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说心思到猜谜语，从爱情故事到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几个人喝酒聊天到黄昏，不知不觉，五点半钟了。王金凤和陈晓宇要走，林晓丽几个踉踉跄跄去送，可是一辆出租车装不下这么多人，坐公交又害怕误了车点。几个人就在楼下依依不舍地道别，林晓丽情意绵绵邀请王金凤回来之后还来她们这里做客。王金凤含糊答应一声。她很欣赏林晓丽的为人，感觉这真是一个被埋没的人才，想到自己被选上村长，心里庆幸的慌。她心里认为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如林晓丽。
    到火车站不久，那班火车就开过来了。许多人争着上车，但她们还是抢得了两个座位，而且靠窗。陈晓宇坐在里边。落座之后，陈晓宇歪身靠在王金凤身上，还气喘吁吁就嘻嘻傻笑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描了红妆。王金凤酒量还好，没有醉到如此程度。她问陈晓宇：“笑什么？”
    “高兴就笑呗。”陈晓宇舌头发硬，可是说话还清楚，“姐，今下午你也高兴吧？”
    “高兴。我感觉年轻了不少。”
    “你本来就很年轻。”
    “不，本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够老了，尤其这儿，”王金凤拿手指一下胸口，“苍老的慌。这回，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是吗？”陈晓宇嘻嘻笑，声音很大。王金凤推她一把，陈晓宇仰脸看她，她往对面使个眼色。陈晓宇看对面，却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男人右边坐着一位长相还好的妇女。看样子这是一对夫妇，可是两个人都绷着脸，女人脸转向车窗外，彼此仿佛陌生人。看两个人的穿戴似乎乡下人，可是脸上肤色却还白净，又仿佛城里人。男人左边坐着一位黢黑脸蛋的年轻小伙子，半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王金凤身旁也是一位新上车的乘客，白头发的老公公。老公公落座之后轻声咳嗽了几声，然后就后背靠到椅背上，仰头张着眼睛去研究车厢灰白的顶棚。陈晓宇挨个看他们一眼，然后又侧身靠到王金凤身上喃喃说：“姐，我喝多了。”
    “我知道。”
    “我真的喝多了。”
    “我真的知道，你睡一觉吧。”
    “可是我不想睡。姐，外面还下雪吗？”
    “不下了，早就不下了。”
    “是吗？”陈晓宇眼睛看着窗外已经黑沉沉的夜，并不起身。看了一会儿，她说道，“姐，我们这出来有多远了？”
    “什么出来有多远？”
    “就是，我们离开林晓丽她们有多远了？”
    “我们才坐上火车，现在大概连市郊还没有走出去。”
    “唔，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她们很远了。我感觉，她们那里正下雪哩。我们之间，好像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北方，南方，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的距离。”
    “别说醉话了。”
    “我没有说醉话。”
    王金凤感觉陈晓宇身体软绵绵的，坐不住几乎要躺下，就双手扶她一下。刚收回手，陈晓宇的手机铃声响起来。陈晓宇并不起身，摸索着把手机从随身的一个小包里拿出来递给王金凤。王金凤一看显示，却是林晓丽的号码。她接通电话，听见那边的声音很嘈杂，想来几个女孩并没有回出租屋。林晓丽说话声音很大，称呼王金凤姐姐，问她们有没有坐上火车。两个人啰嗦了一番之后，王金凤关了手机。
    “林晓丽也喝醉了。”她告诉陈晓宇。陈晓宇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看着窗外。
    “姐，真的下雪了，一个披着用雪花做成衣服的小姑娘，到处都白的耀眼，可那明明是在夜里。我看见小姑娘在笑，在对着我们笑……姐姐，你看见了吗？”
    “嗯，我看见了。”王金凤微微一笑，为了使陈晓宇精神恢复，她问道，“喝酒的时候林晓丽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什么？小姑娘叫白雪公主啊。”
    “不是，我是说林晓丽唱的那首歌，就是误会啊，什么的。我从来没有听过那首歌。”
    “嗯，我也不知道，姐姐，你等会儿，我去问问那个雪地里的小姑娘吧？”
    “别问了，我还是去打杯水给你喝着醒醒酒吧。”王金凤要起身，却被陈晓宇拽住，“姐，你别走。我真的喝醉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姐，你的酒量真大。”
    “不是，我喝的比你少。”
    “姐姐有心眼。”陈晓宇忽然哈哈笑起来。王金凤碰她一下。
    “笑什么？”
    “怪不得我们的杨厂长也斗不过姐姐，在姐姐面前，他也要甘拜下风。”陈晓宇说。
    “你们杨厂长怎么说？”
    “他说姐姐漂亮，而且……”
    “怎么啦？”
    “性感而魅力十足。”
    “你又犯疯了。”
    陈晓宇咯咯笑个不住。
    “喝醉酒的感觉真好。”陈晓宇低声说。
    “别说傻话了。”王金凤拿手搂着陈晓宇说，“你睡一会儿吧。”
    “好的，姐姐，你就做我的亲姐姐好吧？”
    “好啊。”
    “天荒地老，地久天长……姐，”
    “嗯？”
    “姐。”
    “嗯？”
    “我也觉得你漂亮……”
    王金凤拿手晃一下陈晓宇，又晃一下，陈晓宇又咯笑起来。
    “姐，我不说了，好不好。”她求饶。
    “你睡一觉吧，睡觉起来就好了。”
    “嗯。”陈晓宇答应一声，王金凤起身从兜里拿出一件毛外套盖在陈晓宇身上。陈晓宇就靠着王金凤闭上眼睛。
    “姐，”她又叫到。王金凤答应一声。
    “你经常出远门吗？”
    “不。”
    “可是我看你出门很从容呀。你一定见多识广吧？”
    “不，我真的没有出过远门，这一次，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呢。”
    “我到过的地方不小，可是，我还是回来了。”
    “你去过什么地方？”
    “南方，北方，西北方……都去过。”
    “你去工作吗？”
    “不是，也是，嗯，怎么说呢，我算是被人骗了。”说到这里，陈晓宇睁眼看一下王金凤，“姐，你听说过传销吗？”
    “有听说过。”
    “我的一个伙伴介绍我加入一个化妆品的传销团队。跟着她，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在南方一个小城市里，我差点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原来你的故事还真不少。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件事？”
    “这种事怎么好去宣扬。”
    “唔……你后来怎么回来了？”
    “打电话让我爸爸去领。我爸爸随身带了两千元也被他们骗去了，但我还是出不来。”
    “你被他们监禁了？”
    “差不多吧。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把我放出来了。不单是我，还有许多人也都出来了。我爸爸口袋里还装着几十块钱，刚好够车票钱，我们就买了车票，一路上只喝水不吃饭回来了。”
    “是吗？”
    “嗯，我爸爸，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陈晓宇声音本来就很低，这时候简直是独白了，王金凤要努力才能听清楚她的话，“我就是要让他过上好日子，至少，可以不那么辛劳。早晨天不亮就要上山，晚上天黑了才回家，地头一点荒坡，他也要拿镐头开垦成庄稼地。割完麦子总要弯腰在地里拾一遍麦穗，看见几粒豆子他也会把腰弯下，秋天刨花生的时候，拿手在泥里哗啦，就怕有花生落在地里。他的手啊，粗糙的好像砖厂工人戴在手上的劳保手套。”
    “你没有买手套给他戴上吗？”
    “有啊，可是，他不戴手套，说干活不方便。”
    “是吗？”
    “嗯。他的头发早就白了，腰也弯了。”
    “你妈妈呢？你不是说他们的身体都不太好吗？”
    “那只是我的感觉，感觉他们这样长年累月地操劳，身体怎么吃得消。其实，他们很少生病。只是，我妈妈瘦些，皮包着骨头，风里站着，仿佛一根玉米芥。”
    “怎么瘦成那样？”
    “有人说我妈妈是有病，比如说消化道不吸收营养。可是，平常她连感冒都少得，也从没有进过医院，不知道化验和拍片是怎么一回事。她和我爸爸一样，都那么能干，那么能干。”
    “在乡下，大多数农民都是能吃苦耐劳的。”
    “有什么用呢？他们的劳动价值太低了。而且老无所依，就是辛苦到老，身体有病不能干活了，就只好……哼。”
    “他们可以攒钱啊。”
    “有钱攒当然好，没有钱怎么办？同样是国家一份子，工人可以有退休，农民怎么就没有？假如说他们对于国家的贡献少一些，但不会是一点儿没有吧？”陈晓宇说着话自己摇摇头。
    “工人有工厂给他们交纳养老保险。”
    “农民有国家为他们操心啊。”
    “国家也不容易，我们国家人多地少……”
    “是的，按说这话不应该由我这样的年轻人说出来，可是，我真的为他们不平啊。他们的粮食卖给了国家，这不等于工人的生产吗？”
    “其实有儿女可以照顾他们呀。比如你爸爸就有你和你弟弟。将来你弟弟大学毕业，你们姐弟俩一起来照顾你爸妈，还怕他们不享福吗？养儿防老，这是一个道理啊。”
    “对，是有儿女，我爸爸是有我和弟弟，可是，姐，你对父母会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舍得花钱，那样无微不至吗？”陈晓宇的话王金凤不能回答。陈晓宇自己摇摇头，“姐，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堪，其实，就是你对父母真的很孝顺，父母也未必肯让你那么费心。他们总是要替儿女着想，习惯了。”说到这里，陈晓宇叹口气，“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就那么回事吧。嗯，即使老了，也还是要依靠自己，真要不行了，儿女也指望不上，也不能指望，也不愿意指望，只好听天由命。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带来什么，不带走什么’。”
    “能说出这样一段话，感觉你挺有孝心的。”
    “我没有孝心，我可以在外面喝酒，吃火锅和海鲜，上网玩游戏，我爸爸妈妈可以这样吗？我敢说，我爸爸连火锅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就是知道干活，说到干活他就是多面手了，木工、瓦工，样样会干。每年秋天，农田的活忙完了，我爸爸就会和村里几个人结伴出去打工，赚几个钱回家过年，还有为来年春天的花销做准备。他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不舍得用在吃穿上。”
    “他在为你准备嫁妆呢。”
    “不是，我弟弟读书每年要花他很多钱。他的操劳也是无可奈何。”
    “儿女是父母的希望。”
    “与其说希望，不如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呵护。”
    “你怎么这样说？”
    “希望是什么？如果把希望建立在自己已经不存在的那么一个未来之中，这还能算是希望吗？希望是自己的，却要建立在别人身上，这已经不是希望，而是一种祝福，一种期盼，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奢望。父母对于孩子，有一种出自天然的爱，这种爱保证了人类的繁衍，不仅仅人类，包括所有生命体。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呵护。”王金凤低头看着陈晓宇，没有回答她。陈晓宇接着说，“人，每个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是成家前的二十几年，以后，就要为自己的小家庭奔波了。自己仿佛被什么拴住了一样，无论是高兴这样，还是不愿意这样，也都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跑步，前进，停止，休息，也都不会像以前一样是出于自己的喜欢或者真的劳累。人，到此时，成了什么？唉，”陈晓宇忽然叹一口气，“不说他们啦，我现在，嗯，就是我人生中最好过的一段时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姐，我说的对吗？”她声音细细地，甜甜地说。
    “原来你没有喝醉。”
    “我醉了，头晕晕的。”
    “我是说你的心没有醉。”王金凤看对面几个人，谢顶的男人和女人也在说悄悄话，小伙子似乎在偷听，或者却是在睡觉。王金凤看他，他忽然张开眼，瞅一眼王金凤，起身走出车厢。
    “心不会为酒而醉，姐，我说的对吧？”陈晓宇低声问。
    “对不对，只要自己喜欢就好。”王金凤不由得也叹一口气。“想不到，你对生命竟然有这样深的感悟。看来，你的人生经历还挺丰富的。”王金凤无比爱惜地低头看着陈晓宇娇嫩的脸庞，“年轻人，就应该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当然，有人就能够约束住自己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奋勇前进，虽然年轻，因为坚持不懈的努力却早早地做出了骄人的成绩。”
    “我佩服那样有毅力的人。”
    ; “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佩服的对象呢？”
    “我也想，可是，我不能。”
    “你的思想也很乱，就好像我。我的思想就很乱。但是，就在这一刻，因为你，我忽然明白一个之前我也遭遇过却怎么也不能想透彻的道理，其实，人要有恒心，就是在理想树立之后，就要义无反顾地朝那个目标迈步前进。中途不要为一些琐事纠缠，甚至无法自拔。比如，你要去做什么事情，只要是好的，有前途的，自己一心愿意的事情，那么尽管去做，不要顾虑自己的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者朋友是否支持。我做事情就喜欢看别人的眼色，喜欢考虑别人的心意和承受能力。其实，每个人对于忽然的改变的承受和理解能力是不同的，你有心做出改变，却希望别人和你有同样甚至大于你的承受能力，这是不明智的。假如，你正好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者却是一位比你更坚强，更有远见和创新意识的人，你自然会在他那里得到认同和支持，可是，假如你询问和求助的是一位只希望生活一成不变的保守主义者，是一个虽然希望获得幸福但自身却懒惰成性或者胆小怕事的机会主义，或者……总之，这个人的性格和对于某一件事的看法与你迥然不同，你怎么办？你的做事的信心会因此得到增强吗？你是否就会因为缺少支持而偃旗息鼓呢？”
    “你要求助，要得到帮助和合理的建议，自然要去求助一个比你强的人。”
    “这是对的，问题是，这不是在课堂读书有老师可以请教。在生活里，你上哪儿找这样的老师呢？通常，你只好去询问朋友和亲人，即使不去询问，因为你将要做出的改变可能直接涉及到这些人的利益，你内心一定会把他们的感受考虑进去，如果你这种改变对他们会有很大影响，而从开始直至好长一段时间这种影响都是不太好的，甚至叫人难以接受和承受，你还会信心百倍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吗？这也许就会成为你放弃改变，在这里，不如说创业的信心吧。我以前就是这样的，做事情前怕狼后怕虎，常常不能坚持。”
    “难道做事情考虑细致一点不好吗？”
    “当一个人的思想日渐成熟，或者说明显优于身边人的时候，做事情就要靠自己的决心和信心了。这就好比带兵打仗，主帅经常不被下属认可，还怎么带兵？但是他不询问，又怎么得知真实情况，又怎么排兵布阵呢？这就是决断的能力了。有时候，痛在所难免，我是说对于自己的亲人。因为涉及的是自己，自己的痛应该忽略。”
    “我很想出国，就是放心不下我的爸爸和妈妈。照姐姐的意思，倒是我多虑了？”
    “是的，你试着看看眼下，即使你守在双亲的身旁，你改变他们的生活了？没有，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假如你出国，那么他们又会怎样？其实，你刚才说的对，人生不过如此，要去的你留不住，要来的你挡不住，去留来往，做一个真正的自己才是最正确而至关重要的。人活着，只是为自己而活，确切说，是为自己的理想活着。有怎样的理想，便有怎样的人生。父母生养了自己，自己要有孝心，但不应该把孝心当成一种阻碍自己前进的累赘。在父母、亲人和朋友那里，他们其实何尝不希望你成功呢？他们并不在乎你会拖累他们，而是怕你失败，担心你承受不住创业的艰辛和失败的打击。这种彼此的关怀在创业之初和生活艰难之时往往会加重创业的艰难程度，而不是减轻。这是什么原因呢？显然，某一个情节我们做错了，理解错了。首先来说，我们没有做一个真的自己，我们分心了。”
    “怎样才是真正的自己呢？”陈晓宇说话声音低到王金凤听不清楚，似乎喃喃自语。王金凤知道这会儿陈晓宇是瞌睡了。
    “真正的自己？就是不委屈自己，自己愿意……这个逻辑似乎不正确啊。”王金凤自言自语，“你睡吧。”她对已经闭上眼睛的陈晓宇说。
    “姐，你可别离开我啊。”陈晓宇张眼往上看。
    “姐不离开你。”
    陈晓宇调整一下坐姿就靠着王金凤闭上了眼睛。王金凤耳朵听着陈晓宇微微的鼻息声，陷入了沉思。
    “是啊，怎样……不错，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为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并非是提倡自私自利，而是，要使自己忠于自己的理想，要为理想而义无反顾，敢拼敢闯。理想，理想……”
    想到这里，王金凤也感觉有些疲倦，她看一眼对面和身旁的乘客，对他们甜甜一笑，也闭上眼睛。可是，她并没有睡去，她的思想还在激烈翻腾着。
    海，因为飓风而起波涛。飓风，却从何而起？
    灿烂如火的生命，可以像太阳一样永恒。
    可是，太阳也有被灰云彩遮住的时候。
    然而，飓风会消散，
    灰云彩也会褪去。
    是的，万物周而复始，人生道理尽在其中。
    你来我往，历史的脚步何曾止歇！
    欢笑吧，大海波涛一样汹涌。
    前进吧，如太阳光芒一般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