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传奇之末
几个星期之后。我按响杨逸文家的门铃。
“门开着,进来就是。”屋内有人高声道。
推门而入,只见四下一片忙乱。沙发上,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书、衣服、报纸、电线、胶水、订书机……
“家中很乱,不好意思。你随便坐。”杨逸文半蹲在茶几边整理一些文件资料。
客厅中央,立着三只收拾停当的行李箱。
“都准备好了吗?”我指指箱子问。
“差不多了。”他一边忙活,一边回答我。
“什么时候的飞机?”
“后天早上。”
“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嗳。”他点点头,“还记得麦可吗?我在英国的朋友?”
“记得。怎么?”
“他有亲戚在洛杉矶,已帮忙替我们找到一处离医院很近的公寓。”
“那太好了。换一个环境,或许对迎叶的进一步康复会有更大的帮助。”
“我也是这样想。香港这边已经尽其所能了。美国那家医院对自闭症的后续治疗,也就是康复性治疗更有经验。”
“听杨伯伯说,周美妍——也一同去?”
“是的。她照顾迎叶那么久,对她的病情很了解。而且,迎叶也很依赖她。”
“那你在这边的工作——”
“暂时只能辞掉。不过邓铭泽说,律师事务所会保留我的位置,欢迎我随时回来。”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他答得很肯定。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也许不回来了,预备远走他乡。”我开玩笑道。
“怎么会?香港到底还是我的家。而且——”他停顿一下,“我对Karen说过,要经常去看她。”这是站在Karen墓碑前,他对她的承诺。
“一珊,你——”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呃?”
“你要是有空,就常来陪陪家父吧。我不在他身边,他——”
“好。你放心吧,我会及时向你报告杨伯伯的最新动态。”
他笑。
“你知道我最想对你说什么么?”
“什么?”
他低头了一会儿,然后眨了眨眼睛,微笑道:
“嗯——很多。算了。”
“哦?是么?是对我的评价?”
“怎么敢。”
“没想到杨大律师也有胆怯的一面。”说笑间,忽而想起:
“对了,法院后天就开庭了,你何不等到旁听完毕再走?”
他摇摇头:
“没有必要了。”
是的。知道和不知道结果,对他而言,已意义不大。因为,他已经赢了。
法庭将代他审判那些人,为他扬眉吐气,激浊扬清。
只是有一个人,虽未能接受法庭的审判,但却没有逃过天意的判决。
“你后来……去见了李光祖?”我探问。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自他见了李光祖之后,回来只字不提。像是很有些意懒。
“是的。”他淡淡。
与那时执意的态度截然相反。
“他在哪里?”杨逸文横眉怒目。
“你真的想见他?”Lee沉吟一下,问道。
“我一定要见他。见不到,我就等,一直等到见到他为止。”杨逸文决意要与李光祖面对面。事实上,在他一步一步实现他的复仇计划的过程中,李光祖始终都没有露面与他正面交锋。这倒有些叫人摸不透。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些不合情理。对方难道毫无察觉?不会。绝对不会。蔡永健这一边已是鸡飞狗跳,李光祖一定也得了风声。
“既然你那么坚持,好,我带你去。”
车子在一家私人医院门口停下。杨逸文不知道Lee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不管什么药,他都要吞下。主意已经定了,绝无变更的道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要亲自跟他过招。
“董事长,您来啦。”一上楼,就有一位医生出来迎接。
“今天情况怎么样?”Lee问。
“还是一样。刚打了两剂针,现在正在休息。”对方态度很恭敬,引他们去看。
透过监护室厚厚的玻璃观察窗望进去,病床上,闭眼躺着一个半僵的老人。杨逸文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张瘦脸。从前也觉得他瘦,现在更是瘦得有些可怕。整个人,比先前见到时更枯竭。在重重的治疗仪器围困下,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
“肺癌,晚期。”Lee平静地说。
“什么?”杨逸文惊愕。
“治不好了。拖一日算一日。至多也不过六个月的命。”Lee道。
“这不可能!”杨逸文喊出声,“他在装假!你订婚那日,他不是还——”
“你没有听说么?病来如山倒?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不然,又怎么会把公司交给我打理?说起来,他的年纪还不算很大呢。”Lee看了杨逸文一眼,继续道:
“如果你不相信,自己进去看看。”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开始并不知道你的故事。直到后来,慢慢有所觉察,又偶尔听闻Diana说起你们两家上一代的纠葛,才多少有些了解。”
顿一顿,他又道:
“说真的。你已经占了上风。他活不长了。和一个快死的人斗,你一定赢。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可言?”Lee悠悠反问。真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得胜,多没劲!旗鼓相当,赢了才快活。
“你如果真的要与他为难,我亦不能保证自己会袖手旁观。毕竟,他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当年也是对他颇多不满,现在也原谅了他。Andy,公平些想一想,商界的竞争,本来就是血腥的,你不会不知道。只因为是你的父母亲,所以你才耿耿于怀这样久。他欠了你们家两条命,如今,Karen已经代他还了一条。另一条,就是他自己的了,用不了多久,也就如你的愿了。”
Lee的这一席话,听得杨逸文很怅闷。他本欲重拳出击,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堪一击。多么滑稽。玻豪——这也算得是一种自行了断吧。恨之透,当然是冥冥之中希望对方死掉。不,也不是单纯的一个“死”,而是通过他的双手,亲自将对方送上绞索架,那样才有快感,报仇雪恨的快感。征服——才是圆满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自顾自地谱写结局。不经他的同意,就安排好了命运。
心中忽地空茫起来。
一大块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肿瘤”,那么快,就被连根端起了。留下一个巨大的洞,不知道拿什么去填补。他的生命一下子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方向。
他悲哀而狂乱地仰天长啸。
“不——”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
“保重!”Lee拍拍杨逸文的肩膀。
他们终于是一家人了。堂兄弟呢。不,现在是亲兄弟了!
“你也是。”杨逸文说。看了看杨德笙,又补上一句:
“替我照顾好爸。”
“到了那边常来信。”杨德笙叮咛。
“会的。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杨逸文笑着道。
“杨伯伯,你放心,我也会监督Andy和家中联系的。”周美妍站在一旁,微笑着插嘴道。
候机厅的电子显示牌上,已经亮出登机信息。
“走吧。时间不早了。”杨德笙对他们挥挥手。心里,又何尝不是依依不舍?
“那我们走了。”
“好。”
目送着三人消失在入口处,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周美妍的那一幅画。真像一个小家庭呢。也许,不用多久,就会传来他们的好消息吧。
第二天上班路上,经过报摊。只见一幅幅巨大的报头冲击着路人的视线,是头版头条呢,各大报纸争相刊载:
“嘉华丽集团一案今日开庭审理。日前证监会向法院提交了一份资料,对该集团在这些年的商业运作中存在的很多违规行为提出公诉,而集团总裁蔡永健本人也被指控在十年前涉嫌一宗商业诈骗阴谋……”
“……此外,集团的两位公司经理也被警方指控与一宗蓄意指使他人打砸私人财物案和一宗买凶谋害案有关,香港高等法院日内将作出判决……”
杨逸文到了美国之后,打来电话报平安。
我将消息告诉杨逸文。
“不过,开庭那日,他本人并没有到场,听说前一晚他在停车场取车时,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劫持并殴打,受了伤。”
“我早说过,我也不是没有人帮衬的。”他仿佛早有预料。
“是谁?”
“呵呵,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我的客户吧。”
“你的客户?谁?”
“我说啦,我也不知道呀。你就不要问了。”他笑着搁了电话。
是的。他帮人打赢了那么多的官司,他们出于义气,以“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的方式“问候”一下他的仇家,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是谁呢?
是他么?是她么?……
空留了一个悬念给我,让我苦恼地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一珊,在想什么呢?”Lee的母亲拿着一本相册笑盈盈地走过来。
“啊,没什么。”我笑,“这花园很漂亮。”
初夏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五色缤纷。各种颜色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橙的……正开在兴头上,热热闹闹,争奇斗艳。连空气也变得芬芳,真真是一个天然的“芝兰之室”。Lee的母亲,对这个花园的照顾,不可不谓精心。
坐在小小的凉廊下,一边喝着冰凉清甜的果汁,一边享受着微风时不时送来的缕缕花香,唉,原来快乐来得那么容易。幸福也简单。
“你要是有空,就常来玩吧。”Lee的母亲道,“家中也好多些人气。”她的眉间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就埋藏到心的深处去了。
“嗯。”我点头答应。
“Lee在那边怎么样?”杨德笙问。
“昨天刚来过电话,说下周就要回来了。哦,对了,一珊,他还说回来之后要亲自谢你呢。你向他推荐的那些地方,他都去游览过了,说很不错。”
“内地现在市场潜力很大,他把公司扩展到内地,很明智。”杨德笙觉得很欣慰。
“逸文其实也很有出息。”Lee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包含了无限的感慨,有一点惋伤,有一点惆然,有一点哀惜。
“他们在美国还好吗?”
“好。来信说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挂念。迎叶在那里治疗进步很快,逸文和美妍两个人在生活上互相照顾,我也放心。美妍这女孩子性子很耐,正好能和逸文互补。”
“看来逸文和美妍倒很合适。”
“Diana最近有消息吗?”杨德笙联想起什么。
Lee的母亲缓缓道:
“她去法国了。说是去学艺术。不过,我想她去那里散散心也好。过个一段时间回来,心情也就好些了。其实,真的说起来,她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虽然脾性有时候骄傲一些,但到底是出身侯门的千金,不能怪她。逸文对她父亲的怨怼,把她也骂了在内,她也很委屈。唉,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我们看照片。”
她把相册翻开,指着相片对杨德笙道:
“德笙,你看,这是Lee满月时候照的。”
“呵呵,在哭呢。”杨德笙笑眯眯地看着。很用心地看着。很专注地看着。如今,他要补上那一段无法见证Lee成长的遗憾。
“咳,你不知道呢。那天在拍之前还是笑的。哪里知道,摄影师一喊:‘笑得很好唷,拍啦!’,他马上把嘴一歪,哇哇大哭……”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我悄然无声地走开去。花园里,有蝴蝶成双飞舞,一只飞得远了,另一只很快就跟过去。不肯失散,害怕失散。它们的寿命很短,故——只争朝夕。身后那一对两鬓染霜的老人,在他们最后的黄昏岁月里,书写着蝴蝶的传奇。
“呀,这里还有一珊呢!”Lee的母亲轻呼。
“一珊,这照片上还有你。”杨德笙唤我过去看。
什么?
怎么会?
只见照片上:Lee左手高举着一条大石斑鱼,右手搭在我的肩上,开心地笑着。而我,一脸吃惊茫然的表情——
“什么时候拍的?呵呵,这鱼是你们钓的吧?真大!”杨德笙笑道。
是什么时候拍的?
回首向昨日。
呀,流光如电,越来越快——
太久远了。
真的,太久远了。
那个时候,我会想得到今天吗?真的,生活总有无数种可能,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许会继承姑父的店。又也许,会回到苏州。更也许……
生活还没有完,日子还很长呢。
一切都是无定的。
将来,呵,将来。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