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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纸上谈兵(264B.C.—260B.C.)

    如果你有幸生活在赵孝成王继位初期的赵国(公元前264年前后),你一定要晚上到街上逛逛,可能也有“KTV”“洗浴中心”之类的大牌子矗立在邯郸城里。
    邯郸的歌舞倡优艺精绝,是列国出名的。司马迁说邯郸的女子喜欢设形容,携鸣琴,作歌舞演员。她们扬长袂,蹑利屣(穿尖头舞鞋),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鼓鸣瑟,踏舞鞋,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意思是到处赶场演出,在诸侯各地献艺,就跟现在在各城市的演艺吧、酒吧里四处串场的歌舞表演队一样。她们盛饰冶容(浓妆艳抹),习丝竹长袖(苦练吹弹舞蹈),倾绝诸侯。当时邯郸美女干这行的,在列国之中最出名。
    邯郸不光女孩风流,少男们也时尚。邯郸酷哥们的走路姿态都成为列国模仿的对象。邯郸少男志高而扬,家殷而富,具有大都邑人的自信和高姿态,因此走路都别具一格——两条后腿迈得非常有个性,于是就有人跑邯郸来学步。结果没学好,爬着回去了。司马迁说赵地的男子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意思是这些帅男们还喜欢聚起来去唱卡拉OK。
    总之,邯郸是一个娱乐业发达的所在,少女能舞,男生能唱,玩乐享受,跟现在的长沙差不多。曹植《名都篇》诗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这就是邯郸少男女的写照。沈德潜为此诗作注说:“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也。”说邯郸的少年带着宝剑,穿著艳丽,斗鸡走马,豪饮高唱,邯郸城里洋溢着放荡冶游的风气,几乎可以被称为中国的“拉斯维加斯”。
    为什么邯郸少男女在“歌、酒、舞、性”方面这么“赞”呢?这也是燕赵人开放直猛性格的另一种转移吧。
    高适的《邯郸少年行》中还描述了邯郸KTV产业的发达:“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最后一句大约就是说,邯郸的“麦肯迪KTV”的包间里,终日歌笑纷纷,而麦肯迪的楼下,停的都是来此K歌的人的私家车。
    公元前264年前后,一位来自秦国的公子“子异”,就经常出现在邯郸的“金色年华夜总会”(在邯郸路87号)。他的旁边不时穿梭着美女,端小吃送饮料的妖冶少年满场子乱跑,台面上正有美女手舞着带铃当的荧光五角星,穿着长纱艳服,长歌漫舞,一旁边乐队的丝竹吹拉吱吱呜呜摇头晃脑地伴奏着。
    坐在子异旁边的,是他的好朋友韦哥。韦哥又名吕不韦,是个小商人(家里开了一个珠宝铺,可能还有一个洗浴中心),他喜欢游手好闲,风流闲荡。
    忽然,一个很正点的漂亮歌女出现在台子上,节奏也加快了,急促的鼓声敲碎了恹恹欲睡的气氛。大家眼睛立刻一亮。这个美女长得很野性,头插羽毛,身材冒火,她举着古代话筒,开始领大家一起蹦舞,同时唱古代的Rap:“Everybody, move your body! Don’t stop! Move your body!oh!yeah!”
    气氛立刻high起来了。
    子异举着酒瓶,和旁边的人一起听她指挥move body,大家都在move,摇摆,好像很多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互相蹭痒似的,保持着共同的节奏。其中吕不韦跳得比较有个性,像被驴子踢了一样。
    一曲热舞刚罢,这个歌女,就开始“目挑心招”,她举着古代的话筒叫道:“刚才这个胡人战阵曲,是小妹献给韦哥的。韦哥好吗,韦哥在哪里?请让小妹看见你——”
    “韦哥~~儿!!!”——有人就尖着嗓子怪叫,大家一起笑,然后都纷纷扭头找韦哥。韦哥觉得很有面子,就做了败家子常做的事,他跳起来,把一条丝绢(可以抵货币用)缠着一小块儿金子,抛向台子上的美女,喊道:“算我和子异的!”
    这个唱歌的美女,她的名字在史书上不传,人们都叫她“邯郸姬”。邯郸姬拣起地上的金子,握着一个带铃铛的荧光五角星,一边摆弄着诱人的体态,一边捏着话筒接着说:“谢谢!谢谢韦哥,今天,我们还特别荣幸地欢迎,韦哥的新朋友——子异哥哥!”随着话音,架子鼓一通急敲。子异赶紧把手上的蜡烛举起来了。
    “接下来这段邯郸玉人舞,就让小妹献给远道而来的子异哥哥。”说完,轻柔的乐曲奏起来了,华丽的彩裙舞起来了,好美的腰肢扭起来了,贵人的心意乱起来了。旁边还有人专门收集了隔壁洗浴中心的热蒸汽,从皮囊里扑地一古脑向玉人喷上去,使得舞者如梦如幻。子异整个晕菜了。子异虽然是贵人,但从前生活在性苦闷的秦国,那里的人只知道耕战,穿鞋都不许带丝的,“秦人淳朴,其声乐不流污染,其服装没有轻佻”(荀子语),子异生活在这样的国度,哪见过如今邯郸的灯红酒绿。他整个晕菜了。
    邯郸姬又跑下台,挤过来向他“目挑心招”了:“子异哥哥,小妹就把这个舞铃送给子异吧。”
    子异一下子结巴了。他看见邯郸姬衣服开领很低,酥胸隐隐若现,被衣服挤到了很高的位置,造成更加震撼的效果,就像一个普通人,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放到一个钱包里,而且不盖盖。子异满面通红,好似芒刺在背。
    在场子里群魔呼嚣声里,他从邯郸姬的玉手里接过那系着三个铃当的荧光五角星,然后被她的霞光万丈照耀得不敢直视,只是看着她的尖尖的上翘着头的舞鞋。吕不韦在旁边馋涎欲滴地怪叫:“小妹,哪天我把你纳了去得了!哈哈哈——”
    吕不韦、子异和邯郸姬,遂成了邯郸城里的“三贱客”。具体来讲,邯郸姬和吕不韦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吕不韦是有钱的浪荡子,会玩。而子异则不太会玩,邯郸姬跟他说话时也就一本正经,话题少。于是子异暗中忧伤,写下了舒怀的诗道:
    致邯郸姬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对不起,这不是子异的,这是顾城做的,不过也差不多。子异被她迷住了。这个美艳如花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惹人怜爱。后来子异硬是霸占了邯郸姬,这都是后话不提。
    子异这人的出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货可居”的成语。他是秦昭王的孙子,但他是姨太太生的,地位所以很低。当时,为了笼络中原以北的赵国不干预秦人的军事行动,秦昭王要派一个王室公子入赵国为人质。于是就把“子异”这个无关紧要的王孙派到赵国来当人质了。
    子异在赵国租了一处房子。由于他妈妈是姨太太,不够高贵,私蓄财产不算太多,于是他自带的钱财也就不足,赵国人对他又不甚恭敬,于是生活过得很不开心,至少是无人理睬,郁郁寡欢。
    子异和吕不韦相识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末,吕不韦在城里闲荡,正遇上子异。但见子异相貌不凡,眉宇间却有怨恨之色;衣装虽旧,但格调却颇有品位;动止高矜,却略显一点寒怆,看上去像个不走运的贵族子弟。
    吕不韦觉得子异奇货可居,于是跑回家向自己的老爹要钱。他怕老爹不给钱,就开导老爹说:“您说说,贩卖农产品,最多能赚多少利润?”
    吕父回答:“顶多十倍吧。”
    “贩卖珠玉呢,能赚多少倍?”
    “弄得好,可以上百倍。”
    “那么,贩卖王位,又能赚多少倍?”
    吕父大惊:“你小子摇头丸吃多了吧。王位岂是可贩卖的?”
    “您到底老实说说,到底几倍?”
    “贩卖王位,利润没数了吧!”
    吕不韦于是开怀大笑说:“既然您老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那请您给孩儿千金,我去投资子异去。子异现在邯郸做人质,此乃天下奇货,值得一买。将来他若成为秦王,咱们吕家岂不发啦!”
    父子两人辩论了数日,吕父的观点是,秦国国内的公子众多,子异很难获选成为王位继承人,而且他远离秦国,被撇在秦国政治中心以外,想给他老爹拍马屁都没机会。而且子异的妈妈是个穷妈,母家一点势力没有,帮不到子异。吕不韦的观点是,子异确实没有“势”,但是,我们可以帮他借“势”啊。只要给他借来了“势”,子异自己不就也有“势”了吗——这就是所谓借势啊。
    吕父终于被说服,取了一千斤金子,交与不韦说:“我可是破家投资这个项目啊,咱们全家的硬通货就都在这里了!”
    吕不韦接了老爹的金子,基本做到了专款专用。他把其中五百斤给了子异。他要求子异拿着这些钱去“广结宾客”。当时的宾客,就是媒体的意思。当时没有广播,消息的传播全靠一些大嗓门的家伙。这些人游走列国,白吃白拿,替“广结”了他们的主子嚷嚷,提高主子的名望,炒作主子的贤名——这就是宾客了。战国四君子靠的就是这个,也即所谓门客。
    有了宾客的吆喝,子异开始在诸侯间有了贤名。
    包装完子异,吕不韦开始去咸阳运动。
    咸阳这个地方,处于渭水之阳(河水是凹于地面的,故河的北岸朝阳),九嵕山之阳(山的南坡是阳),由于山水都是阳,故称咸阳,是块风水宝地。张艺谋同志就曾在这块风水宝地当过光荣的棉纺厂的工人。两千二百年前,年轻的吕不韦同志,也曾携带着金子兴冲冲地来到这里。
    当时正是初夏,没有蒸热也没有虐寒,空气悄然入襟,清爽可爱。吕不韦带着五百斤金子。当时一斤比现在一斤轻,五百斤金子相当于130公斤,基本上等于两个大学生的体重——或者相当于一个得病了的大教授。
    吕不韦带着两个大学生体重的金子,首先找到了秦昭王的继承人——秦昭王的儿子“安国君”(即子异的老爹)的正夫人(华阳夫人)的弟弟(——真长的一句话啊),对他一本正经地讲:“华弟弟,您已经犯下了死罪,你知道吗?你家中的美女、骏马不计其数。你为什么这么阔气呢,是因为你姐姐是安国君的正夫人——华阳夫人,她受安国君宠爱,才使你们这些亲戚这么有钱。可惜你姐有个毛病,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一旦未来安国君仙逝,他的长子(安国君妾所生)当了接班人,又有您的死对头士仓做他的辅佐,到时候,恐怕华阳夫人和华弟弟您家的门口,将会蓬蒿丛生。你们危于累卵,寿命比蜉蝣还短。如今我有一条愚计,可以使您转危为安,财产倍增如泰山。您愿意听听吗?”
    华弟弟听得毛骨悚然,慌忙作揖说:“先生请快讲。”
    吕不韦说:“您知道,安国君还有个儿子叫子异。他的人品相当不错,在列国很有英名(都是我包装炒作的)。他眼下在赵国作人质,思乡若渴,如果华阳夫人收了他当干儿子,自然他就可以压过现有的长子成为安国君的继承人(因为华阳夫人是正夫人),而安国君又是现任秦昭王的接班人,于是子异也就成为秦国未来的继承人。华阳夫人和您的家族也就可以依靠着子异,永守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华弟弟深以为然,于是把吕不韦引见给华阳夫人。吕不韦献上五百斤黄金,说这是子异派我送您的一点心意。华阳夫人听了,大受感动。华弟弟赶紧对华阳夫人说:“姐姐,我们听说,用美色事奉丈夫的,在年老色衰之后,所受到的宠爱就会衰减。如今您一个儿子都没有,这非常危险啊。您最好乘自己还得宠时,赶紧认养子异为子,劝安国君把他立为接班人。如此一来,安国君万年之后,咱们家还永远不会失势啊。如果等您色衰爱弛了,您再提这样的要求,还会有人肯听吗?”
    华阳夫人如梦方醒,于是去向安国君猛吹枕边风,利用宏伟的语言,把一个蝇子吹成了大鸟,把子异捧成了一朵花。安国君听说自己的众儿子之中的子异,在国际间名气这么大,当然喜不自胜,就答应下来,定子异为接班人。安国君的长子子傒、子傒的师傅士仓等人闻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可是想加以阻止,为时却已太晚了。
    子异被定为安国君的接班人,而安国君是目前秦昭王的既定接班人,消息传来,邯郸骚动,子异名誉大起,生动诸侯,真的成为列国知名的人物了。
    潇水曰:在世袭君主制国家里,外戚集团(就是国君的媳妇一族)一向不容忽视。他们可以利用国君宠爱他们家族的美女的人性弱点,影响国君的决策。同时,他们为了维护本家族利益,往往与国君其他亲属之间矛盾重重,不可调和。吕不韦能够抓住这个机会,促成自己的目标实现,说明他的见识很不一般。
    既然身价提高了,子异当然不希望继续呆在赵国当人质。但是赵国不肯轻易放他回去。于是吕不韦又施展他的游说本领,竟说动了赵孝成王,同意将子异遣送回国。吕不韦这一着棋又赢了。
    正在子异和吕不韦欢天喜地打点行装准备回国之际,不料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子异无法成行,只好呆在邯郸等待时机。这事就是秦赵之间赫赫有名的长平大战。
    在接下来的大战期间,子异战战兢兢地滞留在邯郸,整天担心被赵国人拉出去,给他穿上橙色衣服,在录像机前展示秦国护照。如果秦人不退兵,就在二十四小时内斩首。好在有吕不韦和邯郸姬等一帮朋友陪他,排遣寂寞和惶恐。据说其中还有一个“大阴人”叫做嫪毐同志——由王志文扮演——也是个笙歌队里打鼓的浪荡子,常和他们去夜总会玩。
    邯郸姬年轻美貌,楚楚婷婷,丰姿袅袅。子异梦中总是出现她。于是子异耐不住孤苦寂寞,厚着脸皮向吕不韦伸手索要邯郸姬。吕不韦一开始很气愤:“你有没有搞错!那是我的马子耶!”但是想到自己已经为了子异而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金子(史书上说“破家为子异”),何苦再留恋一个女艺人呢。
    于是,子异就跟邯郸姬成亲了。
    关于邯郸姬的腹中逐渐孕育起来的那个即将震撼世界的伟人——秦始皇先生,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是吕不韦还是秦国子异,历代学者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妈妈肯定是邯郸姬。他也一定曾把妈妈的系着三个铃当的荧光五角星当作童年的玩物。若干年后,当他以占领者的身份再次驾临邯郸,他把所有曾跟妈妈邯郸姬家为难作对过的当年“坏蛋”及其家属,全部坑杀。其中也有一部分许是夜总会里的看客吧。
    当秦始皇还以胎儿的形式在邯郸姬的腹中生气勃勃地发育之时,距离赵国都城邯郸以西仅一百五十公里,上党地区的十几座城池,却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上党官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上党,位于今山西东南部长治地区,是韩国的地盘。它向南跃过太行山山麓与韩国的本土相望。太行山蜿蜒连绵,陡峭难越,只在峡谷里有一些孔道(所谓的太行八陉,也叫做羊肠坂道)可以穿行。为了得到上党,秦昭王和范雎煞费苦心,不惜派出手中的王牌大将武安君白起,与韩国苦战三年,斩首五万,得城十数,才总算把上党向南穿越太行山的孔道堵住,使上党无法与韩国在河南的本土相连。上党成了韩国遗留在山西南部的一块飞地,时间正是公元前262年。
    上党人明白,自己作为韩国臣民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韩国领袖韩桓惠王已经命令他们就地向秦军投降。
    但是上党郡守冯亭大人想负隅顽抗,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歪点子:韩国本土没有信心救我们了,但如果有赵国帮它,它就有信心。冯亭决定投降赵国,以此激怒秦国,促使秦人攻赵。赵受攻,必亲韩。韩、赵为一,或许可以共斗败秦人。这种救亡的路子,是古今中外少见的。有点像北朝鲜遭美国进攻时,就想拉中国人去和美国打。
    当时赵国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正值继位第四年。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仲夏夜之梦。他梦见自己穿着一件左右异色的衣服,高高兴兴地乘飞龙飞向天空。但突然又坠了下来。赵孝成王摔到地上,看见两旁堆积如山的金玉珠宝。
    赵国的史官把这个梦解得乱七八糟:“您穿着左右异色的衣服,预示着要遭受残缺。乘龙上天但不能到达,说明您徒有气势,而无力量。看见金玉堆积如山,却得不到,我们的国家恐怕要有巨大的忧患了!”赵孝成王不以为然。
    这个梦确实难解,弗洛伊德说:“男人飞行的梦是具有肉欲意义的。这种飞行的梦都是勃起的梦,因为都是反重力的。而从空中跌落,则常具有焦虑的特征,是勃起后的必然。”“至于游泳的梦,并且在梦中划水,”弗洛伊德说:“那是尿床。”
    总之,弗洛伊德大师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只能认为赵孝成王的青春期已经来到了,不过他更喜欢男的,是个同性恋者,甚至把自己的男朋友封为建信君,担任赵相国。赵国国事的糜烂,就是从年轻的赵孝成王开始的,如同齐国的陆沉始于齐湣王,楚国的消弱始于楚怀王。
    赵孝成王的青春梦作完后的第三天,就接待到了冯亭的使者。密谈之后,赵孝成王精神状态大为亢奋,赶紧喊来朝中重臣商议。
    平阳君赵豹,是赵孝成王的爹赵惠文王的弟弟。赵孝成王满面春风地对他说:“王叔,刚才上党那边来人说,上党的十七座韩国城邑,愿意全部无条件献给我国,您以为如何?”
    平阳君想了想,把脸一沉说:“圣人甚祸无故之利。圣人把无缘无故得到的财货利益,当作祸害。当前,秦人为了得到上党,苦战三年,斩首五万,才总算把上党向南的道路堵住,眼看就能享受上党这块肥肉。上党人之所以不愿意投降秦国,不过是想嫁祸于赵而已。秦人连年苦斗,而赵坐收其利,这种便宜,连强国都不容易从弱国身上占到,弱国怎么能从强国那里获得呢?您千万不能接受。”
    赵孝成王却反驳说:“可是你想想。往年我们发百万大军出去抢地,逾年越岁,也未得到一座城池。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十七城,不要岂不是傻瓜。寡人听说,上天送来礼品而不去拿,是对神灵的冒犯。”
    平阳君赵豹说服不了赵孝成王,只好告辞离去。
    接着,花花公子平原君赵胜(也是先君赵惠文王的弟弟,赵孝成王的王叔,战国四君子之一)和赵禹一起来了。两人回答得相当草率:“大王说得太对了,往年发百万大军进攻,也很难打下一座城来。现在坐收十七个城邑,机不可失。”
    赵孝成王听了大喜,命令平原君前往上党接收土地。
    平原君到了上党以后,并没有让冯亭脱离岗位,而是封他为三倍的万户侯,继续镇守上党,号为华阳君。于此同时,五十岁左右的赵将廉颇率赵国大军赶至上党南部的长平等地区驻防,以堵塞秦军北上穿越太行山威胁上党。赵国由此正式卷入了一场噩梦似的战争。
    潇水曰:
    这三位与赵孝成王讨论国家大事的重臣: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赵禹,三个人都是赵王族的自家人。这正是赵国政治糜烂的地方,重用肉食者鄙的宗室贵族而不信布衣贤能。这三个宗室贵族都当上封君和朝廷大官,地位仅仅次于赵王。赵王有事只跟自己的王叔谈,不信用大臣。
    这些宗室贵族往往鄙陋——他们哥仨的意见,一个对的,两个错的,总体来讲是错的多于对的。这种靠着血缘关系而掌政的贵族们,只把赵国引入了危险的境地。
    最后说一下,接收上党,对于赵国来说是否有利。历来这一点众说纷纭,从哲学角度来讲,把别人辛苦三年即将打下来的土地你白捡来,这不符合自然世界的客观规律。从道义上讲,这种做法得不到列国的同情和军事支援。从政治角度来讲,秦军占领上党,确实会对赵国构成威胁,赵国应该干预。(这有点像美国入侵北朝鲜,中国所面临的处境)。但是,赵军在三年来安常处顺,不知道对韩国假以任何援手,错过了干预的最佳时机。即便现在进行干预也可以,但不应该吞吃对方土地,那将使干预的性质变味儿,使诸侯外援失去,并且使敌人的进攻野心极端强化,变成了敌人在守家卫土了。
    所以,结论很明确,干预是应该的,但接收是错误的。
    而且,干预的话,也应该充分做好战备,包括联络诸侯外援(但是由于你现在吞吃了对方土地,贪利失道,失道寡助,联络外援的事就更难指望了)。
    其实对赵国来讲,重要的还不是该不该干预,而是能不能干预成功。从政治和国力来讲,赵国不占优势;从诸侯外援来讲,赵国也不占优势;从军事角度来讲,赵军进驻上党与秦人周旋,会遇到诸多凶险的不利条件,可谓凶多吉少:
    1、赵军开进上党以后,需要分散驻守上党,于是战斗力被削弱。
    2、随着军队的推进,赵军会越来越远离自己的物资供应地,使赵军不能补充已消耗的作战力。这一点就像志愿军进入朝鲜作战时的处境一样。虽然,作战地区(上党,或者说朝鲜)的物资也可以用来补给赵军,但在一般情况下,由新被占领区提供的东西,不如由本国提供东西那样迅速可靠,各种误解和错误也影响保障的及时性和质量。而且,有些东西是必须要从本国提供的,特别是人员。(朝鲜战争中志愿军的给养就是靠从中国本土提供的)。事实上,在战争爆发第一阶段,上党地区很快就被窝囊的廉颇给弄丢失了,赵军连这个可怜的外国供给地都失去了。
    3、每一支军队都有战略侧翼,也就是其后方交通线的两侧。军队越离开本土,深入敌国,其交通线的侧翼就越长。对一个很长的、只有很少兵力保护或完全没有保护的交通线来说,敌人一次很小的进攻都会给予它巨大打击。一旦丧失了交通线,后果将是严重的。后来接班的倒霉蛋赵括在长平被饿了四十六天,原因就在这里。
    公元前261年的末尾,呼啸的北风吹响了冬季的主旋律,漫天的雪花弥漫在晋南高原上。上党地区驻守的赵军,中间的大多数人,将是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的雪。
    冬季刚刚结束,打仗的黄金季节又开始了,秦国数十万大军在猛将王龁的带领下,北越太行山,向北攻击上党地区。
    这一年,注定是在中华历史上极其引人注目的一年。王龁又被我们称为“王铁汉”,他是范雎入秦以后从异国引进的人才,以迅速穿插进攻,打硬仗、猛仗著名。他的爵位是左庶长,在秦国二十等级爵中处第十等,局级干部。在不到一两个月的时间,猛将王龁居然尽数夺得了廉颇戍守的上党郡所有城池,令人无不咋舌。
    廉颇本人虽然名气很大,尤其是他和蔺相如联袂上演了活剧“将相和”之后,声动诸侯,但他其实只在进攻齐、魏两国中建立功劳,遇上霸气十足的秦军就渐渐不支。
    廉颇失利后,上党郡已失,赵军约有四十余万人,只得在廉颇的约束下,向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退却集结。由于已经不能从上党那里获得补给了,大军只好依靠一两条在后方向东穿越太行山东麓直到邯郸的运输线,像氧气管子那样给自己补氧。
    到了初夏六月份,秦军统帅王龁在攻占上党以后,率领主力追至长平,打算首先扫清长平外围的赵军阵地。
    王龁派出自己的先锋机动部队,由司马梗率领,前去长平外围侦察。司马梗据说是司马迁的祖爷爷,他的机动部队正在山头看赵军的风景,赵军一方赵笳指挥机动部队,与之发生遭遇战。在战斗吃紧的情况下,赵军没有增援部队,结果,赵笳阵亡,赵军大部被歼,残部逃散。秦军获得了前哨战的胜利。廉颇闻悉机动部队失利,传令长平各营垒将士悉心据守。
    不久,王龁率领秦军主力,对赵军的长平主阵地发起多次持续攻击。秦军攻势极猛,而且从不止一个方向,赵军无力支持,东鄣西鄣两处城堡陆续被秦军攻破,四名都尉丧命(都尉是多大的官,不知道,至少是师长级的吧。都尉又称郡尉,是仅次于郡守的郡第二把手,秩比两千石,负责一郡武职。郡尉带兵上战场以后称作都尉,是副省长级别的干部,总之很大,不然不至于专门被司马迁写进史书。)
    接着,秦军又进攻长平附近的赵据点光狼城。秦将司马梗奋勇当先,带头登城,掩护主力杀进城内。光狼城守将正是冯亭,这家伙协助守上党没守住,败退至此。冯亭力战,打不退秦军的攻击,乃指挥部众,边战边走,向廉颇的主营地靠拢。光狼等三城遂为秦军所占领。战事一开始廉颇就显得低调,左支右拙。
    到了入夏的七月,廉颇开始在长平地区修筑壁垒(因为他已经没有城了)。廉颇修筑的壁垒工程浩大,至今长平地区还有其残迹。廉颇兢兢业业地修垒,完全像一个勤勉的包工头主任。
    战国七雄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廉颇正在施工的这个地方:山西东南部那一块方圆约一百五十千米,南北长,东西窄的狭长山丘地带——即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秦赵两大军事强国,已经在这里集结了前所未有的庞大部队,各自动员了四十万上下。而在他们背后,数不清的后援士兵还正在奔赴战场的途中。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空前惨烈的决战一触即发。
    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廉颇精心构建的这块战场。长平被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割断,相对高度一般在二百米上下,也有些地方要低一些。平行该山脉以东,有一条宽阔的河谷。传说唐尧的长子丹朱曾经在此逗留过,所以这条河名叫丹河。由丹河再往东,还有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比第一条更加高大,我们姑且就把它们叫作“丹西山”和“丹东山”好了。两条山脉之间相隔约十公里。对于战略防御的一方,这个地方还不错。美中不足的是,两座山脉的山势都不够险峻,需要用人造工程来加以改善,所以廉颇在丹西山西坡上修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称为西垒;在丹东山上也有一些,称为东垒。而秦军正处在这两条山脉以西。这就是廉颇所拥有的阵地,有两山一水。
    秦军正面强攻的话,将会损失很大。但王龁是秦军中有名的攻坚专家,擅长打硬仗,血气方刚,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攻。就这样,三十多万秦军被铺在二十多千米宽的战场上,像潮水一般卷了上来。
    虽说廉颇手里也有四十五万人,但还是架不住对手没日没夜的猛冲,又有两名师长(都尉)丧命。几天之后,西垒部分阵地被突破,秦军攻破丹西山一些山谷,穿插抵达丹西山东坡,开始包抄赵军的后路。廉颇和冯亭指挥预备队进行反包抄,但是收效甚微,涌入山谷的敌人越来越多。赵军最终被迫放弃西垒,跃过丹河撤退到丹河东岸,王龁又不失时机地率军赶上来,一直追到丹东山上的东垒才停。此役秦赵两军死伤人数不祥,但据司马迁记载,赵国总计在长平丧兵四十五万,其中五万是廉颇在前期战役中赔进去的。
    廉颇见秦军实在厉害,只得退保丹东山,继续当施工头,高筑堡垒,任敌人怎么挑战谩骂,他都坚守不出,王龁一时也无机可乘。此时的长平战斗,已经从春季打到了夏季。
    廉颇连续战败的坏消息雪片般地传来,邯郸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个个如坐针毡。听说西垒已被攻破,丧军五万,都尉多人,赵孝成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叫道:“看来廉老将军全然不是王龁的对手,三个月下来损失了五万人,六名师长都完蛋了。不但上党十七座城剩不了下几座了,长平阵地也越打越小。现在的战局实在太被动啦!”他催促廉颇火速出击,好给自己翻本。廉颇就是不从,像乌龟那样使劲缩着脑袋。
    王龁和廉颇率数十万大军在长平对峙,每日花钱如流水,双方君主都很焦虑。秦昭王于是问相国范睢,如何才能引廉颇出来,速战速决。范雎以为廉颇素来作风稳健,这次又被王龁打怕了,肯定死活不肯再出战:“臣已经考虑过了,我们只能用反间计促使赵国换掉廉颇。换掉廉颇的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年轻气盛,名气很高,经验欠缺。年纪过大,就不肯出击;名气不高,则赵王必不肯轻易任用;经验丰富,则不容易上我们的圈套。”
    秦昭王忧虑道:“您说得倒是挺好,可是赵国岂有如此人物?”
    “眼下正有一人,甚是合适。此人是赵国马服君赵奢的儿子,大名赵括。”
    秦昭王闻言,喜上眉梢。
    赵括的爹赵奢,原本是赵国的一名公务员,科级干部,主要负责收农业税。平原君(赵胜)家仗着是封君,又是贵族,几度担任相国,势力大,到期不肯交税,赵奢依法处决了平原君手下的九个干部。平原君大怒,把赵奢抓起来,将要杀掉他。(平原君就是刚才讨论接受上党的,战国四君子之一。)
    赵奢辩解说:“阁下是赵国的贵王叔(赵惠文王的弟弟),理应起表率作用,现在却放纵家人践踏法律。法律受到轻视,国家就会衰弱,诸侯就会来犯,到时候,阁下还怎么享受荣华富贵呢?”平原君听了十分惭愧,鉴于自己还是战国四君子之一,于是改容谢罪。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看出王亲贵族当政的话,弊端很大,他们本身无能不算,还肆意践踏法律,以特权阶级身份,扰乱国家法律。这是山东六国的通病。
    赵奢是通过阏与之战出名的。那是公元前270年,范雎进入秦国后不久,派秦将胡伤攻打上党以东太行山东麓山脊上的军事要塞阏与,以割裂上党与赵国的联系,以便未来收吞上党。阙与向东距离邯郸仅一百三十公里,廉颇认为:“去阙与都是太行山路,越走越高,道远路险,不容易救啊。”
    赵奢则说:“道远路险,就好比两只愤怒的耗子在洞穴中狭路相逢。哪一方的将领比较勇敢,哪一方就会取胜。”
    由于赵奢口气大,于是被任命为将领,率十万人马去救阏与。
    刚开出邯郸城三十里,赵奢就让部队停下来挖筑工事,逗留了二十八天还不肯前进。秦军听说了,皆以为赵人胆怯。接着,赵奢突然卷甲疾趋,连续急行军二天一夜,走了近两百里路(跟解放军急行军的速度一样),赶到了太行山脊上的阏与前线,突然出现在错愕的秦军面前。秦军尚未布置好阵地防守,慌乱无序,一场鏖战,竟被赵奢杀得大败,阏与之围遂解。这是赵国对秦作战史上迄今唯一的一次大胜,打破了秦军自商鞅变法以来不可战胜的神话,赵奢因此闻名天下,被封为马服君,与廉颇、蔺相如同列。
    有其父必有其子。受父亲的影响,赵奢之子赵括从小就熟读兵法,讲起军事理论来头头是道,连老爹赵奢都辩论不过他。赵奢只好骂他道:“我的这个龟儿子,迟早是要惹祸的。须知战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小子把它看得太简单了。”
    公元前260年的夏天,蝉声和谣言一起笼罩着邯郸城的上空。受一些秦国派来的大嘴巴的流言蛊惑,赵孝成王中了反间计,任命赵括为大将,取代长平前线的缩头乌龟廉颇。蔺相如先生此时病重,闻讯连忙上书劝阻:“赵括徒有虚名,只会读他老爹的兵书和战争日记,打起仗来则是胶柱鼓瑟(成语),不知机变。”
    赵孝成王和赵括都是少壮派,不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唠叨,于是厚赏赵括,择日开拔。赵括也没客气,拿着赵王赏他的金帛,到处求田问舍,打听哪里的楼盘会涨,买房子置地,表现得像今天的温州炒房团一样。他妈妈惶急恐惧的很,上书请求宽赦:“我儿子赵括不堪为将。从前他老爹获得赏赐,都与军吏士卒分享。受命之日,不问家室,与士兵同吃同睡。可是这龟儿子却婆婆妈妈的,把钱全藏到了家里,只是个守财奴而已。愿大王不要遣他去前线啦。”
    赵孝成王历来果断(或者说刚愎):“大妈不要啰嗦了,我意已决。另外,你们不要老管孩子叫龟儿子,这样对家长也不利。”
    “那么,倘若赵括败兵折将回来,我们家属请求不要连坐。”
    赵孝成王说:“这个好办,依允就是。”
    于是,一颗赵国冉冉升起的丧星,带着他的兵学理论和父亲的战争日记来到了邯郸以西一百五十公里黄土高坡上的长平战场。长平的山景非常优美。到处长着古代的树木,名字却叫不出,倘在春天,就满伞满伞举满了花的云,视线永远是穿不透的。而眼下正是公元前260年满目湿红的夏末初秋,丹山山坡上树林的暗绿与鹅黄层层尽染,樱红如血的霜叶更偶尔破空袭来。倘若不是打仗,这里是个极好的画家写生的地方。无限的巨幅秋林使战车上的赵括和追随他的班底,如花廊下徜徉的鉴赏者,被五光十色的秋景,打得死去活来。
    赵括与廉颇交割完毕,马上就更换军官,变易约束,做了一系列挥刀自攻性的军事改革。
    我们知道,凭着一个人的小嗓,是不可能喊动四十多万大兵的进趋的。所以统帅必须有一帮得力的各级将官。彭德怀在朝鲜战场上最初指挥了28万人,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指挥77万人,他靠的是数以万计的机关人员和各师团营连级的指挥员。彭德怀指挥这些人,而不是直接指挥数十万大军。
    赵括也是一样,如果他的部下以百夫长来计的话,四十万人将有四千名百夫长,相当于一所普通大学的在校生人数,都需要他来指挥,这需要多么强的领导能力啊。如果以千夫长来计,也将有四百多人,够坐满一个大礼堂的。
    赵括要指挥好这四百人,对于一个没有战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谈何容易。另外,四百人必须和他们所各自带的兵士熟悉,所谓兵将相熟,只要指挥了将官,兵们自然跟着。但是赵括临阵大量易置将官,更换了这四百人中的很多人,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这些人作为新官,能不能指挥好下边所不熟悉的各自千人小队,又是个问题了。
    赵括的指挥系统,从统帅到将官到士兵,似乎都没有磨合好。
    另外,军中还有一套“约束”,也被赵括变更了。
    所谓约束,是古代战争的一套军队内沟通系统。我们看美国电影《特洛伊》,主将在战车上杀猪似的冲着士兵们大喊:“后退!后退!——弓箭手——射击!”旁边是一群奔跑战斗的士兵。这是不行的。
    上万人的战场,他嗓门再大又有几个能听见。这样指挥不对。
    事实上,他不应该直接对战士们喊,他应该命令军官,军官再指挥自己的兵们去分头落实。但军官们不能总呆在他身边,听他呼喊命令,军官们要跟自己的小队在一起——比如说他是管弓箭手的,他就要跟弓箭手们呆在合适的战位上。所以,主将的命令不可能通过喊的形式被他(军官)听见,即便他有张飞那样的喉咙也不行。
    因此,主将需要依靠旗帜与部将沟通,就是所谓的一套“约束”。据兵法所载,在中军大旗周围,其实有好几面旗子,旗子的数量,取决于主将有多少个小队。每个小队有属于自己颜色的旗帜,是小队兵士瞩目的地方。当主将竖起某色旗帜,相应的某小队就要立刻竖起他同样颜色的旗帜答应——叫做“应旗”。主将把旗帜向左摇动(当然他不会亲自摇,他身边有一群掌旗的彪形大汉),该小队相应的旗帜就也向左摇,小队战士就往左冲杀。大旗右摆,则战士右攻,阵形右移。当主将旗帜低压摇动,小队将领也同样立刻应旗,压低摇动,意味着他的战士们要拔足飞奔。旗帜的高低配合着鼓声的急缓,控制士兵冲杀的进度。两旗相交,则两队相合。旗子的语言,代表着诸多的信息。主将所要做的,就是调度自己身边这一群颜色纷杂、代表不同小队的旗帜,所以他需要站在地势高亢的地方。主将的职责,基本上跟交通路口的警差不多,一旦旗子挥乱了,就要堵车、肇事、出车祸了。
    当时不能打手机和发电,也没有高音喇叭,所以全靠旗帜的语言,此外还有不同寓意的鼓声。这一套规矩就是约束。
    要想各个部队相互配合,发挥整体的优势,全靠了这些旗鼓约束,对指挥官的素质要求是极高的,闹不好就四十万人全乱套了。赵括临时变更约束,用一套新的旗鼓约束指挥军队,无异于鸡同鸭讲。
    与赵括一起赶到战场的还有秦国久经沙场的名将武安君白起。白起是秘密到来的,他偷偷换下了王龁。
    秦昭王亲自下令,军中有敢泄露武安君白起为将者,立斩。这么做极其必要。倘若赵括得知秦国用白起更换了王龁,势必畏惧白疯子的威名,不敢贸然出战,也做缩头乌龟,死守丹东山上的东垒了。而这是秦人最恐惧的,因为攻坚总比防守所损伤的兵力要多出几倍甚至十几倍。(二战云南滕冲战役,歼灭守城日军三千人,而攻城的中国远征军牺牲9168人,这还是在有美军飞机掩护进攻的情况下。)
    赵括为了立功露脸,决定率四十万赵军离开东垒,倾巢而出,渡过丹河,全线反击秦军,想把廉颇丢失的丹西山和山上的西垒夺回来。冯亭提出异议,竟遭到赵括的无礼拒绝,赵括顽强坚持自己的冒险主张,决计对秦军发动进攻。
    白起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布置:以第一线部队向赵军进攻,接战即退,诱其深入。主力部队坚守西垒,两翼配备钳攻部队,构成袋形阵地,包围赵军的盲进部分。另以强有力的二万五千奇兵向敌侧背迂回,以夺赵军东垒,绝赵军后路,实现彻底包围。
    果然,赵括发起主动进攻以后,秦军的当头部队一触即溃,大部分撤上丹西山。赵括见敌军丢盔卸甲,料无伏兵,便自率三十多万步兵主攻西垒,令冯亭留守东垒接应。没想到连战数日,西垒坚如顽石,防守应变有方,无懈可击。赵括心中烦闷,正迟疑间,忽闻恶报:身后的东垒已经被秦人的二万五千奇兵所得,赵括一下子成了无家可回的人,成了夹在西垒、东垒之间的流浪汉。廉颇从前修筑的这东西两垒,如今成了两块夹住赵军的火葬场围墙。
    原来,东垒后面,正是赵军通往邯郸的那条长长的给养线。白起在派二万五千人攻东垒的同时,还命五千骑兵,强行穿越东垒一个缺口,突破之后,直扑赵军的给养运输线。负责留守东垒的冯亭为了救山后的粮道,被迫分兵下垒,结果在分兵的时候军队造成巨大混乱。秦军二万五千人血战取了东垒。东垒以东的那个给养运输线自然也没幸免,被五千秦骑兵掐断了。
    冯亭丢了东垒,被赵括接住一顿大骂:“廉颇先是丢了西垒,你又丢了东垒。你要害死我啊!”
    冯亭辩解道:“你率大军倾巢而出,几日迟迟不归,我如何守得住那么长的东垒。”
    两人在太阳地下互骂了半天,才慢慢发现肚子饿了起来。由于西垒攻不下,东垒又失守,赵军就被困在西垒东垒之间的丹河谷里进退不得,后勤给养线又被切断了。赵括别无选择,只好移军回去复夺东垒。
    赵括反身回夺东垒,秦军则以轻装部队出西垒击赵括后身,牵制赵军对东垒的进攻。东垒秦军则居高临下,顽强据守。赵军屡战不克,精疲力竭,终于“赵战失利”,只好就地停下,放弃夺回东垒的打算,改在东西垒之间的丹河谷里重新筑壁垒,用以坚守,等待救兵。
    这时候,已经传出消息,秦军主将正是赵括无比惧怕的百战百胜的白疯子白起先生。赵括心中叫苦:“难道老天要绝我吗?怎么遇上这个魔鬼。我一出道,就碰上了这个克星,实在是不幸啊!”
    这时候,赵括还有一个机会突围,就是顺着丹河河谷,奋力向南北两个方向寻找突破口。但是赵括被白起吓破了胆,从先前的盲动进攻,变成了军事迟疑和保守,像被惊呆了的兔子一样,缩在东西垒间的河谷地带,一动不动,坐等援军,丧失了及早果断突围的良机。
    其实,秦军此时形成的包围圈,不可能布置得很厚,特别是南北两个方向上。赵军立刻突围,可以免于全军覆没。但赵括雌伏在东西两垒之间一动不敢动——自从首战败给白起以后,他就从极端轻狂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非常惧怕白起,再不敢动弹,卧在那儿好像待宰的绵羊。
    白起趁此良机,为了彻底实现对赵军四十万人的大包围,赶紧分兵去南北两个方向的丹河河谷里兴建长垒,试图把东西二垒连接起来,彻底把赵括从四个方向钉入棺材。但我们知道,兵法云:“十则围之”,包围敌人需要有比敌人十倍以上的军队才行。秦军现有人数不够,白起立刻火急向秦昭王要兵。
    秦昭王刚刚在前年受了饥馑,秦国本土似乎也刮不出更多的兵源了,就立刻亲自赶到河内,就是黄河北岸(算河以内)、太行山以南的中原北部一小条地区,那里是秦的新占领区,在那里征发了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开往长平,为白起营造南北长垒。(不要以为十五岁当兵太早了,董存瑞就是十六岁当兵,十九岁牺牲的)。
    这些人到了长平,修垒同时担任遮绝赵国救兵和救济粮草的任务。这些可怜的征夫,原本都是韩、魏人,现在被拉来打赵国人了。他们自己的亲人朋友,都是死在秦人手里,怎么可能去卖命为秦人绞杀赵军呢?回答:其实,中原人和赵国之间,也是有历史仇恨的,他们也是有可能去杀赵啊。
    赵括见棺材板开始越钉越紧,却依旧迟疑,不下火速突围指令,于是四十万人坐吃山空。到了九月,赵军已经连续断炊长达四十六日之久,四十来万张嘴靠丹河的鱼虾、树皮、草根,根本填不饱。根据鄙人的计算,四十万人可以一顿吃掉七千只羊和八千只牛!赵军很快被迫杀战马,以至于强壮的士兵杀死羸弱的士兵来吃。这种自相残吃的吃法不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赵括在此期间,一直等着邯郸的救济。邯郸那边早也急了,先是给赵括送去粮食救济,但是都被秦军截去了,赵括收不到。这种白送去的粮食实在是多,以至于最后邯郸本身也没有粮食了(只剩些歌舞和麦乐迪了),于是只好向齐国借粟。但齐王建却不肯。不肯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赵国多年向东发展,廉颇年年不断朝齐国发狠,攻城略地,逮弱的欺负,齐赵邦交不睦。二是,齐王建长期采取置身战争之外的国策,怕惹秦国不高兴,所以坚决地加以拒绝。
    赵国使者又赴魏国求救。但是秦昭王早作了魏国的统战工作,许诺把垣雍割给魏人。魏国君臣都认为:邻国的失败,是我们的福气。
    赵括知道救兵和救济粮都已经没指望了,这才决心孤注一掷,命令空着肚子、饿了四十多天疲软之极的赵军组织突围。(我们说,倘若早作突围计划,而不是由于畏惧白起而迟至今日,赵军当能以牺牲一部分掩护部队为代价,实现大多数人的顺利突围的,而不至于全军被虏。古今这种成功突围的例子还是满多的。当时通讯不发达,白起不可能把四个方面防军布置得滴水不露,赵括找到一个突破口出去当不难。)
    赵括选择了秦军四个方面壁垒中的某一个作为突破对象,把所有能够拿起武器的人分为四队,周而复始地以血肉之躯去冲击敌人狂风般的密集的弩箭。可是秦军早把周长百多里的壁垒铸成,铜墙铁壁一般,赵军苦战终日,一直不能突破。
    赵括军队被困在狭窄的河谷当中,回旋余地很小,只能小批量周而复始用兵,形不成决战,够不成对秦垒的强大威胁。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和斜插入沙的断戟。赵括知道今日不能突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亲自上阵搏战,站在战车上挥戈狂呼猛冲。他的那帮少壮派的亲信都跟着他。结果一箭当胸射在了赵括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家伙身上。赵括狂叫一声,吐血三两,被当场射杀在秦军垒前。
    四十万赵军见主帅阵亡,冯亭也战死军中,再无斗志,全部向武安君投降。长平大会战至此结束,自四月至九月,用时近半年,双方前后共投入兵力超过一百万,筑垒二百来公里,最后以四十五万赵军全军覆没告终(廉颇赔了五万,赵括送了四十)。
    在这场战役里,白起突破了传统兵法里“军不十不围”的束缚,以同样的兵力却成功包围了同样数量的敌军——这在古往今来的战例中不可想象。在那个没有机关枪、迫击炮,没有燃油陷阱,甚至没有铁丝网的情况下,白起做到在长达46天的时间里,不让四十万赵军一兵一卒突围并顶住援军的反复冲击最终将四十万人全部予以歼俘,了不起啊!他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又一个经典战例,充分印证了那句名言: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赵括的妈妈由于及早与赵括划清界限,当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赵孝成王免她受随坐之刑。赵妈妈没有哭,激动地在胸前直画十字:这个败家的孩子,总算死了省心了,以后全家可以过踏实日子了。说完,喜极而泣。
    可怜的赵括有两个致命错误:他先是冒险盲动,轻狂出击,丢了东垒。受此挫折后又变得恐惧胆怯,方寸大乱,不敢主动与“战神”白起决战或突围而是一再迁延,坐等援军,实际是待死,直到被饿了四十多天后才被迫向敌人业已打造完工的铁笼上突围,显示了缺乏经验的指挥官的常见毛病:心情大起大落,不是高亢速胜,就是悲观丧气,总之心理素质很差。
    在遵义会议上,清讨“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的责任指挥人博古、李德时,毛泽东的发言用三个“主义”概括了这两个书呆子的指挥错误,跟赵括所犯的一模一样,即“先是冒险主义,继而是保守主义,然后是逃跑主义”。唉,那些愚笨的人,其愚笨之处,古今一样啊。
    长平之战虽然结束了,但是长平的故事却没有结束。清点完毕战俘的数目,居然高达二十几万。秦军将领们都比较犯愁。当时没有铁丝网,无法建立战俘集中营,吃住行走都是问题。王龁等人于是问白起如何处理这些嗷嗷待哺的战俘。
    “我们秦国前年饥馑,如今也没有什么粮食了。”众将说。
    白起默然良久:“赵卒性喜反覆,恐怕他们将来吃饱了肚子,又要作乱,那就难以收拾了。不如趁现在无力反抗,全部杀光为妙。我看附近有几处深沟大壑(这是黄土高原的地貌,都外窄内宽,形如布袋),真是天赐的好地方。”
    于是赵卒被诳进山谷,据说是邀请去那里吃饭,伙食是三鲜牛羊肉煎饼。大家无不手舞足蹈,进了沟内,却发现原来是用自己的肉do it yourself!——就见顶上万弩齐发,滚木擂石雨点般而下。可怜赵卒因为饿了许久,浑身无力,连山坡都爬不上去,只有眼睁睁任人轰杀。眨眼间,沟内尸积似丘,哀声如雷。事毕之后,王龁又命战士拿着武器下山检查,有还在动弹的,再予补砍,不得走漏了一个。
    当时,长平的尸体无人掩埋,一直到唐朝,李隆基经过这里时还是看见白骨森森,头颅堆积如小山,于是大加感叹。人们今天,仍然可以挖出尸骨坑,并且从长平的一些地名:杀谷、省冤谷、血昏河、白起台、骷髅山,隐约可听见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凄惨哭声。
    赵军中尚有二百四十名未成年士兵,白起和所有典型的秦国人一样,非常喜欢小孩,所以特意把他们放生,其中就有冯亭的几个儿子。在这些孩子的面前,丹河淌成殷红的颜色,天空中弥漫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
    潇水曰:长平之战,赵卒死亡四十五万,人们往往难以置信,提出置疑的理由通常有三个:第一个,赵国不会有四十五万人马。第二个,四十五万人马的给养运输,当时做不到。第三个,四十五万人杀起来,很难杀。
    我来逐条驳斥一下。
    据苏秦说,临淄有七万户,每户可出三男子,“不待发于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而临淄、邯郸历来并称。等量齐观,邯郸至少也能出十万人,这是保守数字。另外,赵国还有上党郡、太原郡、雁门郡、云中郡、代郡、安平郡五个郡,其中上党郡有二十四县,太原郡有三十七县,代郡有三十六县,这是史书有明确记载的。按每郡二十个县计,则赵国六郡合计120个县。每县出兵三千人,则120县合计三十六万人。加上邯郸等大都会的至少十万人,所以,赵国凑出四十五万人马,不成问题。
    赵孝成王在《史记》中曾说自己有一百万。
    事实上,根据我对先秦战役兵力的统计,战国七雄之间,每国的兵力极限大约是五六十万。
    四十五万人的粮草运输,到底需要多大民力呢?淮海战役是解放战争时期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解放军投入了60万兵力,为他们提供后勤支持的有整整543万农民。平均9个农民供应一个战士!但淮海战役战场范围广,机动半径大,要运的东西也贼沉。而长平之战属于阵地战,机动范围小,从邯郸到长平直线距离150公里,也不算远。秦昭王后来曾以六十万之众远伐楚国,秦昭王能支持这样的远途运输。邯郸到长平的短途,赵国人也能支撑。
    尽管如此,赵国后来曾“急请粟于齐、魏、楚”,说明赵国本土已经没有粮食吃了。如果不是前线布置了四十万之众,当不至于把本土的粮食都吃光。
    最后说一个被俘赵军的死法。
    其实,赵卒被坑杀的俘虏,人数当不足四十万。一开始,赵卒全军四十五万,廉颇先丧其五万。在接下来赵括指挥的战斗阶段,历经几次惨烈血战,赵卒战死沙场许多,并且使“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白起语)。秦卒死亡过半,赵军至少也应当阵亡过半。所以,赵军最后投降时,当不足40万之众了,也许只有二十万。也就是,说,最终被坑杀的,可能只有二十万人,而且还含有数目不小的非战斗服役人员,比如喂马的、做饭的、修车辆器械的、搬道具的。
    坑杀这二十万人,秦军不至于愚蠢到一个一个地挖坑,一个一个地活埋——那得消耗多少人工小时数啊,一戟上去戳死多经济啊。从长平野外考古来看,有的白骨胳膊大腿有明显断裂的痕迹,有的胸腔内遗有箭头,还有的仅见躯干而无头颅,都堆积在自然沟壑里,当属被集体扑杀而死。
    总之,秦人以斩首为功,所以对人头登记和核对非常严格,严防冒功,所以,前后覆杀赵卒四十五万的数字,当不为妄。
    与长平之战同期,地中海畔的新兴力量罗马人,经过公元前三世纪上半叶的扩张,已经成为了意大利半岛的主人,并且与北非的迦太基之间,为了争夺西西里岛,爆发了第一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年,比长平之战晚四年)。和秦人一次覆杀四十万赵卒相比,罗马一次战役,不过才派出几万人而已。在与迦太基人的战斗中,罗马军团一次死伤两三万人,就是举国震动的大灾难了。
    战国时代动辄几十万人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其军事规模和战争技术,在当时世界乃至后来的中西方历史上,都是罕有其匹的。曹操赤壁大战,只有二十万。拿破仑远征俄国,是五十万人马,算是可以匹敌的一个例子。
    不过,诺曼底登陆,各国盟军却有一百五十万之众,这确实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世界大战了。
    下面,我们把视角从战场上拉回来,转而说说政治的事情。
    长平之战结束后不久,有一个大学问家跑到秦国来考察。他的名字叫“荀况”。荀子考察了一圈儿秦国的政界和民届,对秦在长平之战的胜利原因,有了深刻认识。在采访笔记中,他做了这样的描述:
    秦国人风俗淳厚,人们穿戴很平朴,对官吏很恭顺,保留了古人遗风,没有放纵妖冶的娱乐项目和音乐。这都是法令严格的效果。法令也不光约束老百姓,更主要是约束官吏,于是秦国官吏办事效率也高,“百事不留”,没有拖拖拉拉、议而不决、行政效率低下的问题。“百事不留”,就是解决问题效率高。秦国提倡“无宿治”“毋敢留”,事情不敢拖拉过夜,否则“以律论之”,把他法办。我们知道,拖延公务、积压案件,是官员索贿的惯用伎俩,并且造成行政效率低下。但是秦人“听事决议,百事不留”,就是没有拖延,而且“恬然如无洽者”,意思是政府各部门之间沟通渠道通洽,拖、硬、卡现象没有。荀子说官吏们“恭俭、敦敬、忠信”——意思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官老爷的样子,而是恭敬、俭敬。而且荀子说他们“不楛”——楛就是树杈长歪——大约意思是他们没有歪门邪道、公款吃喝、受贿卖公、巧立名目什么的。
    总之,秦国政府的运作效率堪称后代楷模,令荀子深深感叹:“秦国自孝公四代国君以来,攻无不胜,占无不克,真不是侥幸的啊。”
    荀子的笔记上用“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来形容秦国的官僚。就是说,大官们早晨出了家,就进了公门办公;中午吃盒饭;晚上下班就出离公门,直接回家睡觉——并没有开着公家小车进出高级夜总会的事情,也没有“早上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情况。“不比周,不朋党”,“无有私事也”,意思是下属给上司层层送礼组成帮派的事没有。倘若一层层往上送礼,将来互相护着,就不会出事了,这就叫做比周结党,以谋私利。事实上,秦国官僚每个人单独对公负责,显得“明通而公也”。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我手边刚刚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就能解释:“1996年至2002年,王纯在担任白山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期间,全市的科以上干部除了他儿子和儿媳外,均向其行贿过,且数额巨大。”“黑龙江省绥化市原市委书记马德买官卖官,疯狂敛财,全市近300名处级干部,只有4名没有涉案。”
    下面的人通过送礼,与上边人结成一气,互相罩着,这就叫结党营私,或者叫拉帮结派。他们拉帮结派以后,集体向上可以架空省长,向下可以鱼肉百姓,向内保护帮派成员的利益和官位。消息同文指出“辽宁省委书记发出一封信,切实解决领导干部借节日之机收送钱物和借机敛财等问题。凡收受200元以上的,一经查实就地撤职,决不姑息。”你想,这些领导干部收了下边送的钱,他还好意思严格考核管理下属吗,当然不能,那下属所在的整个政府的效率还能高的了吗?当然不能。所以,杜绝官僚团体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是保证政府对外高效廉洁的前提。
    秦人“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几句话非常简单,却说明了秦国官僚下班以后,没有游走领导家门,送礼行贿的现象,也就不会结帮结派、结党营私,这对于保证秦政府的廉洁和高效非常重要。
    秦国能实现这一点,不是因为宣传教育工作做的好,而靠的是法家“法令严苛”。比如秦律规定,官吏调任到新的机构以后,不许携带原有属僚赴任,就是避免他们结成帮派。
    最早,商鞅在秦国变法,根本目的是要强化君权。如何实现这一点呢,那就要打击贵族势力,办法是遏制分封制,取缔贵族政治。贵族们不能盘踞在政坛上侵夺君权了,代之以来自市场的职业官僚。这些官僚往往是布衣出身,当官和晋升靠的是考核成绩和功劳,不是世袭,随时可以下岗,所以好管理,我把它称为“职业官僚政治”,对照于六国的“贵族政治”。
    法家改革的根本目的是强化君权,但它产生的副产品,就是造就了一个好的官僚队伍。法家通过专门制定繁杂的法令,用于约束这些官僚——这就是法家的名字来历——从而使秦国收获了一个行政效率高而明通廉洁的官僚队伍。
    所以,我们说,法家的“法”,并不是普法宣传什么的,也不专是只针对民众,更是主要针对官僚体系的。用一套“法”,来束缚臣子,提高臣子效率,并且最终意义上,也维护了君权。
    秦国的很多法令,都是针对“官”进行管理的。按秦律规定,官府的资金,官吏不能私自借用。为了避免公物私用,秦国的公物都刻有标记。官吏的日常工作也都有考核标准。譬如秦国官吏督造一杆秤,准确度每一斤差七分之一两(总体误差千分之八),那就要罚这官吏缴纳一件盾。如果是称量黄金的秤,误差千分之一就要罚一件盾。对于其他各类衡器,都有不同误差标准。
    如果修城墙,不满一年而墙坏倒,主持工程的司空和坏倒墙段的官吏,要负刑事责任,绝不允许豆腐渣工程过关。谷仓里面有老鼠,对谷仓官吏的考核标准是仓内谷物饲料的自然损耗率不能超过十分之一,否则不但追究他的责任,连上级县令都要负责赔偿。甚至粮仓的仓库门缝,也有不得“容指”的规定(一手指的宽度),如果超过这个规定,连县令在内都要被追究经济赔偿责任和行政处罚责任。如果粮食保管不善而腐烂,分损耗为百石以下、百石以上、千石以上,各级主管官吏要受罚乃至补偿腐粮。另外库内粮草账目误差不能超过区区二十二钱。
    一般工作人员,普通公务员,也受考核,秦律规定:为政府出售产品,收钱时必须立即把钱投进盛器中,并要让买者看着投入,违反的罚交一套皮甲。如果你给公家养牛,饲养不当,一年里十头死了三头,养牛的人就有罪,罚款是一个盾。主管的官吏也要受罚,县丞和县令也有罪。即便牛不死也不行,还得多生:如果你喂养十头成年母牛,其中的六头不生小牛的话,你就有罪。如果随便杀牛,那罪就更大了。
    秦国的这些法令与其说是为了“镇压人民”(如一些书上所诬陷的),不如说更是为了治理官吏。通过法律对官僚的约束,秦国政府职能高效运转,被荀子有目共睹。这就是法家的所谓“以法治吏”。
    总之,秦国的法令制度是当时最先进、最完备的,已经出土的法令就有有田律、仓律、厩苑律、金布律、关市律、工人程、均工、徭律、司空、置吏律、效律、军爵律、行书律、内史杂、尉律等等。这是真正的“狠抓制度、狠抓落实”啊。
    秦国对法令、政令、制度执行得非常认真,以至于被后人形容为“秦法苛”,但我觉得“苛”正是它的优点,是秦国强大的根本原因。我们现在不是法令太苛了,而是太仁了,执行得就更仁了。
    把犯规的官吏、犯法的平民脸上刺了字,砍了脚,罚了盾,充了军,似乎是很可怜,很严苛。但如果改行思想教育,洒点水湿湿地皮,那是儒家的仁义,犯规者更加猖獗无畏、前仆后继地贪污敛财了。
    儒家的仁义和仁政,其实是无能的表现,是对国家的大祸害、大不仁。这就像慈母造就浪荡子,严父塑教英豪才。
    众所周知,现今中国的公款吃喝是个社会问题。你确定一个吃喝的标准不就行了吗?但似乎连这样的标准都还没有。但是两千二百多年前的秦人对各级官吏的伙食都做了具体规定,《传食律》里面说:“不更(四级爵位)以下的,每餐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刍蒿各半石。爵位更低的,每餐是半斗米,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并供给韭葱。随从人员每餐米半斗;驾车的仆人,米三分之一斗。”
    秦国人对领导干部的乘车标准,也有细致规定,基本标准是“十人的机构,牛车一辆,看牛人一人”。甚至细到了“官吏乘用公家车马,如果死了马,自己不得自行出售死马,必须交给县里处理”,这是报废车的处理。
    荀子的观察,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做“战胜于朝廷”,深刻意识到所谓富国强兵之道,首先在于政府自身效能的提高和官僚机制的改革。
    而山东六国,还是贵族政治,国君依靠血缘关系而不是法令来维系他的统治体系。那些子乘父业,无功受禄的贵族子弟,世代担任朝廷要职,随性地、人治地管着他们的国家,能不败吗?
    而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建立了一套领先的职业官僚政治,并且以法令来约束这些官僚。长平之战,就是范雎、白起这些非贵族的布衣出身的英才将相,对平原君、赵括等等贵族子弟的巨大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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