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十四章
眼前的模糊逐渐清晰。他看见了迷迷的黑雾,黑雾中有许多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他认出来了,这是穿着喜衣的鬼差。除了黑雾和红影,他看不见一个人,不知道那些士兵身在何处,估计已是凶多吉少。耳边是如此的寂静,突然之间,“况”一声锣响,他就感觉眼前一黑,自己似乎被罩在某物之中。等到黑色过去,眼前清晰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四处带着红幔布帘的小空间内,这里还有挂着喜字的座椅,紧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开始轻微地晃动向前。
陈小元心里一惊,哎呀不好,我被封在鬼轿里了。他慢慢掀开旁边的布帘,往外看。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迷雾,什么都不看着。他只能感觉自己随着那鬼轿在晃动着向前走着。
黑雾逐渐消散。李乐扶着阿鬼坐了起来,两个人睁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地的死尸,士兵们都七窍流血,兵器扔了一地。每个人死时,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胆寒,死不瞑目。
李乐扶着阿鬼一步一步走到山路中间,挨个尸体看着,阿鬼咳嗽着说:“师父呢?看没看见师父?”李乐摇摇头:“师兄,师父怎么没了?”
阿鬼抬起头看看山路,很远的地方映着月光,果然隐隐有黑雾飘荡,越来越模糊。李乐说:“师父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阿鬼心跳地厉害:“我们就在这守着,等不到师父就不离开。”两个人走到一棵树下,李乐扶着阿鬼坐下靠在树上。
李乐看着月亮,想起自己的娘,“呜呜”哭了起来。阿鬼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李乐,你多大了?”李乐哽咽着说:“我10岁了。”阿鬼说:“想家里人了?”李乐哭得特别伤心:“我想娘了。”
阿鬼轻轻叹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娘就死了。她是被人活活给浸了猪笼。”李乐趴在阿鬼的膝头:“师兄,什么叫浸猪笼?”阿鬼靠在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黑黑的天空说:“浸猪笼,就是把人给封在一个竹子做的笼子里,在笼子上挂上重石,然后扔进水里。”李乐听得小脸煞白。
阿鬼苦笑一下:“我娘就是这么被杀的。这么多年了,我就是带着痛苦这么过来的。”李乐没有说话,瘪着嘴神情暗伤。阿鬼说:“小乐,每一天,我们都要面临痛苦和失败,但我们仍然不能放弃,仍然要去争斗,要去对抗。”李乐看着阿鬼,嘴唇在微微地颤动。阿鬼笑着抚摸他的头发:“不然,我们还能去干什么呢?我们要一直斗争,不能放弃。”
鬼轿“支支呀呀”在山中行进。陈小元急得满头是汗,不管他从哪往外看,轿外都是迷迷的黑雾。他知道是“鬼打墙”了,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他摊坐在座椅上,心兀自跳地厉害。突然他灵机一动,他拔出自己剑,直直地戳在轿子的底部。一剑下去,那木质骨架红布包裹的轿底一下被捅了个窟窿。
这窟窿一开,立时就有山风顺着这眼刮了进来。透过这窟窿,还可以看见下面的山路和零星出现的杂草。陈小元长舒一口气,这迷雾是封不住下面的。他用利剑把那窟窿割的更大一些,足以让自己穿过。他扶住轿底,深吸一口气,就要顺着窟窿跳下去。这个时候,轿子突然停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
轿子逐渐放低,到了地上。轿外传来铃铛的响声,和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
轿前。“哗”一声,轿帘被挑开,一个人把头伸了进来。此时陈小元正躲在轿顶,用手指紧紧扣住轿顶的上沿,浑身震颤不已。当他看见那人时,惊骇地几乎从轿顶掉了下来。那人一头长长的黑发,一身的白衣,正是九星。
九星四处看了看,准备把头缩回去,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轿底的那个洞。他钻进轿子,蹲了下来,用手轻轻触摸着那轿底。陈小元因为紧张劳累,满头是汗。他不清楚九星怎么和鬼差的冥婚能挂上关系,但是此时他还是觉得不暴露自己为好。头上的汗水汇集在耳边,慢慢地结成了汗珠“啪”一下掉了下来。九星站起身来,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那汗珠一下打在他的肩头,差一点就碰到了耳朵。
九星掀开轿帘,走了出去。陈小元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要翻身下来。这个时候,轿帘一挑,环珠铃铛响动,伴着浓浓的香气,一个红衣女人走了进来,坐在座椅上直直地看着外面。那轿帘“唰”放了下来,轿内的红帘喜字配着那女人一身的红衣,整个红彤彤一片。满轿的香气,更添了暧昧之色。
陈小元再也坚持不住,翻身跳下。那女人突然看见有人跳了下来,吓了一跳。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陈小元一看那女人吃惊非小:“温月儿。”温月儿张着嘴吃惊地说:“道长。”
这个时候,轿子被抬了起来,“哗”一声轿底被垫上了一块厚厚的木板。那木板呈暗红色,圆弧状,上面涂着厚厚的漆精。两个人同时认了出来,是棺材盖。轿子在轻微地颤动中,调转了头,开始往回走。
陈小元看着温月儿的打扮,眉头紧缩:“你怎么了?”
温月儿说:“道长,这是冥婚,我要嫁给云从龙。”
他沉声说:“别胡说八道。一会跟我走。”
温月儿坚决地摇摇头:“为了救阿鬼,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我自愿的。”
陈小元吃惊地说:“救阿鬼?你还不知道吗……”刚说到这,轿子突然一震,“砰”的一声巨响,落在地上。轿外是“呜呜”的风声,陈小元疑惑着慢慢地撩开了轿帘,眼前是一大片黑黑的山林,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出轿门,看见这是树林中的一处空地。四周俱是高耸着的树木和奇形的怪石。山风凄厉,树叶被刮的“哗哗”乱响。一股奇异莫名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他急急地钻进轿子,一把拉住温月儿:“快跟我走。”
温月儿跟着陈小元出了轿子,女孩胆怯地四处看着。
两人同时听见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俩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声音处。那脚步声发自树林的深处,逐渐清晰,越来越重。黑夜中,一股莫名的压力侵袭着两个人。温月儿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抓着陈小元的道袖:“道长,我怕。”忽然之间,叶随风响,“哗哗”乱颤。那脚步声突然停下来了。
陈小元把温月儿推入轿内,嘱咐她千万不要出来。他把剑紧紧握在手里,亮开架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脚步声处。只听见沉厚的咳嗽声,一个穿着黑衣罩袍身形高大的人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这种罩袍俗名叫“一口钟”,是一种宽大的披风,人一披上,看来像钟。头上是厚厚的头罩,那人低垂着头,根本就看不见脸。
陈小元把剑横在胸前:“来者何人?”那人朗声长笑:“小元,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陈小元听到这个声音如雷轰顶:“是……是……”那人慢慢地褪下头罩,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露了出来。陈小元手中的剑一下没握住掉在地上,他颤着声音说:“是……是师父。”那老者摸着胡须嘿嘿笑着:“没枉我教你数载。”
陈小元说:“师父,你……你不是……已经云游四海去了吗?”那老者“呵呵”地一阵鬼笑:“小元,温月儿是不是在轿子里?”陈小元愣住了:“师父,你也知道温月儿?”那老者说:“小元,你一直以来为我们做的那么多事。为师没白培养你。”陈小元脸色惨白:“师父,小徒不明白。”
那老者慢慢走过他的身边,来到轿前,掀开轿帘,看见里面瑟瑟发抖的温月儿忽然说:“小元,有机会我们再来一盘棋吧。”陈小元愕然,他想起若干年前,自己和师父在道观学茅山道术时候的情景。
高山之颠有一处凉亭,师徒二人泡上一壶上等好茶,吹着舒服的山风坐依凉亭之间。在石桌上展开棋局,在围棋中斗智互搏。
老者放下轿帘,回过头看着陈小元:“下棋你一直没赢过我。我来告诉你行棋的诀窍,走一步要多算几步,算的越多胜算就越大。一盘棋的最高境界,就是一子未下便已通晓全局。”陈小元疑惑地皱着眉:“我不明白。”
老者背着手笑了:“下棋之人可以做到通晓全局,而棋子却不能。”
陈小元极为惊骇地看着他,老者一指他:“这盘棋,你是棋子,我是人。现在已经收官,你当然也就没大用处了。”
老者走到陈小元的身边,用手重重的拍着他的肩“你去吧~”陈小元就感觉肩头奇疼,一股重压穿心而过,他张开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摊倒在地。老者蹲下身子看着陈小元说:“小元,你已毒气攻心。”
陈小元颤着声音说:“师父,这是为了什么?”
老者沉声说:“告诉你也无妨。所谓的云从龙,乃是冥王的儿子石斯,他负责亡魂的轮回和因果。若干年前,他被上神所封,为了救他,我们安排了一个棋局。你和你的徒弟都是棋局里的棋子。现在已经收官,我们还需要温月儿的阴精,这样石斯就可以重新复活。我来,就是为了接温月儿走的。”
陈小元惨笑:“师父……”他一下摊坐在地上,气息虚弱。他断断续续地说:“难怪整个事情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么怪。但有个问题你没想到。”
老者回头看他,眼中精光四射:“说。”
陈小元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着说:“你很有把握赢下这盘棋,是吧?”
老者冷笑:“那是自然。我说过这盘棋在一子还未下之时,便已通晓全局。棋,我是赢定了。”
陈小元笑:“师父,既然胜负已定,那你为什么还要下这盘棋?”
老者暴怒:“放屁,放臭屁。不安排这一切,怎么能最后救出石斯。”
陈小元朗声长笑:“你不得不下这盘棋,还怎么说自己可以做到通晓全局,掌控自如呢?你……”他咳嗽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是棋子。”
老者呆若半晌,不语。
陈小元说:“你什么都能通晓,都能掌控,那为什么一开始石斯被封,你就无法挽救呢?”老者想起不久前,在冥界里,九星就曾经问过冥王相同的问题。
陈小元看到那老者正痴痴地看着天空,他抓住地上的宝剑,使尽全身之力跳起来直刺过去。老者没有避闪,那剑直插进他的胸膛,穿胸而过。他没想到陈小元会突然袭击,他低头看看那柄剑,身子一栽,盘膝坐在地上不断地大口喘着气。
陈小元松开握着宝剑的手:“师父……”
老者用手掌猛然向他脸部一击,陈小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老者语气逐渐虚弱:“陈小元,我想明白了。这是劫难,神鬼人谁都跑不出的劫难。我本就是冥界之人,一把小小的废剑能耐我何!但只可恨这个肉身……你们永远也逃不出这棋局。”说罢,老者一用力,拽出了插在胸膛的宝剑,鲜血如泉涌,喷得到处都是,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的盯着茫茫的夜空,再也不动了。
温月儿从轿子里下来,看见陈小元满嘴是血,虚虚地靠在树上,眼神涣散。她急忙走过去,扶起陈小元,急切地说:“陈道长,你没事吧?”陈小元艰难地摇摇头:“我中了剧毒,已经不行了。月儿,阿鬼没死,已经逃出来了。”温月儿含着泪点点头:“道长,我们一起走。”
陈小元脸色惨白,笑着摇摇头:“其实,我早就有察觉,发生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就算我们是棋子,也要改变棋局。你快走,阿鬼已经安全了,他正在通往镇外的山路那等我。你快走吧。”
阿鬼和李乐斜依在树下看着月空,睡眼惺忪。李乐靠在师兄的怀里,睡了过去。阿鬼抚摸着他的头,自己也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肩膀。阿鬼睁开眼,看见满身红衣,泪眼涟涟的温月儿。他怀疑自己仍然在梦中,揉揉自己的双眼,惊喜地叫着:“月儿,真的是你吗?”李乐也醒了过来,一把拉住月儿的手,姐姐,姐姐地叫着不松开。
温月儿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阿鬼长叹一声:“原来都是九星搞的鬼。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又喃喃地反复念着陈小元临终时说的话:“我们虽然是棋子,但也能改变棋局。”
阿鬼说:“月儿,你带着李乐快走。我要去找九星,把一切都弄个明白。”温月儿哭着一把拉祝蝴:“就算报仇,也不在乎这点时间。既然有劫难有因果,那九星就一定跑不出去。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三人互相搀扶着,沿着这条山路消失在茫茫的林中。他们没有听到,一个男人凄厉的喊声夹杂在山风里飘荡:“小云……小云……”
问曰:六道轮回,百世劫难之后,能否出此因果报应?
答曰:因因果果,劫尽也未必能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