地间最圆满萧煞的弧线,那是天神以战斧劈开世界的一斩,永恒的存在,帕苏尔家历代祖先们斩出的,都是同样的圆弧。
旭达汗完美地重现了大辟之刀!
阿苏勒的刀贴着刀鞘发出刺耳的长嘶声,影月离鞘,光如满月。他全力突出肺里的空气,封锁在刀鞘中的凶煞之气,夹着那些因亲人死而生的仇恨,潮涌而出。刀光细若一线。
兄弟两人擦肩而过。阿苏勒冲出十几部才艰难地刹住,两个人背向而立。旭达汗幽幽地叹了口气,丢下狮子牙,阿苏勒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刀,淋漓的鲜血顺着手臂而下。
“你是从我斩狼的那一刀里学会大辟之刀的吧?开天辟地的一刀天地间最圆满的弧线那是帕苏尔家刀术的精髓你是对的,你是帕苏尔家最强的武士,只凭一眼就能学会没人教过你的刀术。”阿苏勒轻声说,“其实你才是比我更适合这刀术的人,你总想着要权力,要武力,要为自己开辟一片天地而我只想保护自己身边那几个人。”
“这时候还要嘲讽我么?你在瞬杀刀后的第二击,用的是什么刀?”
“这不是刀术,是枪术,”阿苏勒说,“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他转过身。影月留在旭达汗的胸膛里,五尺长的利刃彻底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胸口一直抵到了刀柄上。能够斩断最圆满弧线的,只有最凌厉的直线,姬氏极烈之枪的“焚河”,被阿苏勒用在了刀术中,几页曾教过他如何在最凶猛的突刺中调整呼吸、肌肉和精神。“焚河”击出的时候,握枪的位置在尾部,和刀术没有区别。
“你在东陆,真的学会了了不起的东西。”
旭达汗也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阿苏勒,青铜之血的效果从他身上迅速地退却,他的面容渐渐恢复了英挺,唇边带着冷冷的笑意。他伸手握住影月的刀身,缓缓往外拔,每拔出一寸都有汩汩的鲜血涌出,但是旭达汗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他终于把五尺长的影月从身体里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扔在脚下。
阿苏勒觉得有只阴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脏,他不知道在旭达汗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想起了殇阳关里的丧尸。
“一般的人,心脏毁了,早该死了吧?”旭达汗按住心口的巨创,“不过你和我不同,狂战士有两颗心,你身体里那颗血婴其实是颗很小的心脏,当它和另外一颗心脏同时跳动,比常人更多的血就会被输送到全身,全身脉络都会舒展开,这就是青铜之血的秘密。但那颗小的心脏是个魔鬼,它里面满是毒素。你的青铜血脉不完整,因为你那颗小的心脏没有长成,是个残疾的魔鬼。”
阿苏勒一步步后退,死死地盯着旭达汗空着的左手,以眼角的余光在地上寻找合适的武器。他感觉到旭达汗所说的那颗心脏了,那个小小的魔鬼,在鲜血的召唤下已经开始搏动了,正把带着毒素的血输往他的全身,当那两颗心脏跳动被调整到一致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狂血,变成玩玩全全的狂战士。他的体力已经差不多耗尽了,除了任狂血控制自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战胜旭达汗。
旭达汗忽然笑了笑。
“别怕,一颗小心脏,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赢了。”他仰头,望着金帐顶上的豹子图腾,轻轻吁出一口气,“阿苏勒,你很好,不是我说的懦夫”
他松开了手,创口处一股血泉冲出,在半空中洒开,仿佛浓墨泼洒的一朵红花。旭达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渐渐变大。阿苏勒默默地看着他,旭达汗勉强抬起手,冲阿苏勒招了招。
“来。”旭达汗说,“放心,不是圈套。”
阿苏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达汗身边。他站在那里,顶针旭达汗的眼睛看了许久,旭达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苏勒想他们这对兄弟从不曾这样认真地凝视彼此,现在他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跑去金帐找父亲,看见那时候十一岁的旭达汗抱着一只东陆产的藤球站在金帐外的阳光里,穿着白色的半袖,阳光把金色烫在他的身边。那时候阿苏勒还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旭达汗这个哥哥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却看见那只藤球上缠着五彩的丝线,缀着流苏,他就吵嚷着要那个藤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来抱起阿苏勒,说那个藤球是父亲赐给三王子的,不能强要,她们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在大君家里,儿子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很好的。阿苏勒在女官怀里大哭大闹,而旭达汗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抱着那个藤球站在阳光里,神情淡淡地看着这个烦人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对视,一个十一岁,一个四岁,他们的眼睛都还清澈,不染尘埃。
那件事的结束是烫着阳光金边的旭达汗把藤球递给了女官,“给他吧,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苏勒抱着好不容易要来的藤球,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阳光里。
他对旭达汗的戒备消散了,慢慢地跪下来,把旭达汗抱起来,用手按住他的创口,让失血变慢一些,可他知道这不能阻止旭达汗的死。
“爷爷死了么?”旭达汗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详。”这是实话,那个老人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了。
“我感觉到了同时有三个狂战士的时代,帕苏尔家本该横扫整个草原吧?”旭达汗说,“可很快就只剩下一个了,还是不完整的那个。”
“是到如今还有野心么?横扫草原又有什么用?”阿苏勒说。他们两个的语气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杀声、咆哮声、哀嚎声好像暂时地远离了他们,这对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喝着茶,一起说说闲话。
“有啊,我这样的男人,野心总是不会死的。”旭达汗说,“只是力量不够。”
阿苏勒心里一动,“如果回到从前,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么?”
“会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铜之血时,我想我应该成为英雄,这是天命赐予我的机会。我要成为逊王那样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独,但要成就事业。”旭达汗低声咳嗽,嘴里涌出血来,“因为我这样的男人已经很孤独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业,还有什么能安抚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独,可你总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开,哥哥,你永远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们伤害你。”阿苏勒说,“也许有很多人伤害过你,对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亲人。”
“贵木么?是啊,如果我告诉他完整的计划,他原本不会死。”旭达汗说,“他是我这世上最爱的人。”
“还有我啊,你给我那个藤球的时候,我可羡慕你了,觉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么有礼貌,我长大要能像你一样就好了”阿苏勒说着,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什么藤球?”旭达汗笑笑,“我忘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旭达汗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你有母亲在身边,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觉得你没用,但也有很多人会可怜你。但没有人会可怜我,我只能变得强大,我要忍着,要给贵木信心。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血统,是因为我控制不住,杀了一个伺候我的女奴,当时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想我会不会变成杀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有这血统,因为我觉得我说出来就会被杀死,我不是纯血的帕苏尔家子孙,却有帕苏尔家最高贵的血统,那时候我还太小,像只小小的蚂蚁。”
“跟我从真颜部回来时差不多大?”
“是吧。”
“最终你还是暴露了青铜之血,因为觉得机会到了,再不用畏惧了吧?”
“不,还是畏惧。”旭达罕说,“我永远记得被我杀死的那个女奴的眼镜,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也是啊,”阿苏勒也说,“这些天我总是做噩梦,想起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在梦里,我还在杀他们,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们都那么孤独可彼此都不知道。”旭达汗说,“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孤独的孩子啊”
“嗯。”阿苏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阳光下他和旭达罕的对视,彼此看不穿对方的眼镜,眼底都藏着刻骨的孤独。
“明天早晨,如果没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会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没法和狼主议和,你要带兵埋伏在城门口在他们进城的瞬间给他们重创,把他们的人推出城外,然后再议和。这很冒险,但也是最后的机会狼主相信我会向他投降,我已经写信给他,他在等我,他会放松警惕。”旭达罕说,“进城时他们不会全军出动,你要竭尽全力地斩杀他们的精锐,重创他们。你至少要带一万上过战场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苏勒一惊,而后摇摇头,“晚了,你听听外面的声音,现在整个北都城里,你杀我,我杀你,所有人都要复仇,所有人都疯了。哪里还有一支一万人的军队?”
“我把头插在旗杆上,带去各个寨子里展示,告诉他们我才是那个内奸,我才是一切祸乱的原因。他们会相信你的,其实他们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来。如果还需要证据什么的,去我的寨子里搜搜,总有的。”
“你真的出卖了军情?”
“没有,可总要有人承担一切。你将是这城里的大君,但也许只到天明之前,你还有三个对时而已。”
“这时候还要把别人玩弄在掌中么?你这个自信的男人。”阿苏勒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青阳,交给你了,抓着他,别放手就像那个藤球一样。”旭达罕盯着阿苏勒,握住他的手,而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达罕帕苏尔死了,转瞬间帕苏尔家的男人们凋零了,他们曾经彼此敌视,如今一样的冰冷。
“你本该是拯救青阳的人啊!”阿苏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旭达罕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温度,阿苏勒仍旧抱着他坐在金帐中央,仰头看着天穹般的金帐顶幕。
他记得几天之前他也是这么抱着比莫干的身体,心理的愤怒和悲伤像是要冲破牢笼的野兽,可现在他不再愤怒悲伤了,只是觉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泪还是无声地往下流,像是永不干涸的小溪。
他解开旭达罕的束发带,以手梳理他一头粘着血污的长发,而后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迹,在青冷的刀身里,照见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这里!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帐!敢来试我们刀锋的,就杀了他!”巴鲁恶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长刀上,血一滴滴坠落,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合鲁丁家的武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带领他们来到金帐门前的一千人战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鲁和巴扎所带的莫速尔家一部,因为贴着金帐死守,还剩下三五十个带伤的人。
“巴扎,带大那颜走。”巴鲁把弟弟扯到身边,低声吩咐。
“一起走!”巴扎不服从,死死地抓着巴鲁的甲胄。
“废物!”此时此刻,巴鲁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了,只能瞪大眼睛,无谓地大声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尔家的武士扑过来大声吼道。
巴鲁回头,成百上千的武士挤压这他们这一小群人,阵线正在溃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挥舞不开,莫速尔家的武士们和对方的武士们以长刀格挡,却挡不住对方人潮的压力。后面的武士们使不上力,高举着火把,狂呼着,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鲁的眼睛。
“退入金帐!从后面走!”巴鲁下令。
他掀起绣金的羊皮帘子,第一个冲进金帐。巴扎跟着冲进来,却一头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鲁呆呆地站在那里,巴扎正诧异,猛一抬头,心理一阵战栗,也呆住了。
无处不是尸骸,鲜血把那些松软的杨迈地毯都浸润成赤红色。浴血的阿苏勒帕苏尔坐在黄金貂皮的宝座上,以手支着额头,宝座前插着鲜血淋漓的长刀。他扫视所有人,眸子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合鲁丁家的武士也纷纷涌了进来,看着这场面都惊诧莫名,放低了手中的刀。
巴鲁和巴扎已经跟了阿苏勒十年,从未觉得他们和这个主子的距离如此遥远。这个年轻人坐在了大君的宝座上,是新的帕苏尔家当家主,这世上最后一个青铜之血的继承者。他忽然长大了,成了帝王,孤独而强大,一如他的父亲。
阿苏勒缓缓抬起手,手里是一颗人头,旭达罕帕苏尔的人头。
他用一种平静而遥远的声音说,“带这颗人头出去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不要打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杀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二
“狼主,北都城的东南西三面城门都已经打开,青阳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杀吗?”朔北部斥候快马报到蒙勒火儿的面前。
年迈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里,赤红色的火焰吞噬着城中央一片的帐篷,无数人的喊杀声汇在一处,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那里正是金帐宫的位置,听声音,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人。
“分出三个千人队,控制三个城门,平民能杀多少就杀多少,如果发现混着贵族,就不能放过,但不要入城。汇集剩下的人到北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从北门入城。”蒙勒火儿下令。
“北门没有开。斥候说。”
“那就打破北门。”蒙勒火儿说,“我从北面而来,我不想绕道。”
“是!”斥候领命就要离去。
“等等,北都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么?”蒙勒火儿问。
“还不知道,我们只是推测有内讧,大概有上万人正在城里厮杀,有人趁机杀人和掠夺,平民迫不得已才外逃。”
“再查。”蒙勒火儿挥挥手。
斥候飞马离去。
“陷阱里的野兽们都疯狂了,这是最后的搏杀吧?”山碧空说。
“该结束了吧?该结束了”蒙勒火儿低声说,“我现在真的很焦急,等待着太阳升起,等待着北都城的城门打开。不知道来欢迎我的会不会是旭达罕,我真的很欣赏他,那匹年轻的狼,有成为头狼的天分!”
“或者他会把他的牙齿对准狼主?”山碧空说。
“那样也好。”蒙勒火儿幽幽地说,“我很渴望敌手,”他叹息,“可我的敌人们,都死了。”
阿苏勒站在雪地里的那个岔道口,眺望着两座白帐,帐篷里各有一个女人,都是他想见到的。
他不能选择想走的那条路,因为那个帐篷不会对他打开,即使他只是想要走进去看看那个女人的脸儿,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好的。
他走向了母亲的帐篷,小女奴早早掀开了帘子等着他,看他的眼神跟上次不同,满是小心和敬畏。斡尔朵距离金帐不远,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从旭达罕死去的一刻开始,阿苏勒帕苏尔已经是帕苏尔家的主人。
“你出去吧。”阿苏勒对小女孩说,“找个暖和地方歇着,让我和阿妈两个人说说话。”
他揭开了内帐的帘子,内帐里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时而迷惘,时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变化了许多次,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阿苏勒一步步走向母亲,勒摩的眼睛里透出了不安,抱着怀里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后。
“阿妈,别怕,是我”阿苏勒柔声地说。
他知道这么说没用,他的母亲疯了,早已认不出他,何况已经过去十年了,她记忆里的阿苏勒大概还是个小男孩。
勒摩摇摇头,但是眼里的不安退去了几分。她抱着布娃娃,嘴里低低地哼着什么歌,就像个小女孩儿,任阿苏勒走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勒摩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茫然,怀里的布娃娃掉在地上。阿苏勒想弯腰去捡,却被母亲抓住了领子。勒摩撇着他,小心地凑近他的脖子,把鼻子凑过去轻轻地嗅着。阿苏勒心里一震,知道自己疏忽了,他只是换了衣服,却没来得及沐浴,浑身都是血味。
“阿苏勒”勒摩轻声说。
阿苏勒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着母亲。
勒摩仔仔细细地嗅着,点了点头,又一次肯定地说,“阿苏勒。”
“阿妈!”阿苏勒抱住母亲,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我的阿苏勒!”勒摩用更大的力气来回抱他。
“阿妈你记得我啊。”阿苏勒的泪水坠落,脸上却是笑容。
勒摩咿咿呀呀地哼着歌,抱着她的儿子阿苏勒。阿苏勒已经长高了,是个大人了,她依然是把他当作一个娃娃抱着,于是阿苏勒不得不蹲在地上,这样才能让母亲舒舒服服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他只剩下三个对时,他要用第一个对时来和母亲说话。他不想留下爷爷身上的遗憾,他想把他在东陆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他的朋友都告诉母亲。这是乱世,每一刻都可能是永诀。
“阿苏勒,不怕,不怕。”勒摩温暖的手拍着他的头顶。
“我知道自己是个小孩性格,什么都怕,总是要别人来鼓励我。如果在东陆没有认识姬野如果没有他,我已经死了好几次。”阿苏勒笑笑,“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怕的东西不多了。”
“时间不多啦,下一次我再来和阿妈说话。”阿苏勒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地上捡起那个布娃娃,拍去上面的尘土,放进勒摩的怀里,摸摸布娃娃的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代我陪着阿妈吧。”
布娃娃缝成的时候就是个歪嘴,此时还是歪嘴,倒像是冲阿苏勒比了个鬼脸。阿苏勒笑笑,觉得自己还真是有些孩子气。他俯下身,紧紧地拥抱了母亲,亲吻她的头发,转身出帐。
那个小女奴居然没有离开,在帐篷外的风里冻得哆哆嗦嗦,抱着胳膊跳脚。
“你怎么没走?”阿苏勒问。
“侧阏氏这里随时离不开人,”小女奴说,“我也不能叫大那颜找不着我。”
阿苏勒摘下自己肩上的貂氅披在小女奴肩上,小女奴瞪着眼镜,也不敢推拒,也忘记了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阿苏勒问那个小女奴。
“我叫乌云。”小女奴怯怯地说。在蛮语里,这是智慧的意思。
阿苏勒微微点头,“乌云,你守在我母亲身边不要走开,如果城破了,有青阳人来这里,你就告诉他们这里住的是蒙勒火儿斡尔寒的女儿。记住了么?”
“记住了。”乌云点头。
“谢谢。”阿苏勒把长刀插在腰间,迎着朔风离去。
乌云站在帐篷前,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走到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阿苏勒忽然驻足,回身眺望。风在呼啸,风里的人影屹立不动。乌云心想这个大那颜这是奇怪,心里似乎总有许多事情,却偏偏都不说出来。她揪紧了身上的貂氅,又想无论怎样,大那颜还是个好人呐。过了很久,阿苏勒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金帐前点着火堆,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静悄悄的看不见人。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武士看见旭达汗的人头后都散去了。巴鲁巴扎兄弟吧莫速尔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个一个寨子通知旭达汗的死讯。金帐宫的武士女官们也都跑回自家的帐篷,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夜,应该和家人在一起。
阿苏勒踩过那些尸体,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头看着夔鼓。这面漆黑的巨鼓可以召唤北都城里素有的人,是他爷爷在天拓海峡捕杀异兽“夔”后剥了皮制成的,现在他的爷爷已经死了。他轻轻的抚摸着鼓面,夔的皮坚硬如铁,冰着他的手。
“阿苏勒,城里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阿摩敕?”阿苏勒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说,“几家开战,惊吓了城里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机抢劫、杀人和凌辱女人,所有人都疯了似的,觉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着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过是死。东西南三面的城门被打开了,有人拼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个千人队挡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个里面只能逃掉两三个。现在三个城门都已经在朔北部控制下,他们随时可以进城,不过现在还留在城门外。”
“狼主要从北门进城,或者他在等我们献城。”阿苏勒说。
“阿苏勒,走吧,凭你,要杀出去不难其他人反正狼主总不能杀了他自己的女儿”阿摩敕说。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摇摇头,“我大概不会死吧,我是个巫师,各部交战总不杀巫师的,前次狼主也没下令杀我。”
“苏玛呢?”
阿摩敕这一次沉默了。
“还有大合萨、巴赫巴夯将军、姆妈、不花剌将军,好多好多人,他们怎么办?”阿苏勒看着他。
“阿苏勒,别背那么多事啊,你会累死的”阿摩敕低声说。
阿苏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帮我个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帮你什么?你随便说。”
“酒窖里还有些酒,大概几十坛,你你帮我搬出来,就放在火堆那边,我去后面把羔子搬过来,哥哥他们准备的,都洗剥干净了,还没来得及烤呢。”
“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烤羔节啊。”阿苏勒说,“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费尽力气把酒窖里最后几十坛古尔沁烈酒都搬了出来,阿苏勒已经在火堆边架着铁叉烤羔子了,足足四五十个羔子,在火堆上架起一排来,阿苏勒在铁叉中跑来跑去旋转它们,看见阿摩敕扛着酒坛过来便对他招手,“快过来帮帮我,容易烤焦了。”
阿摩敕不想什么别的了,跟着阿苏勒在铁叉中跑来跑去。阿摩敕知道自己劝不出什么结果,这个夜晚阿苏勒好像忽然长大了,眼神平静而坚定。他闻着空气里的焦香味,渐渐地也不再畏惧。他很久没吃上羔子肉了,如果真的明天就要死,今晚饱餐一顿也不赖。
“还留着这样的好酒好肉!”他骂一声,咽了口唾沫。“死了好,留下来给我们吃!”
阿苏勒笑笑,“我烤得怎么样?”
“你会烤羊我可没有想到,以前你在北都城,不是顿顿饭都有人伺候你吃么?”阿摩敕说。
“我在南淮城学的,我有个朋友叫姬野,总叫我一起去偷肉店里宰好的小猪,弄点木炭就考起来,往上面撒香料的细末儿,烤完一刀切两半,一人一半吃。”阿苏勒淡淡地说,“后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叫羽然的朋友,就得切三块,还有个叫息辕的朋友有时候也来凑热闹,一头小猪就不够吃了。”
“烤那么多羔子今晚找谁一起吃?”阿摩敕问,“我去找巴鲁巴扎?”
“不用,谁路过,就找谁来吃。”阿苏勒笑笑,“烧羔节,要成年的男孩子就该有肉吃有酒喝。”
“那边就有一个。”阿摩敕指了指不远处。
阿苏勒望过去,那里站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大男孩,大概十六七岁。比阿苏勒略小一些,看衣服像是个奴隶,大概是闻到了烤羔子的香味过来的,盯着铁叉上的羔子吞咽着口水,却不敢凑近。这边满地都是尸体,两个贵族年轻人跑来跑去地烤羔子,看起来确实够诡异。
“你饿么?”阿苏勒放声问。
奴隶点了点头。
阿苏勒拾起一柄铁叉,“来,吃口肉,要能喝酒的话,还有古尔沁酒。”
“古尔沁酒?”奴隶摇摇头,“我是个奴隶”
“木黎将军以前也是个奴隶。”阿苏勒说,“我和你分一只羔子,尝尝我的手艺。”
奴隶犹豫着,连吞了几口口水,裹着羊裘缩在寒风里。
“这边还能烤火,”阿苏勒说,“如果明天就得死,今晚吃一只贵族烤的羔子又能怎么样?”
奴隶放下了顾忌,上来就接过阿苏勒手里的羔子,一口咬下,油从焦黄的肉里溢出来,满嘴都是香味。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痛的直打颤。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里,奴隶才抬起头来看着阿苏勒,“谢谢谢谢!”
阿苏勒拎过去一只酒坛给他倒了一碗酒,接过他手里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点了点头,“还行,火候正好。”
奴隶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干净没关系么?”
“没关系。”阿苏勒嚼着嘴里的羔子肉,含糊不清地说。
奴隶不知道这个年轻贵族的身份,仔仔细细端详着阿苏勒的脸,最终他没从那张脸上找到一点点的伪善。她心里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大胆,接过阿苏勒手里的羔子又是一口痛痛快快的咬下,就着一碗古尔沁酒,大口地吞咽。阿苏勒和他相视而笑,火焰驱走了严寒,羔子肉填满了肚子,烈酒让人胸膛里像是烧着一把火,浑身的血脉都张乐开来,奴隶脸上泛红,开怀地笑,露出发黑的牙齿。
“你多大?”阿苏勒问。
“十七岁。”奴隶抹抹嘴。
“成年了啊,过过烧羔节没有?”
奴隶摇摇头,“贵族才过这节,我是个奴隶,成年就成年,没什么人管我们的。”
“你有朋友么?”
“有,我们差不多大的有十几个,都是给主子放牧牛群的。现在主子觉得天都塌了,不管我们了,我们住在不远一个没人的帐篷里,饿得不行了出来找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