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让我们一起走进春天
那一天,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工业园区。那一天,很多深圳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满工厂的木制品成了大火蔓延的媒介,大火烤得天空都热了。
那一天,思之声工厂全体员工组织自救,创下了无一员工伤亡的奇迹。那是思存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天… …
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已经吓得瘫软的会计小田拖到安全区域时,等待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冲了过来,她和小田一起被拉上了救护车。旋即,她又挣脱所有人,义无反顾地跳下车。她的墨池还在大火里!
克鲁斯从背后抱住了她,“摩泽尔,房子快塌了,你不能再进去!”
思存更加拼命地挣脱,声嘶力竭,“墨池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摩泽尔,你冷静点儿,消防员会救他的!”
与此同时,巨大的房屋倒塌声掩盖了一切。思存看到,就在刚刚,她和小田逃生的办公室已经夷为平地。
克鲁斯惊恐万状地看着思存,生怕她支持不住。思存只是晃了晃,没有崩溃,也没有昏倒。她看到消防官兵拿着水枪冲进现场。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里面还有人!我知道里面还有人!”消防官兵在她的带领下火速扒开废墟,从瓦砾中找到了毫无声息的墨池。
被搜救到时墨池趴在地上,口鼻掩着微微潮湿的白衬衫。他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也十分微弱。抬上救护车,医生立刻为他实施人工呼吸,同时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向医院驶去。思存始终握着墨池的手,他的手是炙热的,那是被烈火烤过的温度,却感觉不到他的生命力。
到了医院,墨池被火速推进抢救室。思存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有护士跑进跑出,几十分钟后,又有一队医生,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手术室。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好像无声电影一样没有声息。
克鲁斯打破了平静,“已经从广州请来了呼吸科专家,各路专家在给他会诊。”
思存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她不管什么人在抢救墨池,她只要墨池活下去。他是她的生命支柱,是她在美国那么多孤独日子里唯一的信念,是她十六岁就深爱的男人。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思存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一心一意确尚墨池祈祷。
很快,思存得到了一纸病危通知书。医生说了很多,她只听懂了几个词,“一度停止呼吸、气管切开、肺水肿、创面侵袭性感染… … ”思存只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救活他。”
她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要他活着。
天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墨池被送入了重症加护病房。医生说,情况十分不乐观,病人肺部损伤严重,进行了气管插管治疗,但还不能自主呼吸。同时,由于他在被救时已经有数分钟停止呼吸,有可能已经损伤了心脏和大脑。医生看着思存,凝重地说:“你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克鲁斯都听明白了医生说的是什么“心理准备”。他牢牢抓住思存,生怕她伤心过度晕过去。其实思存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不许自己倒下去,“我要去看看他。”
医生说:“不行,病人现在非常虚弱,一点儿感染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
思存说:“我只进去五分钟。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说完我就出来。”她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医生甚至认为,如果病人只有发生奇迹才能活下来,那么这个奇迹只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创造的。他请护士带思存去换衣服,片刻,全身武装的思存被带进了ICU 重症加护病房。
思存果然只停留了五分钟。她出来后,给婧然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在听筒里听到婧然的声音,思存恍如隔世。她说:“婧然,墨池受了点儿伤,没有危险,不过你最好来深圳一下。”
婧然当天晚上就赶来了。她冰雪聪明,已经想到哥哥肯定是出了大事!但她没有想到这样严重,墨池不但生命垂危,而且六年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思存迎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婧然,别怕,我们陪墨池一起挺过这一关。”
婧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嫂子,我哥这些年太苦了… … ”
“我知道… … ”思存也哽咽了。从昨晚墨池入院到现在,她都表现得冷静坚强,中午还特地让克鲁斯给她买饭回来吃。她要保持体力,眼前是一场硬仗。只有见到了婧然,她才真正哭出声来,“放心吧,我会有着他好起来,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永远不离开。”
这也是在一个清晨,她在墨池的病床边,许给墨池的承诺。
婧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裂着。婧然说:“思存,你相信母子连心吗?我跟妈妈说有急事要去深圳,妈妈立刻就怔住了。她一直就知道哥哥早晚会出事,却不敢问。她只说,如果哥哥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要给他看这包东西,如果他还是孤身一人,就把这个给他。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等哥哥醒来,你一定要转交给他。”
思存打开包裹,愣住了,里面是她写给墨池的信。
婧然的眼泪下来了,“嫂子,你别怪妈妈。她这一生最在乎的人就是哥哥。她以为你会一去不回,所以私自扣下了你的信。她只是想让哥哥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六年了,哥哥始终不肯接受任何女孩子,妈妈急了,她宁愿哥哥用余生的时间去找你,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孤单地思念你… … ”
思存摸着那些信,泪眼盈盈.“我知道,我不怪她。墨池醒来后,我要给他看这些信,让他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忘记他,我一直在给他写信,我一直想和他在一起。”
克鲁斯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对话。他知道,思存是不会和他继续做投资考察也不会回美国了。他一个人踏上了返回美国的班机。
墨池在重症加护病房躺了五天,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只是他呼吸得十分辛苦,使劲地吸气,xiōng口像装了风箱一样嘶响,再慢慢吐出一口气,每一次都艰难无比。
他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停止呼吸的那几分钟,导致他的脑部缺氧,情况非常不乐观。如果他不能尽快醒来,他的身体很难撑过以后的治疗。
护士把一根长长的胶管塞进墨池的鼻孔,经由口腔通过食管,直达胃部。思存知道,墨池长时间昏迷,必须通过鼻管进食。胶管通过的时候,昏迷中的墨池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思存握着他的手,请求护士,“轻点儿吧。”
护士反而加大了力度,“轻能插进去吗?”
墨池又无意识地咳了几声。思存含泪摩擎着他的脸,“好墨池,很难受是不是?你要快点儿醒过来,咱们自己吃东曲,不插这个难受的管子。”
护士插好管子,拿过一根很粗的针管,抽了半管热牛奶,顺着胶管注射。墨池又难受地哼了一声。思存接过针管,小声说:“我来吧。” 护士狐疑地看着思存,“你会吗?”
思存说:“我学过护理。”她用手握住注射器,有点儿烫。于是她把牛奶稍微晾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推进胶管。每推进几个刻度,都会看一下墨池的反应,见他表情平静,才会继续推进。她的神情专注而小心,就像照顾一个婴儿。护士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必要那么精细,他没有感觉的。”
思存认真地注视着针管’“他有感觉’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护士看着思存把半管温最后小心地将胶管末端反折牛奶慢慢注射进鼻饲管,又注入了一点点温水清洗胶管,用消毒纱布包好,扎紧。护士说:“看不出,你还真挺在行。”
思存自己动手清洗注射器。在美国的时候,李绍棠有一段时间不能进食,家里请了护士和营养师,但是鼻饲、扎针这些事情都是思存亲力亲为,她为此特别进修了护士课程,还拿到了专业护士执业资格。
护士把剩下的牛奶倒入保温瓶,“每四小时一次,一次二百二十毫升。”
思存收拾好东西,又坐在了墨池的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连嘴唇都变薄了。思存想到在火场里给他的最后一吻,他答应她一定会活下去。思存坚信他做得到。
思存把她的那些信放在墨池的枕边,在他耳边呢喃,“墨池,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都送到你家了,只是因为意外,所以你没有看到。你醒来,看看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啊,看看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的啊!你必须醒来,你得给我平反。”
婧然守到第七天。单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回去,陈爱华也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她墨池的情况。她不敢把墨池受伤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已经是老人,未必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如果墨池能够康复,何苦让他们担惊受怕。若是墨池有个三长两短,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到那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婧然含糊地说哥哥一切都好,只是工作非常忙,天南地北地出差。放下电话,她知道,她必须回北京去了。思存没有送她到机场, 她们在墨池病房门外拥抱,告别。思存故作轻松地说:“等墨池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看你。你得让小宝宝管我叫舅妈。”
婧然眼里闪着泪光, “嫂子,你真的不回美国去了?你真的决定留在哥母身边?”
思存微笑看点头,满含柔情地回头有墨池,“我不想再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爱墨池,他也爱我。这足够我留卜来了。”
婧然突然泪流满面地奔回墨池的身边,哭着喊:“哥哥,你听到了吗?嫂子她说爱你,永远不再离开你呀!”
思存微笑着扶起她的小姑,笑着把她送出门。她的笑容那么明朗,让每一个知道她故事的人都坚信,墨池会在她的呼唤声中醒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十天,会计小田送给思存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小田说:“这是我们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从墨总的休息间里找到的。多亏是个铁皮箱子,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思存狐疑地打开铁皮箱,里面竟是满满一箱子的信,比她写给他的多很多倍,密密匝匝地塞在里面。
无数个信封,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是牛皮纸的,有的是白色航空信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航空信封上却是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信是被邮寄出去过的,但又被退了回来。上面扣着英文的印章:查无此人。
当年思存到了纽约不久就转去了旧金山。邮差找不到她,又把信退了回来。
思存热泪长流。墨池从没告诉过她,他给她写了这么多信。牛皮纸信封里的信,是他到深圳以后写的,他知道这些信投寄无望,也就放弃了邮寄,只成了记录他思念的工具。他一定没有想过思存会看到这些信,因此写得十分直白。
甚至,思存从美国回来后,他还在继续写信。他在信里表达了他的思念和惊喜,但他不敢告诉她这些情绪。近乡情怯,近情,情也怯。他顾虑得太多了,怕她拒绝,他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分别,怕她为难,他不愿让她做最艰难的选择。他只把自己的矛盾写在信里,那些他认为她永远都看不到的信里。
思存读着那些信,一次又一次地泪流满面。墨池每一封信都说会等她,可此时,他似乎是等累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任她如何呼唤肯回应。
思存急了,对他喊道:墨池,你不能这样说了不算。你说了等我一辈子,那是我的一辈子,我还在这里,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说得重了,她又心疼,握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着,温柔地哄他,“好墨池,现在换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我向刘秘书保证过的― 其实我才不在乎刘秘书,我在乎的是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要醒来,让我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她又给他讲他们年少时的模事。“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参加舞会,被学校停课,我们去偷玉米被人发现后还是我回去救的你。你看看,从小你就比我笨,还老说是笨蛋。”思存说着,眼眶开始泛红,“不过,要不是你辅导我功课,我还真考不上大学来了,更别提哥伦比亚大学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美国刷盘子呢。”
床上的墨池没有反应。
思存突然泪流满面,“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美国去就不提了,我现在回来了,我想尽一切借口推迟回美国的时间,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多求我两次吗?当年你连婚都没跟我求,现在求我留下嫁给你不行吗?你不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理我,欺负我… … ”
思存哭得说不下去,她抓住墨池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布满淤血、青斑。他每天要输液,双手都无处下针,护士只好把针扎在他唯一的一只脚上。护士说,如果这只脚也不能扎了,就只能扎头皮。思存握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晶莹的泪珠淌过墨池的指尖,滑落下去。
突然,墨池的指尖一动,虽然轻轻的,但思存能明显感到那只手在动。他早已不用拐杖,手上的硬跃像生了根似的,始终不曾退去。她最喜欢这双布满硬跃的手,轻柔、温存地抚摸她的脸,好像一直疼她到了心里去。
思存屏住呼吸。是的,墨池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脸,缓慢地帮她拭去一滴泪珠。思存扑到墨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墨池,你听得到我说话了,是不是?你醒了,是不是?”
良久,思存看到墨池的眼皮动了一下。他几乎无力睁开眼睛,但,他确实是醒了!
墨池昏迷了二十天,终于苏醒。医生说,这是个奇迹。但他的肺部受伤太重,还是要时时小心。
苏醒后的墨池,睡眠变得非常不好,好像那二十天把他的觉都睡光了一样。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恢复了进食,人却更加瘦了。
鼻饲的胶管磨破了他的喉咙,他还不怎么能说话。每大,思存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哄劝他多睡一会儿。工厂里的员工都来看他,被思存挡在门外。他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她不想让他劳神。工人们都非常理解,只在门口偷偷地看他几眼。
几天后,墨池却迎来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客人——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
那时思存去了医生办公室,刘总推门进来,抱着一大束鲜花,正在床上假寐的墨池连忙要起身。努力了两次,竟没有成功。刘总连忙把花放在桌子上,扶住他,让他躺好。
“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刘总干笑。
墨池憔悴地笑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刘总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刘总拿出一份文件,“这批货没能按合同要求交货,美国方面要求双倍的违约罚款。老弟,我要找你商量一下。”
其实刘总说得已经很客气了,墨池和他也有协议,如果不能按时交货,也是赔付给刘总双倍的违约款。这批产品的总价是一百万,双倍赔付,就是两百万。为了生产这批货,墨池几乎动用了全部资金购买原材料,加上同时生产的另外两笔订单,他需要赔付的总额是将近三百万。
墨池从来没有问思存,工厂怎么样了。那天他就是在现场倒下,他知道那样的大火,无员工伤亡已经是奇迹,厂里的任何设备,都不可能抢救出来。他身无分文,却背负了三百万的债务!苏醒后的这些天,他反复思考的两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厂该怎么办。
“老弟,二百万不是小数目。哥哥我也只是个小贸易公司… … ”
墨池点头,“我知道… … 咳咳… … 我不会叫你… … 为难。”他呼吸开始急促,剧烈地咳嗽着。
“墨池,我愧对你……要不是我把这个订单交给你,你的损失也不会这么惨重。”刘总的眼睛开始泛红。
墨池摇头。他的xiōng口剧烈地起伏,说不出话来。
思存和医生一起进来,看到刘总思存不客气地叫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墨池抬手叫她:“思存… … ”
思存迅速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她发现墨池比刚才还要苍白些,又警觉起来,再次问刘总:“你是谁?”
墨池说:“他是香港远东… 刘总… … ”
这个名字思存是听说过的,她变了脸色。“你对墨池说了什么?”
刘总汕汕地站起来,告辞。墨池说:“给我……一个月……我赔… … ”
思存把手掌贴在墨池的心口,他的心跳紊乱,呼吸困难,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思存连忙按铃找来护士。
小护士皱着眉给墨池吸氧,责怪思存道:“病人不能受刺激,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找谁负责呢?”
墨池用力地呼吸,艰难地说:“不是她… …”
思存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吸过氧,墨池的呼吸渐渐平稳。
思存轻声说:“以后不管是刘总还是张总,都让他们找我谈吧。标现在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墨池微微摇头,墨池扯出一丝微笑,“帮我叫来小田……”
小田来了,进门就扑在墨池身上大哭,叫道“墨总,恩人… … ”思存从背后扶住她,“不哭,墨总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小田流着泪,跪在墨池的面前,“都是为了我… … ”
思存连拉带扯地把她扶起来,墨池半支起身子,郑重地说: “小田,拜托你一件事……公司清算……咳咳……”他呼吸越来越紧,断断续续地把工作交代给小田。
小田一脸神圣。公司清算,对于初出茅庐的会计小田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此时墨池能够拜托的人只有她。小田大义凛然地点头,“墨总放心,我一定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
墨池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了,无力地靠回床上,点头。
三天后,小田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个小本本来到墨池的病房。
思存正在喂墨池喝水,看到小田,忙对墨池说:“你休息一下,我和小田出去说。”
墨池摇头,“公司的事,小田应该和我说。”
思存柔声说:“公司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不好?”
墨池大力地喘息,摇头,“这件事,你处理不了。”他问小田,“账目都算清楚了?”
小田诚惶诚恐地点头。墨池说:“说说吧。”
思存还要阻止小田,墨池突然说:“思存,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出去一下。”
思存急了墨池摇头,大声说:“思之声我没付出过劳动吗?怎么就成了你个人的事情?”
“公司已经倒闭了,你付出的劳动也白费了。思存,我感到很抱歉。”
“怎么会白费?”思存说, “公司的信誉还在,怎么就会倒闭了呢?厂房塌了盖厂房,原料烧了买原料。墨池,只要你好好的,公司就有希望啊!”
墨池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对小田说: “念吧。”
小田对着小本,念出一组组数字。
公司厂房、设备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三十万元。
所有正在生产的产品全部烧毁,产品原材料加上需要赔付的违约款共计二百八十七万元。
公司地皮价值十万元,但被烧成那个样子,有价无市一,无人问津。
墨池闭着眼睛,顽长的身子完全裹在薄被中,平静地听完这一组数字,又问:“工人的工资呢?”
小田又哭了,“总共欠三十九名工人工资,共计两万六千元。墨总,工资大家都说不要了。”她没有说她自己的。那天她为了保护公款留在办公室,是墨池和思存强行把她拖了出去,救她一命,可那笔钱却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我的个人账户… … ”墨池继续问。
“还有五万六千三百九十五元。另外,您在蓝湖花园交的五千元买房定金,我找他们交涉过,说明了情况,他们同意退还三千块。”小田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员工。
“用我的钱… … 给员工发工资… … 剩下的钱,做遣散费。”墨池一字一句地交代,“最后,给我剩下一千元。”
“不,墨总,我们不要钱,也不走,我们跟着您… … ”这些天,思之声的员工除了来医院悄悄地看墨池一眼,就是聚集在工厂附近讨论思之声的未来。他们不想离开这里,老板在最危难的时刻,惦记的不是个人的财产,而是员工的安全。当日他在现场反复地喊着,“都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许留下。”这样的老板,他们想跟着他干,跟一辈子。
墨池的呼吸又开始费力,他板起脸,故作威严,“小田,你不听我的吗?”
“不是,老板,这钱您要留着看病… … ”小田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老板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一切就会有办法。
“听话… … 发工资… … 遣散… … ”墨池断断续续地说。
小田哭得瘫倒下去。思存叫来护士照顾墨池,赶紧把哭泣不止的小田送到医院门口,招来的士,请司机把她安全送回家。
回到病房,墨池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对思存说:“这样的公司,你还说它有希望吗?”
“有!”思存大声说,“违约金的事,我给克鲁斯打了电话,让他筹钱,先过了这关再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建新的公司。”
“不行!”墨池急得脸色通红,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嗽不止,“我不能,咳咳,用你的钱。”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思存眼里滚着泪珠,双手扶着墨池躺好。他的身体那么瘦,扶着他的肩膀硌得她的手生疼。
墨池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思存。”他轻轻叫道。
“嗯。”思存柔声应道,深情地看着他。
“实话告诉我,这次我的身体是不是没法康复了?”
“没有的事!”思存干脆地说,“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每天都在进步。”医生还说,尽管如此,他肺部的伤势却难以逆转,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
墨池不语。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比谁都清楚。每天xiōng口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刀割一样的痛。他有时会突然xiōng口一窒,整个人就像坠入无敌的深渊。“如果我……”墨池说,“用那一千元,雇上两个人,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
“你在胡说什么?”思存的眼泪哗地留下来了。
“我是说……如果……”魔吃的声音弱不可闻。
“没有如果!我守你这么多天,就是为了你好起来,不是为了狗屁的如果!”思存第一次说脏话,居然顺畅如流。
墨池索性闭嘴。
“你不能丢下我!我等了六年,不是为了和你分开……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分开……”思存委屈地哭了。
墨池没有为她擦去泪水,这些天他考虑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思存。如果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不如趁现在做一个了断。“思存,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已经没有爱情。”他逼着自己说出伤人的话。
“胡说。在北京是你费尽心思让我留下,不是爱我?你要在深圳买房子,让我留下,不是爱我?在大火里,你让我带着小田逃生,不是爱我?你写了那么多信,每一封信都说爱我,为什么你受了伤就不爱我了?你想踢开我,没门!”
墨池全身一震!思存已经看到了那些信!他无言以对,只是剧烈的喘息着。思存又连忙安抚他。正在这时,病房里又迎来一对不速之客——是思之声公司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民警。
民警同志首先对墨池的身体表示关切,然后请他协助公安机关调查公司的这次火灾。
思存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有什么事我来协助您好吗?”
民警问:“您和墨池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思存看了墨池一眼,“恋人。”
病床上的墨池深深地动容,故意扭过脸去。
其中一个民警憋住笑,“这种调查一定要请当事人录口供,女朋友不算数的。只一会儿,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思存坐在墨池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一个民警开始发问,另一个做记录。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张德发的人吗?”
“张德发?”墨池眉毛微整,淡淡地重复。
“他有个绰号叫‘发财张’,家庭地址是东门街XX 号。”民警提示。
墨池点头,“我认识他。”
“你得罪过他吗?”
墨池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没有。”
“我们收集的种种证据证实,张德发在出事当天晚上,约了你公司的值班库管赵东强去大排档喝酒。同时张德发教唆几个社会无业青年,在思之声厂区洒满汽油,点燃大火。”
赵东强是老麦妹妹的丈夫,大家都是街坊,这个一丝不苟的库管才会掉以轻心。
墨池猛地一震!他想起来了!“ ‘发财张’前些天找我借钱,当场毒瘾发作,被我送进了戒毒所。”墨池还记得“发财张”被强行带走时那怨毒的目光。
“所以他对你怀恨在心,一出戒毒所就放了这把火。”民警做了结论,“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
过几天,保险公司也上门来调查,同样的问题,墨池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公司上的有保险,但火灾是人为纵火引起,不在保险赔付范围之内。
墨池听到这个结果,只是轻微地笑了一下。思存被他笑得毛骨惊然。“墨池,别担心,有我在呢!”
墨池扭过头去从这一天起,他对思存极尽冷淡。她和他说话他不理,她喂他吃饭,他不吃。晚上,她守在病床前,他竟让护士请她出去。
思存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巴气鼓鼓的。这套把戏,他十年前就玩过了,现在也没有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搬出小公寓,收拾好行李买好机票。她请护士告诉墨池,她回美国去了!
护士转告墨池的时候,墨池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心却缩成一团,越缩越紧直到滴出血来。
到底还是走了。美国天大地大,有庞大的家族产业,还有那个又热情又冒失却高大健壮的克鲁斯。
护士转交给墨池一个纸包,是当年思存写给他的那些信。墨池干醒来的时候,思存怕他受不了刺激,没敢给他。现在,她走了,请护士把信转交给他。
“她说,这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护士小姐转告墨池。
墨池珍爱地读每一封信。他舍不得一次把信看完,每一封拆开,都反复读好几天,才拆开下一封。在整个病区,他是最听话的病人。为了消除炎症,恢复肺部功能,他每天都要做雾化吸入治疗,疼得他躺在床上自打颤!他每天还要输无数瓶液,偏偏他因早年的截肢手术,全身血液循环都十分不好,双手、脚、头皮都被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护士拿着针都不忍心扎!他笑着对护士说:“扎吧,习惯了,哪里都不疼。”其实哪里都疼得要命!
夜里,他疼得睡不着,请护士帮他开一盏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反复地读思存给他的那些信。思存字里行间的思念、委屈、爱意,成了他坚持治疗的动力。他后悔那么冲动地赶走思存,再一想到思存在美国的广阔天地,又为她感到欣慰,自底深深地祝福她。
远东公司的刘总又来了一次。他已经付了一部分违约金,剩下的部分,他暂时也没有办法。墨池说:“对不起,连累了您。”
刘总挥挥手,“人有旦夕祸福嘛……”通过这次火灾,许多人才知道墨池的左腿是假肢,惋惜之余,对他的拼搏精神又多了一分崇敬。刘总说:“你老弟不是一般人,只要身体恢复了,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时,我还找你合作!”
刘总这次是来深圳办事,只抽出二十分钟来看看墨池。墨池说,违约金的事情他也会想办法,请刘总放宽心。
刘总叹了口气,“你躺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
墨池定定地看着刘总离开病房。他这次伤得太严重,一直无法下床。医生告诉他,因为卧床太久,他本来就有风湿和骨刺的右腿,可能无法再带动假肢。以后,他很可能又要坐回到轮椅上。
墨池的心有点儿发冷。奋斗了这么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是,那时他还年少,身边还有娇妻思存的陪伴。现在,除了这一身病痛和茫茫未卜的前途,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刘总的话历历响在耳边,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墨池问自己,会吗?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肺部的感染又反复了一次,被连夜送到抢救室,虽说是有惊无险,却把医生吓了一跳,要求他必须有亲属陪护。会计小田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老板的任务。墨池坚决拒绝,医生说,不然她做别的,只是夜里留意监护,若有异常,赶快通知医生。
这天,墨池午饭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吓了好大一跳。小田坐在他的床边打磕睡,育背却挺得直直的,像抱着一杆枪一样抱着一个档案袋,脑袋每低下一次,额头都要戳在袋子上。
墨池低低出声,“小田,你在做什么……”
小田猛地惊醒,啪地来了个立正。“墨总,有一份合同请您过目!”
“什么合同… … ”墨池疑惑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难道美国佬这么快就来追债了?
合同来自武汉,对方是一家叫做“天地工贸”的大型贸易公司,要向思之声订购价值十八万元的家具。墨池边看,边问小田:“这是怎么回事?”
小田说:“这家公司打电话到我们公司,希望能够合作。我就让他们把合同传过来了请墨总您过目。”
墨池狐疑地看着她,“公司都被烧毁了,哪里有电话?”
小田说:“公司的传达室没被烧,我在那儿给大家发工资,正好电话响了,我就接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没有告诉对方我们公司失火的事情。”
墨池拿着合同说:“现在,既没有设备,又没有资金,就算是机会,我们有什么什么办法? ”
小田也一筹莫展,“那怎么办呢?”
墨池闭目躺了会儿,突然睁开眼睛,“小田,请陈沁和李志飞来一下吧。”
思之声的大火轰动了整个工业园区,陈沁和李志飞在火灾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第一时间曾经赶到医院探望墨池,只是那时他尚在昏迷中,无法交谈。
小田请来了陈沁和李志飞,一进病房,陈沁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墨池瘦得脱了形,半靠在病床上。他宽宽的肩膀支撑着单薄的睡衣,衣服就像挂在架子上,随着墨池的呼吸飘然摆动。李志飞看到薄被下面,墨池只有一条腿,吃了一惊。
墨池看到昔日的爱将,憔悴地微笑了。陈沁连忙说:“老板,我们来看你了。”
墨池说:“出了思之声,就别提什么老板。大家都是朋友。”
陈沁又红了眼睛,“您永远是我们的老板。”
墨池说:“你们也是老板,所以,今天我要和你们谈个合作。”
陈沁和李志飞面面相觑。墨池的公司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合作?
墨池说:“我手里有一笔订单,上百套全套仿古家具,十六万元,你们能加工吗?”
李志飞反应快,“老板,您是要介绍订单给我们?”
墨池笑了,“不瞒你们说,是我的订单,我转包给你们,赚个差价。你们能不能?不能也别为难,我还可以找别的朋友。”
李志飞说:“老板的单,我们义不……”陈沁打断他,“我们需要知道具体细节,材料的要求、生产的时间、质量的标准,等等。”
干练的陈沁,果然精明,滴水不漏,不像李志飞一样意气用事。
墨池说:“没问题。”他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他们。
陈沁说:“我们要回去算一下,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墨池笑着说:“可以。”
第二天,陈沁接下了那笔订单,墨池赚了两万元。对于他那笔债务,虽然是杯水车薪,却给他提供了一个灵感。厂房设备没有了,但思之声的品牌和信誉还在,只要能拿到订单,再转包给同行,公司一样能够运营,债务一样可以还清。
投入到工作中的墨池突然有了精神,他向医生要求出院。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再躺在这里。医生断然拒绝了他,“再重要的事,有治好身体重要吗?你的病情刚稳定,万一复发可就有生命危险。”墨池在大火中没有明显外伤,却伤在肺部,整个呼吸道受损,任何一次感染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墨池急得大声咳嗽。小田自告奋勇道:“墨总,有什么工作就安排我去做吧。”
墨池喘息着思,吩咐小田“给公司有合作关系的客户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新的合作需要。公司以前合作过的伙伴,你都还记得吗?”
小田说:“那些公司的名称都记得,我能打听到电话号码,就怕……干不好。”
墨池微笑着鼓励她,“你一定可以的。”
墨池的目光很温和,却很坚定。小田暗暗握拳,“好的老板,我一定可以的!”
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在困境中尤其能被激发出来。几天后,小田真的拿回了好几张国内订单。墨池又把订单转包给陈沁。
思之声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困境中重新开张了。计小田成了经理小田,她按照墨池的授意,租下一个小小的写字间作为办公室,事实上她留在办公室的时间很短,每日冲锋陷阵到周边城市出差跑业务。很快,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又在墨池的授意下,招聘了一个懂外语的人做业务代表。
墨池继续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他Cāo劳过度,身体恢复得不甚理想。墨池管不了那么多 ,他必须尽快赚到钱,还清债务。
小田开始拿到国外的订单了,有些是以前合作的老客户,还有一些是刚开始接触的新客户。陈沁和李志飞的公司没有那么强的生产能力,墨池只得让小田再多找两家工厂一起加工。
七月份的时候,小田告诉墨池,公司的账上已经有二十万美元,足够还美国公司的那笔违约金了。
墨池松了口气,身体突然急转直下,当夜就发起高烧,数日不退。医生说,他的感染又发作了。小田吓坏了,工作也放下了,整天守在她崇拜的老板身边。那日,墨池烧得昏昏沉沉,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两个字。她仔细辨别,突然泪流满面,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有了答案。
墨池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小田忠于职守地守着他,墨池万分过意不去,“小田,你回家休息吧。”
小田眼泪汪汪地说:“老板,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赶紧好了吧。我都谈恋爱了,我等着你好了参加我的婚礼呢!”说完这句话,小田的脸都红透了。
墨池大吃一惊,这丫头闷声不响的,连男朋友都找到了!
墨池费力地说:“谈恋爱就更不能守着我了,你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敢?他不高兴思… … 呢,我扣他工资!”
“扣工资?”墨池困惑,“你男朋友是那个新来的业务员?”
“不是!人家英文那么好,怎么看得上我?我们又找了个业务员,因为我要忙内务。”小田诚惶诚恐地说。这次招聘没有经过老板的同意,不知道老板会不会生气。
墨池丝毫不以为意,还表扬小田,“你越来越精明了。”
小田突然笑了,“老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给美国生产的那一批中式婚礼娃娃,在北美销量非常好。美国公司要求再定制一万对。”
墨池嘴唇龟裂,用舌尖润了润,微微点头。中式婚礼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的创意。这笔订单,也是思存追加的吧?
墨池没忍住,问小田:“是摩泽尔.李给你打的电话吗?”
小田摇头,“不,是思存姐。”
墨池皱了皱眉,小田什么时候和思存那么熟悉了呢?
小田兴高采烈地说:“最近美国的订单真不少,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工厂很快又能建起来啦!”
墨池点头,突然把握住一个疑点,“小田,你不懂英文,怎么和美国联系的?”
小田一阵慌乱“有思,不是,新来的业务代表啊!她懂英文。”
小田曾经和墨池透露过,新来的业务代表非常能干。墨池一直住在医院里,也没有见过这位新员工。这次,他倒十分想见见这个一起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小田。”墨池说,“有空请新来的业务代表到医院来好吗?我知道在医院里见人非常不礼貌,可是,看样子我一时还出不了院。”
小田红着脸,“我们还没定下来呢!”
墨池笑道:“我是说那位懂英文的业务代表。”
小田说:“她啊!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墨池不快,眼中精光四射,吓得小田一个激灵。
“她很忙,没有时间。”慌乱间,小田说了个最不靠谱的理由。
果然,墨池真生气了。他剧烈地咳嗽,小田慌了,想帮老板拍背顺气,又不敢。看着他咳得越来越辛苦,只得找医生来帮忙。
医生批评了小田一顿,“病人的肺还很脆弱,不能让他情绪激动。”
小田愧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直挺挺地站在墨池的床边,给自己罚站。
墨池呼了口气,“我是老板,你明天要么带她一起来,要么你也别来了。”
小田急得都快哭了,哪还敢说不?只好汕仙地走了。
七月流火,病房里虽然开着窗,但还是显得有些闷热。墨池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半靠在病床上,手里把玩那一对中国娃娃。这已经是第二批下线的产品了,第一批在美国的销量非常好,这对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设计的结晶。他们的灵感,却是来自另一对娃娃。那是一对俄罗斯婚礼娃娃。其中的女孩是思存嫁给他的第一天,婧然送给她的礼物。男娃娃则是他们相爱之后,他买来讨她欢心的。六年前,思存离开中国,带走了男娃娃,却留下了女娃娃。墨池知道,她带走的是对他的思她是带着对他的爱恋念,留下的是爱他的心。而这一次,她把一对娃娃都带走了,还是带着不尽的委屈走的呢?
思存在美国早就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吧?他再一次逼走了她,他以为自己做出了牺牲,就会接受思存离开的现实。可是,思存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的心。他努力地配合治疗,内心的动力竟是康复以后去追回她。他拼命地工作,唯一的动力就是还清债务。思之声的未来该怎么走,他完全没有计划。没有思存的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也许相思得太厉害,昨天,他的脑中竟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希冀……
病房里又闷又热,墨池的身体虚弱,不能开电扇也不能开空调。他昏沉沉地睡过去,在梦中,他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华,他变成了健全的,拉着思存的手,在家乡的海边肆意奔跑。清凉的海风吹来,吹起思存长长的头发,他满足地看着她的笑脸,和她拥坐在夕阳下… …
微风真的吹来了,从北方吹到南方,从梦境吹到枕边。墨池感觉到了这清风,轻轻的,柔柔的,拂过他的脸,带走了他的烦躁,舒服得好像躺在云朵里。墨池舍不得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梦想不能成真,至少在梦里,他还是那么满足。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护士叫他:“墨池,输液了。”
墨池摇摇头,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护士已经在他身边忙碌了,可是,他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他的心一下跳出xiōng膛——思存。
思存拿了一把大蒲扇,坐在他的床头一下一下地摇着。那淡淡的,舒适的轻风,就是从这个大蒲扇下缓缓吹来的。小田蹲在她旁边,又在一下一下地打磕睡。护士的忙碌也惊醒了小田,她跳了起来,对墨池说:“老板,新来的业务代表给您带来了。”
墨池用做梦的眼光看看小田,又看看思存,仿佛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想突然实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喜。
思存说:“你要见我,我就来了,何苦为难小田?”
小田插嘴道:“我不为难。老板,思存姐才为难,她做了那么多,都不让我告诉你… …”
“我的英语不好,国外的订单都是思存姐谈的。她还跑回美国两次,专门去谈大订单。第一次武汉那笔生意,也是思存姐提醒我,一定要拿下来,她说剩下的你会想办法。”
墨池看着思存,“你一直在深圳?”
思存没好气,“我回了美国两次,每次一星期,其他时间就和小田住在一起。我们现在是最佳搭档,她管国内,我管国外。”
小田红着脸说:“思存姐还给我介绍了小赵——就是我男朋友。”
墨池突然想发笑,他太了解思存的小心思了。小田整日守在他身旁,不给她找个男朋友,她的醋坛子不翻了天才怪。
墨池微微笑着,闭目仰躺着。思存说:“你让我来,就是让我看你睡觉?”
墨池笑道:“有你们这两个能干的小女子,我就只管睡觉就行了。”
小田跳着脚说:“老板,不是这么回事!我和思存姐谈谈业务还行,跟工厂和工人就完全说不明白了!还有好多客户,指名要和你谈,你不知道思存姐和他们打交道多费劲!”
思存像个大姐姐一样给炸毛的小田顺毛,“那些都不算什么。等你老板的身体好了,工厂肯定能重新建起来。”
墨池不悦,思存对小田称呼自己什么?“你老板?”她好像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样子。
墨池yīn差阳错地问思存:“你这次在国内待多久?”
思存的脸刷地黑了,上次她一气之下回来美国,在飞机上就开始担心他的病体。下了飞机,匆匆回到CCR安排了工作,又飞回国内。她担心墨池,却不肯服软,只好请小田帮忙照顾墨池。她知道墨池段不肯接受她的钱。只要挖心思地利用思之声的品牌,打起来外贸接单的主意。
医院里的墨池却真能明白她的用意,竟让思之声起死回生。这段时间,她回了美国两次,一次跟董事局提出了辞去董事长职务的申请,一次是了解到中国娃娃的销量斐然,以股东的身份建议继续行销中国娃娃。她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美国的一切回到墨池的身边,他却问她待多久。难道,他还是不愿意她长留在他身边吗?
思存不悦地说:“老板,您召我过来就是要问我待多久?我现在是思之声的正式员工,我的根在中国。没事我就走了。”
她当真转身就走,小田连忙去追,追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老气横秋地对墨池说了一句:“老板,你们这一对,何苦呢?”
墨池仰躺回床上,心中满是懊恼。小田拿下那么多订单,他就觉得她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谁会在这个时候帮他,想来想去,只有思存。他预感到新来的所谓业务代表就是思存,他迫不及待地让小田把人带来,他要求证。人真的来了,他却一句话就把她气走了。
他上次心灰意冷,说出了已经没有爱情的鬼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要命。他不想连累她,不想她跟着他受苦,背负重债,更不想让她时时担心他还能活多少天!可他却违心对他说不爱。这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墙上靠着一对拐杖,医生允许他小范围走动,只是不可以离开医院。墨池不理会那些,找到拖鞋,撑起拐杖,避过医生的值班室,慢慢下楼,走出医院。
在医院门口,墨池已经累得汗湿衣襟,好在路边停着许多的士。墨池叫了一辆,告诉司机,“去思之声。”
司机不认识墨池,说道:“哪里还有思之声,一把火全烧光了!”
墨池的xiōng日大痛。饶是他视钱则一如身外物,可思之声毕竟是他多年的心血。车子向前疾驰,转过弯就看到了他的工厂。哪还能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工厂,那里一片废墟,残垣断壁,被熏得焦黑的砖石,掩埋在其中的设备已经成了没有价值的废铁。
但是,紧接着,墨池就微笑了。就在废墟旁边,有一间小小的门面,挂着牌子:思之声工艺品有限公司。窗明几净,大门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
墨池慢慢移动拐杖,走进门去。小田马上就迎了出来,“老板,您怎么来了?跟医生说了没?”她扶他进去,让他坐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关掉风扇,倒水,然后拿起一个大蒲扇,像思存一样帮他扇。
墨池阻止了她,“别忙了。我坐一下就好。”他环顾小小的办公室,只有相对着的两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铁皮柜,一组沙发,一个茶几。但是写字台上设备齐全——电话机、传真机、文件筐,传真机还在吱吱地响,业务还挺繁忙。
思存和小田两个女孩子,还真把公司打理得有声有色。墨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思存呢?”
小田正在喝水,咕噜一声差点儿被噎到,“思存姐走了,回美国了。”
墨池心里一沉,她上午还说根就在中国的呀!
小田吸溜着鼻子说:“思存姐美国的公司有事,临走前去看的你。”小田学着墨池的口气,看样子,挺为思存打抱不平。
“她什么时候回来?”墨池抑制不住的心跳,问道。
“可能要挺长时间吧,说什么她也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墨池点点头。好吧,她还有一个身份,她是李绍棠的女儿,美国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和最大的股东。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说到底委屈了她。
墨池强作笑颜,“小田,明天我就出院,来和你一起工作吧。”
小田惊叫道:“不行!您还没有出院。”
墨池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每天下班去输液就可以。”
小田看着他,突然为难地说:“那好吧。思存姐走了,这么多事情我真的应付不过来。”
墨池真的出院了。他住进当初给思存租的小公寓。思存走的时候,只带了随身的衣物,她的花和金鱼都还留在公寓,租房时墨池就付了全年的租金和清洁费,保洁还是会每天来收拾。他简单地安顿下来,每天看着思存的那盒小小的仙人掌,想起思存,就忍不住地微笑。
休息了几天,他去办公室上班。他还没有重新装假肢,小田怕他坐着不舒服,给他的椅子上垫了很厚的垫子,怕他热,又铺上柔软的亚麻凉席。
墨池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谈客户,联系工厂为他生产,他对产品质量要求近乎苛刻。1987 年底,他还清了远东公司的欠款,还略有盈余。
1988 年春节过后,新的厂房在思之声在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之后,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机器又轰隆隆地响起来,工人热火朝天地工作。
这天墨池开了个会,又去车间了解了生产进度。傍晚,他觉得有些累了,所以离开工厂,一个人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边也还有着些凉意,冷风吹得墨池连连咳嗽,他却感到心旷神怡。他远方天海交接的地方,思存就在大洋的那一边。这半年来,她完全没有消息,她消失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就可以了。这种爱支撑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也一定会支撑着思存,在大海的另一边好好地生活。
她那么聪明,她才不信他不爱她吧。
墨池笑了,轻声对着海风说,思存,要保重啊!
海风轻盈地打了个旋儿,墨池好像听到思存在叫他的名字。
墨池调皮地皱了皱眉头,还是太想她啊,都出现幻听了。
那声音更清晰了,墨池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身影向她跑来。随风飘扬的裙摆,洒脱飞扬的短发,那熟悉的身姿,熟悉的面孔,不是思存又是谁?
墨池猛地骇住,又突然清醒过来,向思存奔去。他刚配的假肢,磨合得还不算好。他的姿势是在跑,却比走还慢,每一脚都要落稳,才能艰难地跑出另一步。但是,他们还是越来越近了,终于近在眼前,之后毫不迟疑地,抱在了一起。
良久,他们都不舍得分开。思存把头埋在墨池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
墨池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亲吻她。他们已经思念了那么久,怎么吻都舍不得分开。后来,思存又窝在他的怀里,嘟嘟喻喷地说:“你不是说对我没有爱情了吗?”
墨池说:“忘了我那时的混账话吧,我是病糊涂了。”
思存说:“那你以后不许不要我,生病也不许,公司倒闭也不许? ”
墨池笑了,“我哪能中那么倒霉啊!”
思存又不干了,哇哇叫着说:“飞黄腾达更不许!!”
墨池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好啦!从此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思存吸吸鼻子,“你可得说话算话,不能再把我赶走了。”
墨池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忧郁,“可是,你在美国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
思存说:“都没有了。我把CCR在美国的一切生意都结束了,打算在中国重新开张。”
轮到墨池惊骇了,“你彻底回到中国?”
思存点点头。“爸爸的遗愿是落叶归根。我把他的遗骨葬在了上海,我想,他希望他的公司、他的女儿都在中国陪着他。”
思存笑道:“克鲁斯现在全面接管了美国的CCR ,搁置了多年的中国投资计划终于启动,他选的合作对象就是思之声,只是新思之声的规模还不够大。我若是携资入股,不知道总经理先生意下如何呢?”
墨池说:“这个,我不需要你携资,但对合作细则条款有兴趣。”
思存笑着说:“那好。我们回你的办公室,我让克鲁斯传真给你。”
墨池突然拉住思存,说:“今天我们不谈工作。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思存挑挑眉毛。
墨池拉着思存的手,紧张得开始战抖。与此同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思存害怕了,“墨池,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墨池拉住思存的手,眼前金光一闪,竟把一枚白金钻戒套在思存右手的食指上。思存看着那个戒指,整个人傻掉了。“墨池,你要做什么?”
墨池的汗流下来,紧张地说:“思存,你愿意再嫁给我吗?”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思存,生怕她回答出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看着那枚戒指,脸红透了,“你已经把戒指套上了,我还能说不吗?”
墨池松了口气,紧紧握住思存的手。刚才太过紧张,一放松,他在沙滩上几乎站立不稳。思存乖巧地站在他的左侧,搀扶着他的胳膊。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海水,他们慢慢地走着,窃窃私语。墨池感慨地说:“我们分明已经结婚十一年了,可今天我才向你求婚。”
思存说:“你是求婚吗?分明是逼婚,连戒指都套好了才开始求。”墨池说:“我不是怕你不答应嘛!” 思存说:“我们自由恋爱,我干吗不答应?”
说起自由恋爱,墨池笑了,“我们明明是包力、婚姻,还记得刘春红阿姨吗?是她为了巴结妈妈才把你带到我身边。不过,我一直很感激她,有机会我们真该回x市好好谢谢这个大媒人。”
思存摸着戒指说:“我以前还总担心,见了刘春红同志怎么交代。我答应她爱你一辈子,却中途跑掉了。现在不怕了,有了这个,我可以光荣地告诉她,我一直在执行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一心一意地爱着墨池同志。”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