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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第八章
    顾家上京城内的豪门,宽阔的庭院十分雅致,今日因为到访的客人身份特殊,一般的仆人全都远远地躲开,花厅里只有管家石墨在一旁伺候著。”来,往这儿走,有人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响亮的产音透过花厅外侧的垂帘传入,接著一双手拨开了珠帘,仍旧是店小二打扮的皇甫觉走了进来,身後跟著神情严峻的荆世遗。
    他抬眼打量了四周,仍旧不发一语。在花厅的主位上,娇小美丽的女子坐在高大男人的腿上,模样十分亲腻。”还真的让你找到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有著深刻的五官,剑眉朗目,十分地英挺俊美。
    皇甫觉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不然还能让谁去找?有人因为新婚燕尔,镇日沉溺在温柔乡里,连调查的事情也不做,我总不能棒打鸳鸯,绑了你去出差,到头来苦差事还不都是我在做?”他喃喃地抱怨著。”是是是,觉爷真是劳苦功高。”石墨恭敬地说道,走来皇甫觉身边。”觉爷,您这身衣裳是不是该换下来清洗了?还是您穿上瘾,连该换洗都给忘了?穿成这样,只差没发臭,怎麽姑娘敢接近您?”恭敬的语气里,竟有几分幸灾乐祸。”顾炎,你懂不懂待客之道?还不教你这个讨人厌的管家闭嘴?”皇甫觉瞪了石墨一眼。”何必?我倒觉得石墨说得有理。”坐在主位上的顾炎淡淡一笑,神态没有昔日的冷漠冰寒。他的一双手紧紧环绕著妻子的纤腰。
    皇甫觉喃喃骂著,哀怨自己明明是地位尊贵,却老是被这对主仆消遣。他走往珠帘後方,连忙换回衣衫去了。
    荆世遗冷眼看著顾炎,在不久之前,血洗辛家的时候,两人曾经打过照面,顾炎武艺超群,还是个耍鞭的高手。在当时就已经隐约猜出顾炎的身份,知道顾家也该是与聚贤庄有著深仇大恨。
    只是他习惯独来独往,也没有多加追究,更没兴趣寻找什麽同盟,复仇是他个人的事情,沈宽的脑袋该是由他一个人来取。这一次要不是若芽劝说,而皇甫觉又死皮赖脸地邀请,他也不愿意前来顾家。
    坐在顾炎腿上的芷娘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地又看往珠帘之外。”就只有这位大侠前来吗?我记得应该还有一位好美好美的蓝衣姑娘,先前在辛家,她救了我一命呢!她替我挡去了那些火焰,不然我大概已经烧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芷娘困惑著,以为蓝衣美人儿会跟著前来。”是的,那位姑娘呢?我想亲自道谢,多谢她救了我的妻子。顺炎开口说道,打量著眼前的荆世遗。
    这段时间里,他对荆世遗展开调查,知道了这人是荆家的遗孤,半年多前来到京城,同样地在夜里取贪官首级,对著沈宽的部属下手,京城里的人竟把这人跟魅影混淆了。
    换回一身华服的皇甫觉走回花厅,舒服地坐在红桧木椅上,端起茶悠閒的喝著。脱下那身粗布衣後,他的贵气更加显著,慵懒的神态里还有几分倨傲。”对啊,原先在客栈里,我还有瞧见那姑娘,只是一个不留神,那姑娘就不见了。问了问荆大侠,他只说那姑娘会跟来的。”他拿出已经残破的桐骨扇放置在桌面上,忍不住又看了看荆世遗手中的剑,对那口剑的锋利留下极深的印象。
    荆世遗听见皇甫觉提及他的姓氏,浓眉稍微一动,冷冷地看著众人。”你们已经知悉我的身份了?”顾家财大势大,而顾炎长年隐身为魅影,在京城里处决仇家,自然也不是简单角色。”敢明目张胆与聚贤庄为敌的人可不多,仔细一查,就可以猜出你是谁了。顺炎点点头,握紧芷娘的腰,姿势里有著浓浓的保护意味。
    打从第一次见到荆世遗,他就察觉到对方身上强烈的杀气,以及浓烈深沉的血腥味,只有最残忍的杀手,才会沾上那麽可怕的气息。
    皇甫觉的神态难得正经,笔直地看著荆世遗。”你是荆家的遗孤,荆家十多年前也是大族名门,因为得罪聚贤庄,被冠上与塞外邪教挂勾的罪名,由聚贤庄领军,一夜之间全部处决殆尽。”他的笑容变得讽刺,像是在说著一件最荒谬的事情。
    皇甫觉仔细观察著世遗的表情,继续往下说著,”江湖上在传颂著,因为聚贤庄庄主沈宽悲天悯人,不忍荆家绝後,所以法外施恩的留荆家的长子一条命。””法外施恩?!”世遗冷笑著,握紧了手中的剑,眼里迸出狂烈的愤怒。沈宽的所作所为,表面上是仁至义尽,实际上却是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著他,要他活在生不如死的羞辱中。”待会儿再来研究沈宽的事情,我们总是能找出方法来治他的。事有先後,是不是先请荆大侠告知那位蓝衣姑娘现今人在何处,让石墨去迎接,好让我妻子了结一柱心事?”顾炎开口说道,存心想让芷娘先离开这里,不希望她与荆世遗扯上太多关系。
    他猜想,救了芷娘的蓝衣女人,大概是荆世遗的情人或妻子,而他准备让两个女人家去相处,别尽听这些血腥的复仇之事。
    世遗冷冷看了某些攘半晌,之後缓慢地抽出长剑,锋利的宝剑在烛火下闪烁著殷蓝色的光彩。
    眼见荆世遗拔剑,顾炎在一瞬间戒备起来,将芷娘护在怀中,准备应变。连皇甫觉都全身绷紧,警戎地看著。
    然而世遗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举起创,默默地站立在烛光之下,那姿态竟有些诡异。
    花厅的角落出现了隐约的淡蓝色彩,那抹淡蓝的颜色愈来愈深浓,飘逸的蓝纱衣裙包围著一个秀丽的娇躯,由模糊而明显,美丽的若芽凭空出现,在烛光之下盈盈一幅。
    所有人都被这景况震慑住,半张著嘴,没有办法说话。”顾夫人,又见面了,辛家一别之後,您似乎过得很好。”若芽温柔地微笑著,连笑容都是优伤的。
    芷娘低呼一声,很用力地眨眼睛。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没能完全消化,很努力地想试著去理解。”你……你怎麽能够突然出现?”她稍微用力地抓住顾炎的手臂寻求支撑。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若芽起,芷娘就感觉到某种诡异的气氛,但是这蓝衣女人是这麽美丽,有著让人心疼到极点的哀伤模样,还救过她一命,她心里对若芽的猜惧早就消失无踪了。
    皇甫觉老半天後才能闭上嘴巴,大略弄清楚了情况。”真是无奇不有啊!”他低声说过,无法相信自己先前甚至还想轻薄若芽。这传出去怎麽得了?他真的是风流成性,只要见著是美人儿就行,甚至分辨不出对方是人或是鬼?”我是那柄创里的精魂,因为躯体被铸造成了剑,所以始终跟随著荆大侠。”前尘往事有太多痛苦的情绪,若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芷娘离开顾炎的怀抱,美丽的小脸上满是震惊。”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是……先前在顾家我还握过你的手啊!”至今还记得,握住那双手时,有深切的绝望涌了过来,几乎就要逼出她的眼泪。”顾夫人,我真的只是一缕魂魄。否则你想想,有什麽人能够承受那样的高温?”若芽点了点头,想起辛家的那场大火。寻常人难耐的高温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麽,能够伤害她的,该是更炙热的火焰。
    曾经,她十分畏惧著高温,却为了他而投身烈焰;为了爱他,她情愿由生到死,甚至成了一缕无法投胎转世的魂魄。”但是……但是……”芷娘逐渐明了,心里却没有什麽恐惧。这麽美丽温柔的鬼魂,或许比活生生的恶人更没有威胁吧?
    她鼓起了勇气,虽然仍有些胆怯,却还是伸出手,握住了若芽的双手。只是轻轻握住,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浮现泪光,她感觉到好深好深的哀伤,到底是经历了什麽,才会有那麽深的绝望?
    还记得在辛家时,若芽曾经恳求她,要她阻止荆世遗,别让他继续杀人。若芽的绝望与忧伤,都是因为荆世遗而起的吗?”顾夫人,请别哭了。”若芽小声地说道,知道这善良的小女人正为自己感到伤心难过。
    世遗的浓眉紧皱,瞪视著两人交握的双手。那是他半年来最渴望的一件事情,只想要触碰到她、感受她的存在,但是每每伸出双手,却总是抓得一手的空无。”为什麽她可以碰得到你?”他质问著,蓦地心中闪过激烈的疼痛。若芽对他的怨有那麽深吗?深到不愿意让他触摸她。
    若芽慢慢地转过头来,凝结了忧伤的双眼看著他。她纯挚的模样依旧,从那双眸子就可以看出她并未说谎。”因为她的心与你不同,她的心很温柔,并没有抗拒我。而你的心被仇恨覆盖,始终将我推拒开来,不许我靠近。”她凝望著他,诉说实情。明明靠得这麽近,她却无法拥抱他,咫尺变成了天涯。
    他的心被揪紧,凶狠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细微的情绪又在骚动,他必须咬紧牙根,用无情武装自己,才没有被她温柔的叹息打败。或许他如今最大的敌人,并非是沈宽,而是她无限轻柔的一叹。”我来顾家,不是来看女人家哭哭啼啼的。”世遗冷冷地说道,转而逼视顾炎与皇甫觉。
    两个男人也为眼前的奇异景况感到诧异,石墨则是很努力地想克制逃开的冲动。年岁大的人总是比较迷信,纵然那鬼魂美丽而温柔,他还是不想扯上关系,要不是碍於主人的颜面,他已经冲出花厅,躲回棉被里猛念佛号了。”连女人的眼泪都不知伶惜,这位姑娘跟了你可真不值呵!”皇甫觉不满地说道,伸手想挥挥桐骨扇,扇子却在一碰之下散成破木片,他抿抿确,心中的不满更深了些。”若来顾家只是为了讨论女人,那麽想来我是不该来这一趟的。”世遗冷笑一声,掉头就要走出花厅,掩饰著心中的波动。是啊!是不值得,他也深深为若芽觉得不值,但是她却始终带著笑容,那麽地心甘情愿,就连投炉前,都还对著他粲然一笑……
    顾炎皱起眉头,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荆大侠请留步。”他出声说道,阻止世遗离开。”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他没有回头,强硬的语气没有半分转口馀地。
    顾炎沉吟半晌,终於开口。”到底顾家欠了你一次,我不愿意欠这份人情。”
    他走向世遗,随著步履的前进,神态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著几分的杀气。”先前辛家被毁,已经遭来沈宽的注意,为了慎重起见,他亲自来到了京城,我知道他下榻在什麽地方。”顾家与聚贤庄也是有著血海深仇。
    听到仇人的消息,世遗陡然转过头来,急切地走近顾炎。”他在哪里?”他逼问著,血液中正骚动著激动。已经找寻了那麽久,这一切就将结束,他怎麽能不激动?
    这段时日来,他一直被复仇的情绪煎熬著,是不是等到沈宽死在他的剑下,他的心就能得到平静?”鲜血不能让你得到平静的。”角落里传来若芽轻柔的叹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轻声地否决了,但世遗置若罔闻。她没再多话,只是专注地看著他,决心陪伴他到最後。
    最後?那是什麽样的景况?她是不是就算成了魂魄,也还是会有无法继续守护著他的时候?
    顾炎看著这个已经为仇恨而疯狂的男人,为世遗满身的杀气感到惊讶。若不是遇见了挚爱的芷娘,他是不是也会是这样,沉溺在仇恨中无法自拔?”我答应了芷娘,不再涉险寻仇,沈宽是你的了,他现今居住在京城往西十里的一处别庄里。”他静静地宣布,回头看美丽的妻子一眼。难以解释,只要看见妻子,他的心就能够平静,就算是不去复仇也罢,他只想与妻子共度一生。
    听到这个消息,世遗像是看见了猎物的野兽,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声,紧握著长剑,转眼就窜出了花厅。他穿过珠帘,垂帘激烈晃动著,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在离开花厅时,仍可以听见,若芽温柔而悲伤的叹息。
    芷娘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仍旧握著若芽的双手。”你也要跟去吗?”她小声地问,看出若芽眼里的忧虑,心里其实不愿意若芽离开。”我不得不去。如果无法阻止他杀戮,那麽我也想尽力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她柔静地回答,再度弯膝福不一福,转向顾炎与皇甫觉。”接下来的种种祸福难料,或许我的力量总会到一个极限,无法继续护著他,到那时还请两位看在小女子薄面,多多照顾世遗。”她温柔地说道,身形渐渐变得缥缈。
    芷娘急了,心中有极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想再握住若芽的双手,却无法再触摸到任何实体。”等等,你等等啊!”她呼喊著,双手在空中乱抓仍旧是徒劳无功,若芽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芷娘,别喊了,她已经追著荆世遗去了。”顾炎从後方把住妻子,爱怜地为她擦去眼泪。”我好担心她。”芷娘抬起头来,哀求似地看著丈夫。”顾爷,你去帮帮她好吗?我的心跳个不停,总觉得不安。虽说报知了沈宽的下落就算还了人情,但是我不愿意再看到她伤心。”她天性善良,见不得旁人受苦。
    顾炎看著妻子,仔细地思索著。”好,芷儿,你别哭,我去看著就是,好吗?”他擦擦她脸上的泪水,心疼极了。
    一旁的皇甫觉还在摇头,他可是对荆世遗没什麽好感,不太赞成跟上去。拿著热脸去贴人冷屁股这档子事,要是贴的是美女的粉臀儿,那还可以考虑考虑,何必自讨没趣的去贴一个臭男人?”唉呵,顾炎,不是我说你,这麽听嫂子的话怎麽得了?那个荆世遗的脾气又臭又硬,既然摆明了不想要我们插手,我们就别……””觉爷。”石墨恭敬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嗯?”说话被打断,皇甫觉有些不悦,瞪著这个老管家,深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跟石墨犯冲。
    石墨嘴角带著笑。”您真的不跟去吗?我家主人可是已经走远了呢!”他可是摸清了皇甫觉爱凑热闹的性子。
    皇甫觉低咒一声,还是耐不住心痒,喃喃地骂了骂,足尖一点就离开了花厅。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可不是想去看荆世遗复仇,只是想再看看那缕美丽的芳魂。
    ★★★
    京城外十里处,有著一座华丽的别庄。在月色之下,别庄内隐约传来女子的惊叫声。”不,不要,少爷,求你放过我!”一个妙龄女子衣衫不整地从屋内摔出回廊,重重地跌在石地上。她惊慌失措地後退著,嘴角已经被打裂,汩汩流出鲜血。
    裸著上身的沈皓yín笑著,手中拿著酒瓶,仰头灌著美酒,醉醺醺地走上前来。”被本大爷看上了,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乖乖认命了,自个儿把衣服给脱乾净了来,省得受皮肉之苦。”他迫不及待地靠上前来。
    女子失声尖叫著,无头苍蝇似地在庭院里乱窜。”不,求您放过我!”她哀求著,已经无处可逃。
    沈皓不耐烦了,走上前来,凶恶地一脚端向女子的肩头。女子咳了一咳,气息断续,因为剧痛而难以呼吸,全身乏力地仰躺著,只能瞪大眼睛,惊恐地看清沈皓。
    这女人是他午间在京城里看上的,美貌而娴静,看来不知是哪家的闺秀,他动了邪念,傍晚就去掳了回来,打算好好享受一番。谁知道她又哭又闹,还挣扎著想逃开,逼得他非要动粗不可,让他想起了某段不快的记忆。”臭婊子,乖乖躺著不就好了,非要惹得我动怒?”他打了个酒嗝,动手开始撕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衣衫;”半年前啊!也是有一个不识相的女人,被我看上了,还又躲又逃,要不是有爹出面阻止,那女人大概早被我玩得腻了。说来可惜,那女人可美极了,一身肌肤又白又滑的,可是难得的销魂儿,我要是可以尝到她,绝对会把她绑在床上,分开她那双粉光柔撇的腿儿,然後——”
    空中刷地划过一道青光,沈皓那些yín秽的话没有机会说完。他的呼吸一顿,连动作都停止,双眼陡然瞪得很大,颈处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然後红线逐渐扩大,成为一个血窟窿,大量的鲜血从中喷出。
    接著,沈皓的头掉落在地上。他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连被取了性命,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
    女子呆愣了半晌,全身都是沈皓的血。因为极度的惊恐,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半年前,我就该取你性命了,哪里还由得你继续说这些浑话!”屋檐上传来冷酷的声音,而後一道人影飘落,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庭院中,冷眼看著衣衫半褪的女人。”还不快走。”他沉声喝道。
    无情粗鲁的呼喝,让女人清醒过来,连忙拉紧残破的衣服,匆匆地就往大门奔去。
    先前的尖叫声,吸引了在别庄另一角休息的沈宽。他赶到庭院中,所看见的竟是独子惨死的画面。”皓儿!”他狂吼一声,扑倒在尸首旁,颤抖地抱住儿子的首级。虽然沈皓好色成性,时时惹是生非,但到底是他的独子,看见这个画面,令他愤怒到了极点。”如果你当初就杀尽荆家的所有人,没有为了羞辱我,而一再地留我活命,今日他或许不会死。”世遗冷冷地说道,在见著沈宽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倏地蒙上了一层如血般的红雾。他浑身剧烈地发抖著,知晓这一战之後,一切将划下句点,他的心情甚至是兴奋的。
    月光之下,沈宽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他的身体在颤抖,心中无限悔恨,懊悔为何要放过荆世遗,间接地促成独子的惨死。自从半年前荆世遗再度握著一把利剑出现时,他就察觉到情况不对,刻意地回避著。
    谁知道躲避了这麽久,在今夜两人却还是对上,尚未开战,沈皓就已经死在荆世遗的剑下。
    沈宽握紧了手中的”冰火”,眼里焚烧著极度的愤怒。”今晚,我就让荆家绝後,杀了你这荆家最後的馀孽。”他缓慢地说道。”还不知道会是谁死在剑下。”世遗咬紧牙,知道此举已经逼得沈宽愿意放手一搏。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抬起了手中紧握的剑。
    太漫长了,复仇之路是那麽地遥远,几乎要以为永远没有尽头。
    看了一眼那锋利的剑锋後,世遗缓缓回头望向身後不远处,瞧见那抹淡蓝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到来,形影不高地跟随著。
    这半年多来,他每次杀戮,若芽就静静地站立在那儿,沉默地观看著。那双被仇恨覆盖的眼,在望向若芽时,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除了包含著仇恨、冷酷与杀意的眼神,还夹杂某种细微的骚动。他猛地一甩头,就又将眼光移回了前方的沈宽,没有深究那些情绪的由来。
    细微的情绪在这个时候逐渐变得清晰,凝结为某种沸腾的情绪。但那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得让他不敢去触碰,只能隐隐地埋在心中最深处。
    掉转过头的瞬间,他已经决心遗忘了身边的一切,眼中只有沈宽,以及沈宽手中的”冰火”。复仇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事情,那麽他就该只专注於完成,不能心有旁骛。
    他如一头出柙的猛虎,大步冲了出去。”世遗……”若芽站在角落,双手紧紧地交握著,低声唤著他的名字。他的眼里还有著深深的仇恨,她到底该怎麽办?要再付出什麽,才能够帮助他?
    世遗眼中复杂神色,转眼就已经消失,几乎要让她以为,那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这麽长久以来,他不曾用那麽温柔又激烈的眼神看过她。
    只是,当他一点也不留恋般、绝情踏步离去时。她心中有著难忍的痛楚。看著他绝情的残忍模样,对她始终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沈宽!”世遗狂吼道,脚步急奔起来,冲到了沈宽身侧,手中长剑迅速抽出,横剑就是一劈。
    青光闪过,森冷的剑气扑上了正欲闪躲的沈宽额前。
    剑势来得这般迅速,沈宽避开了这一剑,但却避得狼狈万分。他浑身惊出了冷汗,没有想到不过半年的时间,荆世遗的功夫精进得更惊人。尽管”冰火”举世无敌,但时光却是他最大的敌人。会不会有那麽一天,他尽管有著”冰火”助阵,却也会年迈体衰,敌不过年轻力壮的荆世遗?
    想著想著,他的眼中闪现一道寒光。纵虎归山是最愚蠢的,他先前实在太过大意。”看来,我不能再纵容你活下去了,我得在今夜铲除荆家的最後一条血脉,送你们一家团聚去。”沈宽拔出了”冰火”,手中内劲一注,清脆的鸣响由”冰火”让传出。
    看著那柄”冰火”,世遗的眼中没有一丝迟疑。他轻轻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平稳不动,直指著沈宽,摆出了起手式。”沈宽,这把剑是为了你手中的’冰火’而铸造的,今日你能挡我几剑?”暗哑的声音,缓缓由他喉中进出。声音由小渐大,一个字一个字回盪在将一决死战的两人之间。
    在决战的紧要关头,他的记忆却回到半年前的那一日,铸剑时的种种情景。他在持剑攻向沈宽时,心中浮现了某种熟悉的预感。那种感觉,像极了看见她踏上通天炉的瞬间,紧紧纠结他xiōng口的不安。
    就像是在今夜,他又即将失去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月光淡淡,照著对峙的两个人,所有的危机一触即发。
    第九章
    京城十里外,别庄的石地上有著血迹。
    血泊盈到了yīn暗的一处,若芽站在那里,蓝纱衣裙上染满了血。因为他又持著那把剑杀人,她的魂魄上就沾了死者的血迹。她紧咬著唇,专注地看著他,没有力量上前帮助他。
    就如同她对他心中的仇恨,也是无能为力,
    嘶吼的同时,世遗身躯的每一寸肌理紧绷著,因即将到来的最终一战而贲张著。
    他口中一声轻啸,将剑直刺向沈宽。这是一招平凡无奇的剑招,只是往前的迅速一刺,不但没有使出一身绝妙的剑招,甚至连後续退路也没有考虑。
    世遗只是用尽了全身劲力,奋力刺出这一剑。
    沈宽露出冷笑。”连剑招都使不出来吗?不怕我又断了你手上的剑?”他转身避开,本能地不让手中的”冰火”与世遗的长剑交锋。”今夜,会断折的,该是你的颈子。”劲风扬起,世遗以剑锋扫过石墙,趁著势子利落地回身,利剑又指向沈宽的心窝。
    这是他最後的一柄剑,是若芽投炉铸成的剑,如果这柄剑也敌不过”冰火”普天之下,大概就真的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克制”冰火”了。
    若是今夜复仇仍是无望,他不打算再苟且偷生下去,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拖著沈宽下地狱。”不知死活的小子,果然是荆家的馀孽,那臭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沈宽骂道,心中却十分地忌掸。看著耙世遗视死如归的神色,尽管沈宽经历了众多阵仗,却也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火光迸射,沈宽选择避开这一剑,一个闪身,才堪堪避过,跟著回手一剑砍向了世遗手中长剑最脆弱的剑脊上。
    两剑相击,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回盪在空中。
    沈宽的”冰火”,这次并没有再次砍断世遗的兵刃。相反的,沈宽反被由世遗手中长剑丰沛的真气震了开来。
    世遗则因冲势末歇,又往前冲了几丈才停住脚步,手中长剑仍在月光下发出殷蓝光芒,没有因为”冰火”的攻击而断裂,甚至没有半分的受损。
    沈宽大受打击,没有想到世遗真能找寻到能与”冰火”抗衡的宝剑。”任何神兵利器都该有所记载,这把剑名为什麽?你又是从哪里取来这把剑的?”惊讶吗?这把剑的锋利怕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是我逼死一个女人所换来的。”世遗的嘴角扭曲,苦涩地发出狂笑。她投炉前美丽的笑容,始终烙印在他心里。这把剑哪里有什麽名字?若真要有名字,也该唤为若芽
    那笑声听在沈宽耳中,却恍如丧魂曲般,震得他心惊胆战。趁著世遗片刻的失神,他猛地连连使出几道狠招。登时间,剑光笼罩住世遗全身,密密的交织成剑网。”不要再挣扎了,你没有半分机会的,今天就让一切做个了结吧!”世遗的黑眸转为冷酷,没有因为密集的剑招而慌乱。他举起剑,指向沈宽。
    就要结束了,只要杀了沈宽,完成复仇,他的心应该就能平静吧?
    鲜血不能使你得到平静的……脑海中有著若芽温柔的声音,夹杂著她的叹息,
    一声又一声地回盪著。鲜血不能让他得到平静?那麽什麽能够让他得到平静?那个答案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却又没有勇气触碰的。已经亲手毁去了最应该珍惜的温柔,他只剩残酷可以依赖。
    黑眸猛地一睁,手中长剑轻鸣,蓄积著他最後的劲力。这一剑,将会是两人最後的一剑。
    铿地一声,两把稀世名剑在半空中撞击,迸出点点火星子,一寸一寸又一寸地迅速没入对方剑刃中。两人不断鼓动体内最後的劲力,持续喂入剑中。
    两人同时厉声大喝,两把剑几乎是同时断折,残刃被灌注了所有的内劲,砍向了对方。
    残刃旋飞,划过沈宽的肩头,嵌入石墙。鲜血转眼间喷出,沈宽高声咆哮,更用尽了气力将手中残剑刺向世遗的xiōng口。”毛头小子,你还太生嫩,能笑到最後的人,只该是我一个。”他还有著巨大的野心,怎麽能够现在就死?
    力气几乎在上一刻用罄,世遗没有时间避开,眼前剑芒闪动,他的脚步没有移动,黑眸冷静地看著残剑接近xiōng膛。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是平静的。
    如果就这样死去,他也会化成鬼魂,能够跟若芽在一起…
    蓝纱飘动,拂在脸上竟有几分的温度,他诧异地睁开眼睛,看见若芽的魂魄来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身躯,他空虚太久的xiōng膛,终於感受到她柔软的身子。”若芽。”他嘶喊著她的名字,欣喜在心中爆开,丝毫没有察觉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他竟又能触碰到她了!她的魂魄在他的怀中凝为实体,他的心不再抗拒著她。
    她抬起头来,紧紧地抱住他,柔软的娇躯完全适合他的怀抱。”让我带走你的仇恨,好吗?”在月光之下,她对著他粲然一笑。这已是最後,她无法再做得更多了。
    沈宽的残剑砍至,深深地砍入若芽的身躯,她只来得及再看他最後一眼,在替世遗承受那一剑的时候,她化为千万沙尘逸去,身影瞬间消失,终於魂灭魄散
    事情的发生只在转眼之间,从若芽出现,到残剑砍来,荆世遗心中浮现的深深恐惧,那些不安在此刻全部化为具体。”不!”他惊声大吼,想要牢牢抱住她,不让她的魂魄消失,却再也握不住任何实体。甚至,就连她的魂魄都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若芽!不,你不可以走!别离开!”世遗吼叫著,疯狂地搜寻,却都只是徒劳无功。为了复仇,悔恨再一次爆发,他原来愚昧了一次又一次。
    沈宽也被眼前的景况吓著,四周的气氛太过诡异,风呼呼地吹著,像是鬼哭神号。他身受重伤,无法再战,而眼前的世遗没有受伤,疯狂的模样已经让旁人不敢接近。
    屋檐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又有高手施展轻功接近,沈宽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迅速地衡量情况,马上当机立断。就连独子的尸首也来不及收拾,他忍著肩上的剧痛,飞身往另一个方向窜出别庄,逃命去了。
    顾炎与皇甫觉赶到时,只见到抱著断剑、眼神痛绝的世遗。
    他抚著断折的剑,全身不断战栗,喃喃念著她的名字。再次失去她,他的心疼痛得简直要碎去。原以为复仇该是今生最重要的事,而她的无怨无悔一再地提醒著他,他错得有多麽离谱。
    沈宽逃了,他却毫不在乎,因为知道他永远失去的,远比复仇更重要。
    他没有勇气承认,就连她化为鬼魂,为他舍了性命,他也还不肯坦诚。
    世上有比他更愚昧的人吗?明明有了最珍贵的温柔,有了她无怨无悔的爱,他却还要去追寻血腥,以为鲜血能让他的心不再空虚。非要逼得她到如今连魂魄都飞散了,他才在极度的痛苦中省悟。
    在先前那短暂的一瞬间,他拥抱到她的狂喜,彻底地掩盖了复仇的急切。人该是有隐藏最爱的本能,而他被仇恨蒙蔽得太久,竟看不清他爱她有多深。直到她魂飞魄散,他完全落入失望的深渊,他才发现绝望竟比仇恨更加地可怕!”逃得还真快,连儿子的尸体都扔下了。”皇甫觉冷笑一声,低头看著沈皓的尸首。早知道沈宽老奸巨猾,却又武艺精纯,荆世遗能够杀了沈皓,兼而伤了沈宽,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顾炎倒是察觉出情况不对,皱起眉头。”那位姑娘呢?”石墙上有一截残刃,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世遗缓慢地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握紧了断折的剑,一寸寸仔细抚著,掌心用力,不在乎锐利的剑刃划破肌肤。要是用这剑剔颈自尽,天地茫茫,九泉深深,他的魂魄可以找得到她吗?”喂,别只是发愣,快把那美人儿喊出来,我可是来找她的,不是来看你的。”皇甫觉说道,心里只担心那美人儿的情况。
    世遗仍是不言不语,在最绝望的一刻里,脑海中有灵光闪过,想起许久之前,曾经在铸剑谷的小屋中,隔著木门听见海禹说过的一番话语——
    你此後若是遇上了难解之题,就请千万再回到铸剑谷来,老朽或许有办法帮忙。
    那语气里,像是另有玄机。海禹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吗?
    无论如何,这已是世遗最後的一线希望,荆世遗抱紧了手中残剑,连带的取下了石墙上的残刃,仔细地以衣衫拢好。而後仍是不言不语,没有解释半句,足尖一点,就已往睽违已久的旧地奔去。”你瞧瞧,这家伙多讨人厌,来来去去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皇甫觉还在抱怨,很不高兴世遗不让他再瞧瞧若芽。他地位尊贵,哪里受得了世遗孤傲的态度,加上瞧见世遗对美人儿也不假颜色,他心里更是不舒服。
    顾炎瞥了一眼好友。”有时间抱怨,不如去追人。””还追什麽?他拿著断剑还会去哪里?当然是回铸那把剑的地方。”皇甫觉冷笑一声,连日的调查工作可不是白做的,世遗的身世与来处,他可是一清二楚。”我可以拿我家里那张硬得要死,却又人人想抢的龙椅跟你打赌,那家伙肯定回铸剑谷去了。””地方若是知道了,事情就好办,我们回家里去,把芷娘一块儿接去。她担心著那个蓝衣女人,一定等得很心急了。””还要追去?饶了我吧!我已经走得很累了啊……”
    两道身影利落的在夜空中窜过,月光之下,只听到皇甫觉一声又一声的抱怨声,悠然不绝。
    ★        ★        ★
    铸剑谷仍是旧时模样,只是比往昔多了几分萧条,连从前一年到头响个不停的捶打声也听不见了。
    眉清目秀的描奴站在人谷处,皱著眉头等著,瞧见了急奔而来的荆世遗,他迎上前去。”荆大侠,我家海爷等你很久了。”他说道,语气有点怪。
    从海爷那里听了大概,他知道若芽小姐是为了荆世遗投炉而死的。海爷叹息地说,那都是早有的定数,是命中注定,但是想到若芽小姐的死,他心中就是难过。
    世遗略一点头,奔入了铸剑谷。谷内已经没有人在铸造兵器,那些铸剑的匠师不知被遣散到哪里去了,这里变得有些荒凉,连当初若芽跳人的通天炉,炉中都已没有火焰,阶梯上有著灰尘。
    他穿过竹林,来到海禹的小屋。小屋的门虚掩著,他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看见坐在软榻上敛眉沉思的海禹。”你把剑带来了吗?”海禹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短短半年的时间,模样却更加老态龙锺。
    世遗将仔细拢在怀中的断剑放置在软榻上,双眼急切地看著海禹。他什麽都尚未说出口,海禹却就像是早已明了一切。若芽投炉的事情没有什麽人知道,那麽海禹该是早就预料到的吗?
    海禹既然可以猜出今日的结果,那麽也该是有办法能救若芽吧?否则,当初怎麽还会把若芽交给他?”剑在这里,我全带回来了。你可以救回若芽吗?”他心中浮现希望,开门见山地质问著。
    海禹叹了一口气。”荆大侠,如何才算是救回若芽?是救回她的形体,或是唤回她的魂魄?她的形体已经铸成了剑,魂魄也已经飞散,你要老朽无中生有,实在太高估我了。”他睁开眼睛,看著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黑眸里,已经不再有浓烈的仇恨,若芽付出性命与魂魄,总算也还有些代价。
    短短的一番话,几乎就要将世遗打入地狱,他抱紧了残剑,咬紧牙根,不思意相信这样的结果。”不,不可能,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否则你何必要我再回铸剑谷?””我是有办法,但若芽是否能复生,取决在你。””不要废话!我要你救回若芽,听到没有?”他吼叫著,无法再忍耐。
    海禹还是不慌不忙,缓慢地说著。”若芽的死,是早就注定的。我以龟壳卜算,无论怎麽算都只能算出她命中有死劫,当你来到铸剑谷,我就已经猜出几分。”他拄著竹杖站起身来,以哀伤伶惜的眼神看著断剑。”若芽的命数本就奇特,阳寿只有十八年,要遇得机缘巧合,又需有贵人相助,才能续命。”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皇甫觉率先走了进来,跟在身後的是顾炎与芷娘,还有随待在侧的石墨。他们是担心著若芽,才急忙跟了来,描奴在人谷处替他们指了路。
    海禹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开口,以为这几人是世遗的朋友。”若芽能续命?意思是你能让她死而复生?”世遗吼叫著逼问,全身紧绷颤抖。他没有奢望过她能死而复生,只是绝望地想唤回她的魂魄,而海禹传达的讯息,让他的心狂跳著。”我说了,她要复生,必须有种种要件。她是为你而死,也只有你能将她从地府里换回来,只是代价很惊人,需要你一半的血、一半的魂魄、一半的阳寿,从此之後与她同日生同日死,你愿意吗?”这样的要求,已经接近严苛,这个原本眼中只有自己、未达目的不惜伤害旁人的年轻男人,会愿意吗?
    世遗的双眼闪烁光芒,没有任何迟疑。”我愿意,只要能救回若芽,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简直想要放声大叫,纾解心中的激动与狂喜。
    若芽有救了,不但是魂魄能够现身,甚至还能够再回返人间。她曾经为了爱恋他这个残酷自私的男人,付出了性命与魂魄,如今就算是他必须用半条命去换回她,他也心甘情愿。
    终於,他明白了,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付出所有,从性命到魂魄,不计较任何的回报。这一切只因为他深深地爱著她,没有她无法独活。她教导了他这些,也让他不必沉溺在仇恨中。
    海禹点了点头,眉头却仍尚未舒展开。”你愿意,那最好不过,不枉费那丫头对你的一片痴心。但是,她要复生必须有形体,我半年前离开铸剑谷,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必须找到一块具有灵性的玉石,雕凿成若芽的模样,她的魂魄才能有依附之处,你的血由八卦缸存著,辅以茅山之术,才能助她重生。只是我找遍了百岳,却仍寻不到合适的玉石。”他叹了一口气。”那就由我去找,就算天涯海角也罢,我一定能找出适合的玉石。”不论要花费多少代价,就算是找到他白发苍苍,他也要找到玉石,让若芽复生。
    角落传来几声轻笑,跟眼前凝重的气氛十分不称,众人的视线一致看向角落,瞪著不识好歹的皇甫觉。”不用说得那麽信誓旦旦,那种玉石我家里就有一块。”皇甫觉习惯性地想挥挥扇子,又想起惯用的桐骨扇已经毁坏,右手只能有些尴尬地摇了摇。不是说那美人儿复生需要有贵人相助吗?放眼天下,怕是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你有那样的玉石?”海禹不敢置信,激动地靠近皇甫觉。原来一切机缘巧合是早就安排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拥有玉石的人却自个儿送上门来。”西北有一名高人,能以精诚致魂魄,三年前以天山灵玉凿成一尊玉雕美人,送进我家里。都搁了好些时日,也不知能拿来做啥?”皇甫觉一脸无聊,却是横眉瞪了一眼世遗。这个不知爱惜女人的家伙,他是怎麽看怎麽讨厌!”只是我家里有,却不想给你,如何?”他故意说过。
    事关一个美人儿能否复生,皇甫觉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给玉雕,会这麽说,只是存心为难世遗,顺便替宝贝扇子报仇。
    一旁的石墨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觉爷,您的度量还不是普通的小。”
    世遗却不理会,神态明显地一松,走至桌边,看著一口乌玉制成的器皿,外围纹上五行八卦的图形,模样很是奇特。”这就是八卦缸吗?”他询问著,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是的,在若芽复生前,你的血必须先存在八卦缸内三日,方才可用。”海禹有些心焦地看看皇甫觉,几乎试想亲自下跪,求取那尊玉雕。
    世遗挑起眉头,掉转过头看著皇甫觉。”从铸创谷到你家中,三日可否到达?””到是可以到,不过又怎麽样?我就是不想把玉雕给你。不过你若是肯低头来求,求得我高兴了,倒是还可以考虑。”他撇著嘴笑著,偏头看见顾炎不赞同的目光,而芷娘以为他真的存心不给,几乎已经快哭出来了。
    世遗仍是没理会他,彷佛毫不在意。他得到所需的答案,拾起软榻上的残创。”若芽复生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他对著海禹交代,在众人错愕之中,断剑已经割断他两腕血脉,大量的鲜血喷洒而出,全数溅入八卦缸中。
    皇甫觉脸上的笑容僵住,洞悉了世遗的打算後,气得哇哇大叫。”喂!你这家伙太过分了,哪有人这样,先行舍血就算赢了吗?你这赢得不光彩啊!”他叫嚷著,眼看竟没台阶可下,心里极为不甘愿。
    原本只是想耍弄荆世遗,哪里想得到这人比他想的还精明,先行舍血,他要是不尽速把玉雕交出来,反倒像是他无情无义了。
    一旁的顾炎走上前来,按住世遗两腕的脉门,制住鲜血狂喷的势子。”马上回京城去,三日内将那尊玉雕送到这里来。”他转头瞳著皇甫觉,严肃地说道。”等等,这不公平,我算是著了他的道。”虽然早有赠玉雕的心意,但他就是要争一口气。想戏弄人,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怨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啊!”觉爷,您再不给玉雕,夫人要哭了。”石墨带著笑,看皇甫觉做著垂死挣扎。”不给,我就是不给!”他大声喊,卯起来了。”夫人要哭了。””不……不给……”这次的声音小了些,他转过头,看见芷娘真的眼眶含泪,哀怨地看著他。美人的眼泪有最可怕的杀伤力,但是他的尊严也该维持吧?”夫人真的要哭了。”石墨微笑著,看向脸色愈来愈难看的顾炎。”还有,觉爷,我必须跟您说一声,主人也准备打人了。”他再补上一句。
    这句话一如刺针,扎得皇甫觉火烧屁股似地马上跳起来。”姓荆的,算你赢了。”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转身就往门外迅速走去。”我这就回京城去搬那尊玉雕,行了吧?”临走前,他嘴里仍喃喃骂著,哀怨自己在朋友眼里竟然没有任何地位可一言。
    得到皇甫觉的首肯,世遗的身躯陡然虚软。血液仍在大量地流著,神智已然模糊,八卦缸内己有了五分满,他体内的血已流出将近半数,是靠著自身的内劲,以及顾炎灌人他体内的真气在撑著,否则寻常人早就丧命了。
    视线愈来愈模糊,在昏厥前,他的手中仍握著那柄断剑,持续呢喃著她的名字。
    ★        ★        ★
    热度慢慢地升高,弥漫了他的呼吸,那不是令人难受的灼热,而是某种舒适的温暖,包裹了四周的空气。
    耳中开始有了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只是隐隐约约的,像是怕吵醒他,每个动作都是轻柔而小心翼翼。能够分辨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暖暖的水蒸气,有人正在他的身旁烧著水,在火焰中投入柴薪。
    火焰!他在昏迷的梦境里,先是看见若芽投入通天炉烈焰的情景,接著是她抱著他,在他怀中魂飞魄散前,脸上浮现最美丽的笑容,他伸出手去,想要把住她,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惊骇中醒来,全身吓出冷汗,手还在半空中撕抓著。
    神魂甫回,他半晌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著四周,有几分的熟悉。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他初到铸剑谷时所居住的小屋。摆设没有什麽改变,他现在躺著的这张床,就是最早一次诱惑若芽的地方。
    视线回到手腕,伤口上有著缠绕的纱布,连当初舍血的伤口都不觉得疼痛,稍稍运劲,真气畅然无阻,伤口像是已经愈合,他大概昏厥了数日的时间。
    为了逼皇甫觉交出玉雕,他卑鄙地设下圈套,先行舍血。那样的举动其实太过冒险,要是没有顾炎相助,他绝对活不到现在。
    只是那个时候他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要能让若芽复活,他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想起若芽的复生之事,他焦虑地翻身就想下床,急切地想知道一切究竟进行得如何。但是动作进行到一半,手才刚刚撑在软榻的边缘,尚未起身,他的动作就完全凝结,黑眸里迸射光芒,只能专注地看著眼前的一处。
    木屋的窗子半掩著,阳光只是略略照入,在墙角的炉火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抱著柴薪,轻轻地将柴薪投入火中。
    她的身影纤细,穿著一身蓝纱衣裙,动作十分轻柔,走到有阳光处时,细致的眉目有著他最熟悉的美丽,红唇上噙著一丝温柔的笑。
    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缓慢而谨慎地一步又一步走上前,深怕惊吓到她,她就会凭空消失。他的心中都是狂喜,还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害怕喜悦得太早,又要承受失望的痛苦,恐惧如今能看到她像是寻常女子般的举止,只是一场好梦。
    走到她的背後,他等待了许久,连呼吸都是谨慎的。许久後才有勇气伸出双臂,指尖触及她温热肌肤的瞬间,他狂吼一芦,用力地把住她,用尽力气将她抱人怀里。”啊!”若芽受到些许惊吓,低呼一声,手中的柴薪掉了一地。闻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她松懈地一笑,转过身来看著他。”世遗,你醒了?怎麽不出声唤我,就突然下床了?”她抚著他的脸,一寸寸重温他肌肤的感觉,只是贴著他,察觉两人的呼吸融在一起,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他的眼里蓦地像是有著某种热热的液体流窜,忍也忍不住。他瞪著双眼看著她,甚至舍不得眨眼,仔细地瞧著她,非要确定她已经复生,好端端地倚偎在他怀中。
    日光之下,她的美丽比往昔更让他心动,没有了在魂魄时那苍白的模样。甚至就连她眼里,那抹最让他心疼自责的忧伤,此刻都消失了。”真的是你,若芽,你真的复生了!”他的双手收紧,将脸埋人她的颈间,低喃著所有感谢的话语,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著他的全身,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著。”是的,我复生了,是你的血、你的魂换回了我。”她也拥抱著他,倾听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却是她没有实体时,最想做的一件事。
    爹爹用茅山之术将她唤了回来,附身在玉雕上,从此之後她虽然有著血肉,却青春不改,直到他死去的那日,她才会再度化为魂魄,跟他一同下黄泉去。”你附身在那与玉雕上吗?”他仔细地打量著她,抚摸著她柔软的肌肤,没有察觉任何异状。”是的,那尊玉雕的原石是难得的天山灵玉,爹爹直说是我前世有福,在紧要关头得了贵人相助。”那贵人不求任何报偿,临走前还来看看她,也看了昏睡中的世遗。但他看向世遗时,脸色可不太好看,还叨念著什麽便宜了这家伙等等话语。
    黝黑的大手慢慢地抚过她的肌肤,甚至滑入蓝纱内。她任由他抚摸著,脸儿变得酡红,因为感觉到他炙热的触摸而有些不安。
    虽然先前已经与他有过夫妻之实,他也彻底地教导了她,但是她毕竟羞怯,况且事隔这麽久,就算此刻他的触摸不带著情欲的索求,当他再度轻抚著她,她还是忍不住脸红。”那麽你的身子还好吗?不会觉得累吗?怎麽能不歇息,还在这儿烧水?”他有些急切地问,迫不及待想用关怀淹没她。
    她淡淡一笑,从没看过他这麽不安的样子。”爹爹说我这几个季节里,多加注意些身子就行了。在复生後,他也嘱咐著我该歇息,是我不听,偏要来照料你。”她怎麽有办法好好歇息?每日都想守著他,渴望在他醒来後尽快投人他怀里。
    复生後她急著要见他,爹爹却说他因为舍了一半的血,持续几日昏睡不醒。她极度担忧著,日夜守在他身边,心中十分担心,也曾趴在他xiōng膛上,悄声求他醒来,当他仍旧沈睡,她悄悄地哭泣。
    在这几天里,她是多麽害怕上苍存心要戏弄他们。要是她复生,而他却昏迷不醒,她的复生有什麽意义?
    他们或许就像是传说中的比翼乌,各自只有一半的心,在相拥的时候才能完整,失去了对方就无法独自存活。
    握起他的手腕,她隔著纱布吻著他的伤口。”疼不疼?”她轻吻著,知道他舍去了半数的鲜血,心中有著强烈的感动。纵然他曾经伤得她那麽重,但是她从没有埋怨过,只是专注地爱著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真能回应她的爱情。
    上苍听见她的祈求,愿意再给他们新的开端,才让他醒了过来吧!”不疼,这些疼痛,绝对比不上你为我承受的。”她可是为了他投入烈火中,遭受烈焰焚身之苦,相较之下,他所受的疼痛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世遗的呼吸紊乱,紧紧拥抱她时,多年的空虚终於被填满,只要拥著她,简直就再无所求,心中除了喜悦已经容不下其他。他这一生中原先充满著血腥,专注於复仇,杀了无数的人。
    然而鲜血不能使他平静,众里寻了千百度,蓦然回首,原来能使他平静的只有她温柔的微笑。”别离开我了,若芽,这一生都别再离开我,我什麽也不求了,只求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他孤傲了许久,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却是谦卑的。他多麽心疼她的执著,是她的坚持与温柔,一点一滴地将他救出仇恨。
    她的笑容里有著喜悦的眼泪,仰望著他,知道他心中的残忍已经消失无踪。”我不会离开你了,从此之後,我们同日生、同日死,一辈子都在一起。”她紧紧抱著他,温柔地吻著他。
    所有风雨都过去了,仇恨在爱情面前,原来是那麽微不足道的。
    他捧起她的脸,吻著她的红唇,在心中发誓要珍惜她一生,绝不会让她受半点的苦。”若芽,”他低声唤著,黑眸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可知道,世上什麽对我而言最重要?”他问著这个许久前她曾提及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睁著那双柔情似水的美丽眸子看著他。当他心里已经没有仇恨,那麽什麽东西是该占第一位?
    是她,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他存心不说,微笑著抚著她的唇。”我现在不说,等我们共度了这辈子,那时我再告诉你。为了听这答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
    她粲然一笑,看出他的用意,用最温柔的吻封印了他的深情……
    仇恨,已经消失了,从此之後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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