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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江轻逐喜道:“我叫伙计把茶点端来房里,我们再多聊一会儿。”二人一同回高升客栈,江轻逐果然吩咐店伙送茶水点心。两人又天南海北聊了起来,聊得兴起连时辰都忘了,江轻逐自幼闯荡江湖,奇人怪事见得不少,聊到后来又与秦追论起武功。秦追虽不及他见闻广博,武学上却所知甚多,江轻逐越与他论辩越觉惊奇,问道:“你不止刀法了得,别家功夫也十分精通,旁人资质好些的,你这年纪能学一两样就已不错了。”秦追道:“都是些皮毛,杂而不精罢了。”江轻逐不肯作罢,定要问他最擅哪种兵器。秦追不想骗他,只得道:“我最早练的是枪法。”
江轻逐并未疑心,说道:“我见过的江湖高手不少,用枪的却不多,个中高手更是少之又少。”秦追道:“小时候瞧师兄舞起长枪威风八面,便求师父传我枪术。”江轻逐道:“明日咱们到郊外,你练给我瞧瞧。”秦追本就想去个清静之处将姚家的事如实相告,便答应了寿筵后与他切磋武艺。秦追问道:“姚前辈后事已了,今后你有甚麽打算?”江轻逐道:“我本就独来独往,没甚麽打算。不过这几日我也是来拜访神枪柳老爷子,义父生前与柳神枪交情笃深,他既大寿我虽未收到请帖,作为晚辈也该来登门恭贺。”
秦追点头道:“那到时我们一起去。”江轻逐笑道:“你送甚麽东西给柳神枪,拿出来我瞧瞧。”秦追也不推辞,打开盒子将那对羊脂玉瓶取出给他看。江轻逐拿在手里,见白玉无暇如同凝脂,赞道:“如此美玉难得能凑成一对。”秦追道:“我二师兄精於此道,喜爱收藏古董玩物,寿礼是他备下的,我可不懂。”江轻逐将玉瓶小心放回盒中道:“你那些师兄都各有所好,专精一门,唯独你样样都学,偏还学得精深,你师父定然最喜欢你。”秦追心想这话倒不错,恩师对他喜爱自不必说,就是几位师兄也待他极好。江轻逐道:“你我相识一场,又很是投缘,不如就此结拜日后便可兄弟相称。”
秦追听他说要结拜心中也十分欢喜,但想到义兄段已凉,就道:“我已有个结义兄长,若要结拜须得问过他才行。”江轻逐顿觉扫兴道:“那算了,我只想与你结拜,别人又不认得,白叫一声哥哥。”秦追知道他并无轻蔑之意,只是当真直性,也就一笑而过。
二人聊到到天黑,江轻逐唤店伙送上饭菜,与秦追吃过后再说了会儿话,见天色已晚,便将枕边包袱放到桌上道:“你睡床上吧。”秦追与他同住一间房,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听他言下之意还要将床让给自己,坚辞不肯。江轻逐道:“我平常在野外露宿,哪里都睡得下。”秦追道:“你再谦让,我只好不住这了。”江轻逐爽快道:“那我叫伙计再加床被褥,别到夜里著凉。”他想得周到,还将地上被褥铺好。
秦追睡到半夜,忽听窗外有剥啄之声。他夜里警醒,便悄悄起身躲到一旁。窗外探进一支细细吹管,吹进一阵轻烟,接著一个人影跃进房来。秦追闭住气,那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来到桌边,伸手解开摆在桌上的包袱,从里到外细细搜了一遍,包袱里的银两他却不动,转身又去搜江轻逐身上。他到床边踩著地下被褥,愣了愣察觉房中不止一人,转身要逃。秦追哪能让他跑了,闪身出来将他手腕一把擒住。黑衣人用力一挣,左手白光一闪,匕首朝他脸上划来。谁知白光到了半路忽然消失,手也被人擒住,却是方才还躺在床上的江轻逐。他目中精光四射哪有半分睡意,与秦追一左一右将黑衣人手臂扭转压在桌上。
江轻逐下手颇狠,压得那人臂骨欲折格格作响,沈声问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到这房里做甚麽?”黑衣人眼见逃不掉,忽然开口求饶道:“大侠饶命,小人只是寻常小贼,趁夜深人静摸进客栈偷些财物。下回不敢了。”江轻逐冷笑道:“还有下回?你若是寻常小贼,桌上银两摆著怎又不取,还不说实话?”说完目光一凛,喀嚓一声已将他左臂折断。黑衣人一声惨叫尚未出口,就被江轻逐伸手堵住,疼得汗如雨下呜呜做响。江轻逐道:“再不供出来历,别说这条左臂,全身骨头我都给你捏得粉碎。”
秦追见他下手如此狠辣,双眉皱起想劝他缓一缓,忽然抬头瞧见窗外银光一闪,忙道:“快躲。”江轻逐反应奇快,往后急退一步,一枚银针便从他眼前擦过,钉入墙中。秦追道:“还有。”说完又一阵“夺夺”之声,如雨打屋檐,响声不绝。那银针密密麻麻,黑暗中躲闪不易,秦追本按著黑衣人,此刻也迫不得已只得放手。江轻逐退得远了,见秦追放了手,心中直喊可惜。黑衣人得了机会,便往窗边跃去,他断了臂膀,轻功使起来有些不便,江轻逐退到床边,伸手自枕下拔出长剑。
那剑不似寻常宝刀宝剑精钢百炼耀眼异常,反倒如同生了锈一般泛著淡淡暗红之色。秦追自他拔剑时便听见龙吟入耳久久不散,心中却想,若那晚在姚家他也用这宝剑,只怕自己更难全身而退。江轻逐剑在手中往前一送,朝黑衣人左肩钉去。黑衣人跑得虽快,剑去得更快,他背后无眼,这剑又薄如蝉翼,破空时声音极轻。秦追只听“哧”一声,剑身刺入黑衣人肩胛,只留了个剑柄在外,生生将他钉在窗边墙上。黑衣人竟未发出惨叫,秦追一想,这剑又薄又利,一剑刺入恐怕还未觉出疼痛。江轻逐过去拔剑,黑衣人仍无丝毫反应,剑身一拔出便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秦追觉得古怪,上前将他翻过来瞧了一眼,皱眉道:“他死了。”
江轻逐正在擦剑,听了奇道:“这人不经疼,这样就死了?”他心里却不糊涂,也上前查看。秦追心细,瞧见那人喉咙上有一点银光。江轻逐道:“是放银针的人杀他灭口。只是银针这麽细,小小一枚就要了命,针上定有毒,你小心些。”秦追将那人脸上黑布揭下,问道:“你认得他麽?”江轻逐摇头道:“不认得。”秦追又道:“他翻你包袱,又要去你身上搜,莫非你身边带著甚麽贵重之物,路上露白被人盯上了?”
江轻逐道:“我身上值钱的只有手中这柄赤秀剑。”秦追道:“不对,我瞧他伸手向你怀中,那东西一定很小,绝不是剑。”江轻逐将宝剑送回剑鞘道:“镇上江湖人多得很,鱼龙混杂,寿筵之前还得小心。我先将尸首拿去扔了,免得明日伙计瞧见麻烦。”秦追怕他身上沾血,便道:“我去罢。”他将尸首提在手里跃窗而出,往镇外树林掠去。江轻逐转身去瞧钉在墙上的银针,只见每一针都深入墙内,只留了个银点在外面。银针又细又小,极易折断,那人甩手一把,竟能全部没入墙中,内力不容小觑。江轻逐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拍,将那些银针拍出一截,又撕了布条裹住针尾,一枚枚起出。拔完一数,足有二十枚之多。他初时还当寻常小针,点了灯一瞧,却见银针打造得十分精巧,针上雕著花纹,针尾上似是只薄翅小虫模样,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如此细巧的暗器放出去定然难以收回,造得这般精致,可得花多少心思。他将银针包好放在桌上。不一会儿,秦追已回来了,只是脸上有些失落。江轻逐道:“怎麽了?”秦追道:“方才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身上一枚玉佩不见了。”江轻逐道:“甚麽玉佩,是哪家姑娘送你的麽?”秦追摇头道:“是小时候师兄们闹著玩送我的,这几日没在意,也不知甚麽时候掉在哪里。”江轻逐要陪他去找,秦追心想身外之物,虽有纪念之意,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他换去血衣,整好衣衫,此刻天色尚早,被黑衣人一搅两人都睡意全无。江轻逐对著那些银针瞧了半晌道:“你说用这银针的是甚麽人?”秦追道:“我瞧只有姑娘家才有此等闲心,暗器做得如此精细,男人使用未免太过女气。”
江轻逐道:“那倒未必。江湖上暗器成名的高手多得很,所用暗器皆奇巧古怪,只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宵小匪类才怕暗器扎眼躲躲藏藏。”秦追想到他银镖上那个小小“逐”字,不仅莞尔笑道:“也有几分道理。”江轻逐道:“银针如此特别来历应该不凡,你二师兄不是万事通麽?不如你拿些去,日后见了他正好打听。”
秦追取了几枚拿布包好塞进怀里,江轻逐道:“这人既是冲我来的,你最好别受牵连。”秦追道:“你有麻烦,我绝不能不管。”江轻逐听了十分欢喜道:“我从小是孤儿,幸得义父收养,虽有个义妹但不识武功,与我生疏得很。我又只爱独来独往,义父一家亡故,我再没有半个亲人。你我既不能结为兄弟,就当至交好友,日后你若有事,我定会拔刀相助,万死不辞。”秦追听他说得极认真,心中感动。他与江轻逐相识不过半日,便听到如此肺腑之言,换作旁人定然一笑置之并不当真。可江轻逐为人直爽,绝不会虚情假意,秦追也是自幼父母双亡,好在有几位师兄与同龄师侄们相伴,倒不怎麽寂寞。他见江轻逐一心一意真诚相待,不想再欺骗他,便道:“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江轻逐道:“你说,我听著。”
秦追道:“那日在姚家……”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
这敲门声来得好突然,二人都不应声,门外人猛敲一通,大声问道:“江大侠在不在?”江轻逐道:“谁?”门外人道:“白远镖局少镖头有请江大侠。”江轻逐冷笑一声道:“甚麽白远镖局少镖头,我不认识,他干甚麽请我?”门外人道:“少镖头得知今日孟总镖头得罪了江大侠,特地在元庆楼摆下酒宴,要给江大侠赔罪。”江轻逐道:“不必了,少镖头真要赔罪,让他自己来。”
门外人听了顿时支支吾吾,江轻逐笑道:“难道少镖头说给我赔礼,其实是想问我冒犯孟镖头的罪,你早说问罪我就开门了,罗嗦半天倒把左右客人都闹醒了。”江轻逐低声对秦追道:“你在这等我,我去会会那小子就回。”秦追道:“我和你一起去。”说著将房门打开。门外人也穿黑衣,身上没有银线白虎,只是个寻常镖师。此人一脸络腮胡子,双眼如铜铃,手臂肌肉纠结,一看便知是个粗人。江轻逐懒得与他细说,抬脚出门与秦追并肩往元庆楼去。
元庆楼原是镇上最大的酒楼,此时虽近凌晨,酒楼掌柜伙计也还在熟睡,白远镖局的少镖头如此折腾,硬把人吵起来摆一桌筵席。秦追到元庆楼下,抬头瞧见酒楼灯火通明,不知有甚麽阵仗,江轻逐却全不放在眼里,径自走上楼去。
二人到了楼上,临窗大桌摆满酒菜,一个白衣人站在窗前正瞧著月色出神,想必就是镖师口中所称的少镖头。江轻逐对白远镖局全无好感,自然也不把这少镖头放在眼里,说道:“少镖头好阔气,只是这桌菜怕是不好吃。”
那人听了声音转过身来,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生得眉清目秀,好生俊俏,对二人微微一笑道:“秦大侠,江大侠,久仰。”秦追一愣,自己行走江湖从不张扬,知道他名姓的人极少,想不到竟被眼前这少年一语叫破。少镖头不等他答话,又笑道:“在下白离,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家父白芸奇原是北虎镖局的总镖头。”江秦二人听了心中这才一震,白远镖局虽籍籍无名,北虎镖局却数十年来威名赫赫,纵横南北,黑白两道见了虎踏玄兽镖旗无不避道相让。
白离伸手请二人坐,接著道:“家父年事已高,不再亲自押镖,镖局的事便全由我料理。今日听说白远镖局有人得罪了二位,孟镖头是家父至交好友,按理我该称他一声叔叔。他既冒犯两位,我做晚辈的替他赔个不是。”说罢伸手提起桌上酒壶,便要给二人斟酒。江轻逐拦道:“我不喝酒,你这不是赔得有趣,哪有人半夜三更硬把人从床上吵起来赔不是的。”
白离手执酒壶悬在半空,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是我唐突,我方才得知孟叔叔做了错事,心中焦急寝食难安,只急著想与二位赔罪,一时失当竟忘了时辰。”江轻逐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失当忘了时辰,若非平日娇惯,怎会不懂人情世故。孟彰不过是个镖头就如此蛮横跋扈,你爹与他交好,也不是甚麽好人。”
秦追曾听二师兄杜笑植说起过北虎镖局的总镖头白芸奇,此人武功高强,行事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江轻逐说物以类聚似乎有些错怪了白总镖头,可秦追对孟彰也甚是反感,不知怎的这恶霸似的胖子却受白芸奇器重。他正暗自寻思,白离手中酒壶一转,先替他斟了酒,笑道:“江大侠说的是,我本该亲自来请,只是听手下镖师形容两位样貌,知道这次惹了不得了的人物,心中一时胆怯办了错事。小弟早知两位为人,必不会为难这些寻常镖师。小弟人在镖局有些事身不由己,孟叔叔与白家有恩,家父对他情同手足,小弟自然也要敬他三分。孟叔叔脾气古怪了些,还请二位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我先自罚三杯赔罪,另备下薄礼聊表歉意,两位若有别的要求尽管开口,小弟力所能及一定照办。若是想打骂出气,我也一并替孟叔叔受下,只盼他这次得了教训,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下回不再这麽霸道才好。”说完自斟自饮三杯酒,才轻轻将酒杯放下。他年纪轻轻,做事滴水不漏,将这些场面话说得甚是圆满,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秦追虽觉这位白少镖头有些世故,倒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便也将酒喝了。他待人宽厚,江轻逐却不这麽好说话,将长剑摆在桌上,纹丝不动。
白离不以为意,微笑道:“江大侠嫉恶如仇,看不惯孟叔叔这等行事作风原是应该的。”江轻逐道:“你怎知我姓江,我不是甚麽大侠,只不过见姓孟的太嚣张教他个乖。赔罪不必,你倒该谢我替你管教叔叔。”白离笑道:“是,不过这话不能在外面说,若传到我爹爹耳中,不管对错总要先教训我。”秦追听他说得可爱,一扫方才循规蹈矩客套摸样,显出少年人性情,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白离道:“江大侠忘了,十多年前我随爹爹去瞧快剑姚老爷子金盆洗手时,曾见过你。那时我们年纪都小,江大侠怕是想不起来了。”江轻逐听了倒是一愣,想了想道:“我忘了,那时人多得很,都是来瞧热闹的。我看谁都不顺眼,自然记不住”白离道:“江大侠快人快语,没那些江湖人口蜜腹剑的虚情假意,小弟佩服得很。时隔多年,我儿时记忆虽有些模糊,却还记得姚老前辈赖以成名的兵器,可就是这柄宝剑麽?”他瞧著江轻逐手边长剑道:“姚老前辈这剑与众不同,我亲眼瞧他把剑插入剑鞘,只觉剑身通红如血,看得呆了。”江轻逐听他叙旧,先前的气消了一半,又见白离年纪虽小,礼数也算周到,便不再寻他晦气,只是语气仍旧十分冷淡道:“义父少年成名,赤秀剑伴他多年,虽金盆洗手时已传了给我,但剑在人在,义父在世我绝不用它。”白离双眉皱起,带了几分凝重之色道:“听江大侠话中之意,难道姚老前辈竟已仙去?”江轻逐本不想与他多说,但每提及此事,心中总是愤懑难当,便道:“义父遭恶人所害,我这次来正是要寻那杀人凶犯。”白离道:“竟有此事,那凶犯何等模样,白远镖局上下当尽力相助江大侠早日找到凶徒,为姚老前辈报仇雪恨。”江轻逐道:“不必,追凶之事我自会料理。”白离道:“若有小弟帮得上的,江大侠千万不要客气。”
江轻逐起身道:“我瞧你还懂得几分道理,孟胖子的事不与你计较。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叫姓孟的收敛些,下回再遇上,可不只是踢一脚就了事。说不定你孟叔叔比你有福,能瞧见赤秀出鞘。”白离笑吟吟道:“小弟明白,回去一字不改转告孟叔叔,叫他以后见了江大侠绕著道走。”
秦追见江轻逐要走,也起身告辞。白离道:“秦大侠也是来给柳神枪祝寿麽?”秦追道:“不错。”白离笑道:“那咱们初九再见,这趟镖原本不需我亲自押送,小弟奉家父之命前来拜寿,只是沿途有些琐事耽误,比孟叔叔他们晚了一步,没想到闹出这些事。我早听说孟叔叔走镖排场大得很,却不想大到如此地步,二位走好,小弟不送。”秦追道:“留步。”江轻逐早已下楼走得人影都没了。
出了元庆楼,秦追赶上江轻逐道:“你怎麽走得这麽快,也不等我。”江轻逐道:“我知道你自会追上。”秦追道:“你对白离诸多挑剔,定是心中不快,想离他越远越好。”江轻逐道:“这小子城府极深,我不喜欢。”秦追道:“镖局子的人若没点心思,如何能做得长久?”江轻逐道:“你这就错了,走镖一靠武功,二靠人缘,都是堂堂正正的本事。但这小子明明自己摆谱不想请罪,却说心中胆怯怕我揍他。我剑未出鞘,他怎知那便是我义父佩剑。你与孟彰相斗连自家兵刃都未亮,他又怎知你姓名来历。若非心怀不轨,早已将你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光听手下人形容样貌如何能猜得到你我身份。日后见了他要小心,这人说话绝不可信。”秦追道:“我也觉他小小年纪心机颇重,不过倒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圆滑,平日应当很得人喜欢。”
江轻逐道:“我瞧不顺眼的,再好也不喜欢。”秦追问道:“那你怎样才顺眼?”江轻逐道:“我瞧你就顺眼。”
第六回
秦追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江轻逐已去远了,忙随后跟去。回到客栈,江轻逐忽然问道:“方才你说有话要对我说,被白远镖局的人来打断了,你说那日在姚家怎样?”秦追瞧著他,见他满眼信任,晨曦微光中映得双目清透澄明,不知怎的,心中早已想好的话竟说不出口,只盼他晚一刻知道就好上一刻,隔了许久终於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想到一些姚家凶案的可疑之处,现下记不得了,等想到再说罢。”
江轻逐不疑有他,也不追问。不一会儿小二上楼送水,江轻逐有些肚饿便叫他送几个馒头和一壶热茶。秦追笑道:“元庆楼的好酒好菜放著不用,却在这喝粗茶吃馒头。”江轻逐道:“那桌菜吃不得,掌勺的厨子被他半夜喊起来,心中大不痛快,说不定往菜里吐了许多口水。”秦追笑笑,也暂将心事抛之脑后。天亮后江轻逐拉著他去市集闲逛。两人幼时一个缺少玩伴,一个在山中勤学苦练,都错过孩童最爱玩闹的年纪,今日结伴同游,自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开怀。
初九一早,镇上热闹非凡,神枪柳家声名显赫,柳舍一交友广阔,前来拜寿的人数不胜数。秦追起得早先去客栈楼下等江轻逐同往柳府,等了半晌,茶也喝了一壶,才见他下楼来,却仍是一身素衣,两手空空,除了腰间佩剑甚麽寿礼都没有。
两人一同出了客栈大门,来到街上,前后左右都是往柳府拜寿的江湖人。秦追与江轻逐到了柳府门外,老家人在门前迎客。秦追道:“我们进去罢。”江轻逐尚未开口,忽听远处有个莽汉低声笑道:“这人穿得这麽白,是来祝寿还是奔丧。”他说话粗声粗气,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旁人全听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这一身素服确是孝衣不错,闻言并不放在心上。那莽汉身边有个少年,轻轻伸手捅他一下,小声道:“师哥别胡说,小心别人听见揍你。”莽汉瞪眼道:“我没指名道姓,他凭甚麽揍我。”少年见他夹缠不清,索性道:“爹爹总说你行事讲话不动脑子,我们说好了的,你要跟我出来就得听我的。”莽汉极不服气,但听他提起师父便软了,说道:“好罢,我不说啦,听你的就是。”他话音方落,听人喝道:“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有种的滚出来。”
秦追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瞧见白远镖局的胖镖头孟彰也在,身边围著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正大声呵斥那莽汉和少年。白离仍旧一袭白衫,翩翩公子的模样,正与身旁的人说话,也没瞧见这边的事。
莽汉被人一喝,眼睛又瞪了起来。秦追瞧他三十来岁年纪,脸色黝黑,颧骨凸起,粗手大脚的一时也瞧不出深浅。那少年虽也有些黑,长得却秀气,眉目间有几分灵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聪明伶俐的模样。孟彰听莽汉说甚麽一身白衣来奔丧,只当他讥讽白离,心中老大不痛快,便差了镖师上去喝问。那些镖师前日刚吃了亏,这时全忘了,看了二人一眼嘻嘻笑道:“我还道是哪个高人在这评头论足,原来是两个乡下人。去去,这给柳神枪贺寿,不是乡巴佬赶集,凑甚麽热闹。”
莽汉气得满脸通红,嚷道:“谁是乡下人,谁是乡下人。”他愣头愣脑,骂人也不会,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少年见他们大吵起来,有些心急,拉著师哥的衣袖道:“咱们别惹事,大不了不瞧这热闹了,走罢。”
两人正要离开,白远镖局的镖师道:“别急著走,你这傻师哥方才说了晦气话,还不赶快赔不是。”少年不理他,拉著人便走,才走出一步,就被人拦住推了回去。那镖师伸手一推正推在少年xiōng前,手掌一碰,轻轻“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姑娘。”此话一出,这黝黑少年面上飞红,顿时连路也不敢走了。另一人道:“真是姑娘吗?谁家姑娘这麽黑,将来难找婆家。”“你懂甚麽,晚上熄了灯黑不黑又有甚麽干系。”
秦追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皱了皱眉正要劝阻,却听一声断喝,那莽汉已冲了出来。这人声音响如惊雷,震耳欲聋,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挥拳往说话之人脸上打去,一拳拳虎虎生威,刚猛异常,真要打中头上要害必死无疑。那少年装扮的姑娘见状急道:“师哥,快住手。”秦追只道要出人命,伸手去抓他手腕道:“这位好汉消消气。”莽汉气得疯了,也不看到底是谁,拳风一转便朝秦追打来。秦追怎料他非但不住手,反而卯上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人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也唯有这种性子才能练出如此刚猛耿直的拳法。他旨在劝和,当即往后一退,莽汉一拳已出,力道过猛不能收放自如,周围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拳风扫到。这时眼前一道白影掠过,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拦在二人之间。
秦追前日见他,只觉他谈吐得体处事周全,却不知武功如何。此时见他转瞬便来到跟前,面对虎虎拳风面不改色,伸指轻轻搭住那汉子脉门,将这力破千钧的拳头挡了下来,不禁暗暗叫好。莽汉拳脚被他挡住,自己也是一愣,想必从未有人正面接过这一招,心中有些骇然,脸上便没了方才的怒气。那姑娘走过来,神色焦急道:“叫你别闯祸,怎麽不听。”白离松开手,向二人抱拳道:“是在下管教手下不严当街闹事,给二位赔罪了。”秦追心想白少镖头当真劳碌,手下镖师一路闯祸他一路赔罪。姑娘见他长身玉立,相貌俊美,又客气有礼,早已消了气,低声道:“怪我师哥口没遮拦,不关你事。”白离微微一笑,转身瞧著身后的镖师,脸上却立刻冷了下来,皱眉道:“如今我爹不管事了,你们可是瞧不起我,当著我的面就敢如此胡作非为,平日我没瞧见,可想而知要蛮横成甚麽样子。陈平,你也是老镖师,怎的像个无赖似的欺负小姑娘,方才哪只手推的人家,伸出来。”
叫陈平的镖师不敢做声,偷眼瞧著一旁的孟彰,想要他求情。白离见他不动,又道:“还不伸手,要我请你麽?”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人耳中却yīn沈沈的,陈平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将左手伸了出来。白离自身旁的镖师腰间拔出刀,艳阳下刀光一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秦追不知他想做甚麽,白离面罩寒霜,缓缓道:“陈平,你听著,今日我不是要与你过不去,只不过要你知道,白远镖局姓白,不姓别的,你若记住日后不会犯错,记不住便想想今日这手是如何没的。”他话一说完,手起刀落就往那镖师手臂上砍。陈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孟彰也骇了一跳,连忙上前举刀拦住道:“阿离,你做甚麽?”白离转头瞧他,脸上又露出笑容道:“孟叔叔,你也在这,人多我倒没瞧见你。这陈平犯了事,我正要罚他。”孟彰胖脸上神情僵硬,他在一旁站了许久,白离却睁眼说瞎话,只道没瞧见,可不是不给他面子。孟彰平日一直当他晚辈,听他含沙射影,话说得这麽重,自己再不出来日后便要给他压得翻不了身。他嘴角动了动,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方才也在这瞧了会儿热闹,陈平犯得又不是甚麽大事,他不知那小子是姑娘扮的,伸手推一下没甚大不了。你瞧在我面上,今日先饶了他,纵然要罚,也不必当街让这麽多人看笑话。”白离听完,笑吟吟道:“原来孟叔叔全瞧见了,那更好,我本还怕他抵赖,这下可逃不掉了。孟叔叔既替他求情,我总是要听的,只不过饶不饶他我说了不算,在场都是英雄豪杰,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侠义之辈,需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爹走镖多年没出过甚麽岔子,全仗江湖朋友照应,如今我接了镖局却由得手下为非作歹,岂不坏了爹爹的招牌。”他轻轻将孟彰的钢刀移开,转头瞧那姑娘还在,就问她道:“姑娘你说,要不要罚他。”女孩儿听他问到自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道:“他虽有错,也不必砍了胳膊。”白离道:“那好。”说著转头对跪在地上的镖师道:“孟叔叔和这位姑娘都替你求情,你这胳膊便先留下,下回再犯,两条手臂一并砍了。”陈平死里逃生,忙不迭起来答应。
白离问他:“你得了教训麽?”陈平道:“少镖头说话,我句句都记在心里。”白离点点头,转身似要将手中钢刀递还给身后的镖师,众人都道这事就此了结,哪知他反手一刀朝陈平劈去,刀光一闪即逝,旁人还未察觉,他已将刀收回。陈平不知发生甚麽事,隔了半天猛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左手指头已被削去三根。他吓得傻了,竟忘了喊疼。白离看也不看他一眼,反对孟彰道:“孟叔叔,我年纪轻,有些事顾不周全,我爹现下不管事了,日后你可要多帮著我。”他嘴上说得客气,话中之意却是镖局现在由他做主,谁若不服,就连他爹的兄弟也一样没好下场。孟胖子武功稀松,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不错,立刻就听懂了。秦追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只觉这少年行事比江轻逐还狠上几分,却没江轻逐那份豁达直率,心思深沈难以捉摸。白离还了刀,也瞧见江秦二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抬腿进了柳府。
江轻逐自怀中取了封信给秦追道:“我有孝在身,实在不便进去,你替我把这信交给柳前辈吧。”秦追道:“你去哪?”江轻逐道:“我在镇上四处转转。”秦追想他独自一人甚是孤单,就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送了贺礼就出来。”
江轻逐想了一想点头答应,柳府门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往一旁让开,忽然听见方才那姑娘和她师哥说话,莽汉道:“都到了门口,怎的不进去瞧瞧?”姑娘道:“我说了不去啦,都怪你乱说话,害我丢这麽大个脸。”汉子道:“我随口说说,怎知会被他们听了去。”姑娘道:“你嗓门这麽大,说起话来一里外的人都听见了,爹爹平日就叫你少开口,你又不听。这下谁都知道我是姑娘,还这副模样,羞死人了。”莽汉抓耳挠腮,见师妹生气,只得低声哄道:“我知错了,是我不好。那白衣少爷是个好人,行事公正,我们该去谢谢他。”姑娘听他提起白离,嗔怪道:“他也知道我是姑娘,我这幅模样怎麽见人。”莽汉道:“那有甚麽要紧。”姑娘道:“师哥,你在这等我,我回客栈换身衣服就来。”
莽汉急道:“你别作姑娘打扮,外面坏人多,小心他们打你主意。”姑娘道:“街上到处是女孩儿,也不见人打她们主意,你少说话等著就是。”说罢掉头跑了。江轻逐看得明白,这姑娘哪是怕丢脸,分明对白离心生好感,不想他瞧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那莽汉一个人等著无聊,见江轻逐也是孤家寡人,便蹭过来与他搭讪。江轻逐本不喜这粗枝大叶的傻愣之人,谁料莽汉过来瞧了瞧他道:“我方才不是说那白衣少爷,说你哩,你怎的穿得这麽白。”江轻逐见他傻得有趣,反倒笑了。那人见他发笑,老大不高兴道:“你笑甚麽,我可不是乡下人。”江轻逐道:“那你是哪里人?”莽汉道:“我家在江陵。”
江轻逐瞧他风尘仆仆确实走了不少路,就道:“江陵到此路途遥远,你们千里迢迢特来给柳神枪拜寿麽?”这人道:“甚麽柳神枪,我都不认得,我陪师妹出来玩儿,路过这里瞧个热闹罢了。”江轻逐方才见他拳法生猛,根基扎实,又问道:“你叫甚麽,你师父又是谁?”那人道:“我姓朱,叫朱万,我师妹叫卜秀灵,我师父叫卜振山。”江轻逐听了微微一愣,又问道:“风雷拳卜振山?”朱万道:“甚麽风雷拳?我师父叫卜振山,打的不叫风雷拳。”江轻逐好笑道:“那叫甚麽拳?”朱万搔了搔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没说过。”
江轻逐笑笑,实在无话可说。过了半晌,仍不见秦追出来,心想兴许道贺的人多了,主人来不及招呼。又等片刻,卜秀灵已换了身衣裳来到跟前。江轻逐瞧她一眼,见她穿一身淡黄衣衫,薄施脂粉,衬得相貌俏丽十分可爱。卜秀灵见江轻逐在瞧她,过去拉了拉朱万的衣袖道:“师哥,我好啦,我们进去吧。”朱万道:“里面人多,你小心别走散了。”江轻逐见兄妹二人不谙世事,就道:“你们没有请帖,怎麽能进,别被人赶出来。”朱万诧异道:“我们去瞧瞧热闹,道个福拜个寿,又不吃他的,要甚麽请帖。”
江轻逐道:“这话不错,可别人未必像你这麽实在。骗吃骗喝的多了,若谁都能进,岂非乱了套。不过你若报上你师父名号,定然就能让你进了。”朱万不解道:“这又是甚麽道理?”卜秀灵机灵,说道:“爹爹名气响,知道的人多,我俩第一次出门,又有谁认得,自然是不让进的。”朱万道:“不进就不进,有甚麽稀罕,我们不去了。”
卜秀灵惦念白离,眼见朱万转身要走,急道:“师哥你再走一步,我就不理你啦。”朱万平日待师妹如亲妹子一般,对她言听计从,眼见师妹嗔怪,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他转回身,见江轻逐站在柳家墙外,对卜秀灵道:“你瞧这人也没帖子,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人家做寿有甚麽好瞧,咱们去市集上逛,那里的新鲜玩意才多呢。”卜秀灵不答应,两人正闹著,忽听高墙内一阵喝彩,不知里面在干甚麽。卜秀灵眼珠一转道:“师哥,里面好像在比武,你想不想瞧?”朱万道:“甚麽比武?”卜秀灵拉著他到墙根下道:“你听,里面人在喝彩叫好,定是江湖豪杰拜完寿了,在里头比武较艺。”朱万向来爱看人打斗,听师妹一说,心痒难搔,直道:“谁在比武,我瞧瞧去。”说著便要往门里撞,卜秀灵拉不住他,心里没底,怕他冒冒失失闯进去让人笑话,便道:“先不忙去,我看这墙头不高,咱们爬上瞧瞧,若真的好看,再去不迟。”朱万道:“这样好。”
卜秀灵女儿心思,百转千绕,平日与这莽撞师哥在一起总要防他闹笑话,此刻怕再在白离面前出丑,只盼隔墙悄悄瞧上几眼。她身材瘦小,轻轻一跃便上了墙,朱万身子重,轻身功夫又不行,上去便有些麻烦。卜秀灵上了围墙,已在人群中找寻白离,浑然忘了师哥在墙下抓耳挠腮。江轻逐瞧朱万急得面红耳赤,伸手托他一把,将他送上墙头。朱万只觉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一般,人忽一声窜上来。他低头见江轻逐在下面,咧嘴一笑道:“多谢。”卜秀灵伸手到嘴边叫他小声,幸好院中人多,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朱万嗓门大些也无人察觉。他瞧了一会儿,问师妹道:“哪个是神枪柳舍一?”卜秀灵道:“我也没见过,那杆长枪好威风。”朱万道:“这人真有趣,好好过寿怎的还下场和人打架,万一输了岂不难看。”卜秀灵笑他道:“爹说你笨你还不服,这院里个个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好汉,神枪柳家名声赫赫,大家来祝寿,哪有不露几手助助兴的。”她刚说完,听院内又有人齐声叫好,朱万道:“咦?原来这人也会使枪,我方才在门外差点打了他。”
江轻逐本不想看,听他一说起了好奇之心。方才与朱万交手的除了白离便只有秦追,若会使枪,那定是秦追无疑。江轻逐早想瞧他枪法,此时正得了机会,於是也轻轻纵身跃上墙头。
秦追进了柳府,因他平素不爱张扬,江湖上便没甚麽人认得。神枪柳舍一做寿,江湖远客纷纷赶来道贺,府中摆满筵席,光是柳家亲戚弟子便坐了几十桌,席间道贺之声不绝於耳。秦追将贺礼交给管事,再瞧瞧各人送的礼物,奇珍异宝著实不少。他怕江轻逐在门外久等,便想找柳舍一将信送了好快些告辞离去。谁知宾客已全坐好,寿星公却迟迟不露面。秦追等得心焦,又等一会儿,才见一身锦袍的柳舍一从内堂出来。秦追没见过他,只听师兄提过。柳舍一中等身材,略显瘦削,花甲之年不显老态。众人见他出来又纷纷起身道贺,秦追等他走近也站起行礼。柳舍一来不及一一还礼,朝他拱手笑道:“少侠请坐,老朽照顾不周。”秦追道:“柳前辈见外。”
柳舍一性格豪爽,见秦追相貌不凡彬彬有礼,便道:“少侠面生得很,未请教尊姓大名。”秦追道:“柳前辈客气。晚辈秦追蒙恩师陆天机收录门下。因家师云游未归,由晚辈代为恭祝寿辰,柳前辈福寿双至,可喜可贺。”柳舍一又惊又喜,拉了他的手道:“原来是陆掌门的高徒,当真怠慢了,你师父近来可好。”
秦追道:“家师现下已不当掌门,天玄掌门是我大师兄万啸风。”柳舍一抚须而笑道:“陆老弟真会享福,哪像我这般年纪还得Cāo劳。”秦追道:“柳前辈侠名在外,原是要比常人多受些累的。”柳舍一哈哈大笑道:“这是江湖朋友捧我,往我脸上贴金。早年我听陆老弟说收了个小徒弟,一直无缘得见,他当你宝贝一般,我说了几次想瞧瞧,他也不肯,难道还怕我夺爱要去当自己徒儿麽?你师父小气得很,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果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难怪他藏私,偷偷教了这麽多年才肯放你出来见人。”
秦追笑道:“前辈说笑,师父怕我年纪小,玩多了难以收心,这才不让我下山。若柳前辈肯指点武功,师父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肯的道理。”柳舍一道:“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伯伯,甚麽前辈晚辈这麽生分。”
秦追顺意喊了声“柳伯伯”。柳舍一十分欢喜,非要拉他去主桌同坐。秦追盛情难却,只得过去坐了,主桌前后左右均是柳家儿女媳婿,坐在当中好生不自在。柳舍一待他坐定,走到厅中团团一揖道:“各位江湖英雄,亲朋好友,有劳各位大驾光临,我柳舍一感激不尽。今日厅上百无禁忌,诸位尽情享用,尽兴方归。”
席上群雄大声叫好,纷纷站起还礼敬酒。秦追等柳舍一挨桌敬酒回来,才又找著机会说话。他自怀中取出江轻逐托他转交的信件,递给柳舍一道:“柳伯伯,我有一位朋友,托我把这信交给你。”柳舍一接过信道:“哪位朋友,怎的不与你一起来。”秦追道:“他家中有白事,身上带孝不便入府道贺。”柳舍一摇头道:“这些忌讳我怎会放在心上,你朋友在门外麽,还不快叫他进来。”秦追道:“他若想来,再有忌讳也拦他不住,想是他不爱这人多热闹之处,柳伯伯就随他去吧。”柳舍一无奈,将信拿在手中看了,一看之下,面露惊讶之色道:“你这朋友原来竟是我姚贤弟的义子?”秦追不知江轻逐信中写了些甚麽,只道:“正是。”柳舍一道:“我几月前就遣人送信去姚家,这信差至今未归,不知路上出了甚麽事。姚贤弟金盆洗手之后我二人走动就少了,他身子可还健朗,家中怎会有白事。”
秦追想他今日悬弧之庆,不便说姚穆风已死平添伤心难过,便推说自己也不清楚。柳舍一看了信神色未变,想必信中江轻逐也没提姚家一门惨死的事。所托之事已了,秦追正想告辞,刚起身便听院中锣鼓声响,柳家后辈弟子挤在一处看热闹,大约请了戏班唱戏。忽然有人笑道:“柳老爷子,唱戏有甚麽好瞧,今日高兴,你总得露两手给咱们瞧瞧。”
第七回
柳舍一笑嘻嘻朝那人望去道:“孔七,这里属你花样最多。大家好好吃酒看戏,动甚麽兵器。”孔七道:“咱们都是专程来瞧柳家神枪的,老爷子不让咱们瞧,今日大伙便赖著不走了。”群雄大笑,纷纷起哄。柳舍一微笑不语,身旁却站起个年轻人,向大家抱拳道:“柳家枪法我学了些皮毛,外公今日过寿,各位叔叔伯伯若不嫌弃,我使几招给大家助兴。”
宾客中有认得这年轻人是柳舍一的外孙丁麒风,当下大声叫好。丁麒风年方二十,少年英俊,手持长枪来到院中四下一揖,一派名家风范,尚未出手已惹来一片喝彩。柳舍一对这外孙极为喜爱,笑呵呵地坐著看他耍枪。丁麒风长枪抖动,刷刷连环枪一出,众人只觉眼前红缨乱晃,连成一片。柳家枪法刚猛沈稳,又是名门正宗,丁麒风有心卖弄,将一杆青龙长枪舞得威武漂亮,引得座上宾客阵阵叫好。柳舍一在一旁瞧著,忽而含笑点头,忽又微微摇头,想是对有些招式不甚满意。秦追也在观看,他枪法是陆天机亲传,与柳家枪大相径庭,以灵巧见长,讲究以内催外,以身代步,虽没柳家枪法好看,但招式求灵求变,更宜克敌制胜。
丁麒风枪法洒脱,院中群雄少有用枪的高手,只觉柳家枪刺扎锁拿招招暗藏杀机,势不可挡,神枪之名当之无愧。柳舍一看丁麒风使一招神龙出海,枪尖朝上轻轻一颤,招式虽正,却总是差了一点,不由暗道可惜,想他年纪轻轻火候未到,仍需多加磨练。柳舍一正自叹息,忽听耳边秦追也轻叹一声:“可惜,这招不用臂力催动,也不致失了准头。”柳舍一心中一动道:“不用臂力那用甚麽?”秦追道:“双臂之力不均,以手舞枪那是蛮力,收放便不能自如。若以内劲相佐,下盘之力由腰至肩,又能再稳上几分。与人交手随机应变最是要紧,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柳舍一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头微笑道:“贤侄对枪法倒有见地。”秦追随口评论,此时方觉失礼,忙道:“小侄信口胡说,柳伯伯别见怪。”柳舍一笑道:“见甚麽怪,我听你方才所言,句句都是枪法精要,怎麽是胡说。”他朝院中丁麒风招手道:“麒儿你过来。”
丁麒风向四面宾客谢礼,抱枪走回柳舍一身旁道:“外公,我没给你丢脸吧。”柳舍一笑道:“丢脸倒不至於,不过你光练枪法不练内功,可让人家瞧出来啦。”丁麒风奇道:“我并未与人拼命,使一套枪法又用得了甚麽内力。”柳舍一道:“这是你外公老友的徒弟秦追,枪法高明得很,你请他指点几招。”丁麒风瞧了瞧秦追,他心xiōng豁达,笑著道:“那请秦大哥多指教。”其实按辈分他比秦追小了一辈,但二人年纪相仿,丁麒风脱口而出,柳舍一也不计较班辈,由他们随口称呼。
秦追为难道:“这……柳伯伯神枪无敌天下闻名,我一个晚辈只学了些皮毛,怎敢班门弄斧。”柳舍一道:“麒儿年纪小,你陪他玩玩就是。我不过想瞧瞧你师父教得好不好罢了。”说罢又对丁麒风道,“待会儿输了不许闹别扭。”丁麒风笑道:“怎麽会呢,秦大哥武功高过我,我要输了他也会让我,不会令我出丑。”话已至此,秦追不好推辞,只得站起身来。柳舍一叫弟子带他去选枪,柳家长枪依枪法不同长短不一,略有差别。秦追挑了杆趁手的,拿在手中颠了颠,份量也不差,便走回院中。群雄见丁麒风一人演练还有些意犹未尽,此时瞧见又有人上来,似要对打拆招,更是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秦追在院中站定,对丁麒风抱拳道:“丁少侠先请。”丁麒风方才耍了一套枪法,此刻兴致正浓,也抱拳笑道:“秦大哥请。”说罢单手捉著枪尾,摆了个骑龙式。秦追收起笑容,横握长枪道:“小心。”枪尖一挺,便向丁麒风刺去。丁麒风得了柳舍一真传,枪法自然不弱,见这一枪来势汹汹,不敢大意,手腕用劲将长枪拖回,又急退两步转身执枪划了个圈。秦追枪尖到他面前,“啪”一声,与他枪身交在一处。丁麒风这招守中有攻,招中蕴招,却使得不慌不忙十足大家风范。宾客中有人叫好,秦追又上一步,枪尖朝下扫他下盘,丁麒风毫不示弱,一招“美人识针”守得滴水不漏。他步法精湛,二人一攻一守颇有章法,柳舍一看得呵呵直笑道:“贤侄,你别让他。我这孙儿总觉自己枪法大成不肯好好练功,爹娘说他也不听,你来得正好,教他知道还差得远呢。”丁麒风手中不停,似是游刃有余,微笑道:“外公,你怎麽当著这麽多叔叔伯伯的面拆我台。”
秦追心知柳舍一要试他枪法深浅,不好太过糊弄长辈,便又道声小心,挺枪朝丁麒风面上刺去,看似轻轻一扎立刻收回,连著十几下。丁麒风只觉眼前银光闪闪,红影翻飞,心中大惊。这十几枪刺的均是要害,只要多使一分力,便能将他重伤。丁麒风连忙后退,接著“拨云见日”将秦追枪尖挡开。他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只想待秦追攻势尽了再做打算,哪知秦追枪尖与他轻轻一触,忽然凝住不动。丁麒风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但见他已收招,便转守为攻,朝他腰间刺去。这招圈枪进步原本十分凌厉,可丁麒风平日与外公拆招不必留余力,柳舍一武功高出他许多,自然能轻易避过,今日对著秦追,不知对方深浅,怕一失手在寿宴上伤人,出手便留了三分力。虽他未尽全力,但柳家枪法声势惊人锐不可挡,堂上宾客纷纷惊呼,只道秦追定然避不过,要伤在神枪之下,唯有柳舍一默不作声。秦追等枪到眼前,腰上用劲,人向后折去。丁麒风枪尖从他面上扫过,秦追身子后仰人却不倒,手上长枪往上一绞。丁麒风只觉一股劲力自枪身上传来,虎口一痛险些就要脱手,秦追却已借力翻身,回手一枪刺向他咽喉,丁麒风反应也快,长枪一横,正挡在自己要害处。秦追枪尖刺中他枪杆,丁麒风手腕使劲,又与他打得难分难解。座上群雄瞧得目不转睛,连喝彩都忘了。十几招一过,丁麒风瞧出秦追无论枪法内力都高出自己甚多,一招守势后便收了招。宾客见他收招,这才回过神来,叫好声此起彼伏。
秦追枪法虽高过丁麒风,招式却比不得柳家枪威武好看,他又有意谦让,倒像丁麒风更胜一筹。见座上宾客都道柳家神枪不同凡响,秦追笑笑回到柳舍一身旁。丁麒风笑道:“秦大哥让我呢,方才要是来真的,我早已不行了。”柳舍一也笑道:“你还知道人家让你,这就不枉我这些日子悉心教你了,回来吧。”
柳舍一说完又对秦追道:“方才麒儿自不量力,火候不到还怕伤人,圈枪进步使得畏畏缩缩不伦不类,若他不留余力,你还能避得过麽?”秦追道:“避不过也得避,临敌若心中想著避不过,便已自认输了。柳伯伯若问我,我自然是答避得过了。”柳舍一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须有这等信心,陆老弟有眼光。你那回马枪使得也好,麒儿输得不冤。”秦追微笑道:“小侄方才未将招式用熟,还当柳伯伯瞧不出来,布鼓雷门当真惭愧。”柳舍一道:“回马枪是马上枪法,诱敌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对敌对己皆是搏命的招数,你能不拘形式化用到身法中,收放自如又沈稳内敛,很好,这性子我喜欢得紧。”他拍著秦追的手道:“贤侄若没甚要事,散席后便在我这住上几日,你我好好切磋枪法如何?”
秦追纵有千百个愿意,也不及与江轻逐相约之事重要,立刻道:“小侄门外还有朋友相候,这就要告辞了,下回得空再来看望柳伯伯。”柳舍一虽有不舍,但见他去意已决,也不便强留,只得道:“那就如此说定,得空一定要来,不然下回见你师父,我可要说你的不是了。”秦追微笑作别,起身时瞧见白离也在宾客中拍掌叫好,便朝他点头笑了笑,离席而去。
他刚离开,柳府院墙上的人也耐不住了。朱万趴了一会儿浑身难受,瞧见里面不打了,就吵著要下去。卜秀灵在宾客之中寻找白离,可惜他人在厅内,找来找去总是不见,心中正自不悦,听朱万一说,自己先从墙上跳了下来。朱万上墙不易,下来倒稳当得很。待他下得地来,忽觉头顶一阵风刮过,抬头看,江轻逐已轻轻跃下,站在他身旁。
朱万道:“你也不瞧了麽?”江轻逐不答话,卜秀灵瞧他脸色yīn沈目露凶光,心中有些害怕,就拉著朱万低声道:“师哥快走,这人方才好好的,现下又不痛快啦,咱们别惹他。”朱万最听她话,又瞧了江轻逐一眼,便跟著师妹去了。
江轻逐在高墙上瞧得清清楚楚。那夜姚家大宅后山林中,他与黑衣人交手逼得对方亮了兵器。那黑衣人的银枪虽与柳家长枪不同,却不碍招式施展。江轻逐起先还面带微笑瞧秦追与丁麒风拆招,可越瞧越眼熟,不由得疑心大起。直到丁麒风圈枪进步,秦追腰身一折险险避过,转身一枪刺丁麒风咽喉,这枪法何等熟悉,江轻逐一眼瞧见心头大震,当真如遭雷殛。
柳府院中二人早已收招回座,江轻逐在墙外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心中全是这两日来与秦追把酒言欢,结伴同游的情形。他择友向来挑剔,这麽多年均是独来独往,却唯独对秦追一见如故,说不出的喜欢。此刻既已起疑,心中难受比之寻常人更甚几分。江轻逐下了围墙,朱万与卜秀灵已走远,周围闲杂人等也都散尽了。他独自一人站著,内心郁结,只盼自己看错,可回想一遍,却越发觉得那黑衣人就是秦追。
江轻逐料想他这就要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对他,想了想便往客栈而去。
秦追出了柳府,左右一望不见江轻逐等他,心中奇怪。再一想,恐怕是久等他不来,先回客栈去了,不由暗怪自己磨蹭许久,便也匆匆回高升客栈。镇上南北来客都去了柳家祝寿,客栈内冷冷清清,唯有小二在门口打盹。秦追跨步进门,上楼见房门开著,江轻逐正在桌边喝茶,秦追道:“我在柳家门外没见你,原来你自己先回来了,都怪我不好让你久等。”他提起茶壶也倒了杯茶,哪知茶水却是凉的。秦追愣了一下,说道:“这茶凉了,我叫小二再送一壶来。”
江轻逐放下茶杯道:“不必了,我还有些事,这就走。”秦追又是一愣,他本想寿宴过后,不管江轻逐去哪总先陪他几日,谁知他说走就走,实是大出意料,不禁有些愕然。秦追愣了半晌,脸上渐有不舍之情,轻轻将茶壶放下道:“你往哪去,说不定我们同路,还能送你一程。”江轻逐道:“我仇家多,怕连累了你,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秦追听他话语生分,浑没将自己当好友看待,前后两日差别如此之大,这人脾气也当真古怪。可他只念江轻逐的好,绝不怪他,就道:“既然如此,叨扰两日我也该告辞了。”秦追瞧瞧床上,见他将包袱都打好,更不便多说,即刻起身道:“我先走了,你若无事可来天玄山上找我,我即便不在,师兄也会派人找我,我得了消息一定即刻回来见你。”江轻逐只道了声好,便不再看他。秦追心中万般不舍,可见他态度急转直下,如此冷淡,只得轻轻道别,拿了行囊转身出去了。
离开高升客栈,秦追先回瑞福客栈。白远镖局的人也都去了柳府,秦追正好省去麻烦,问小二要回长枪缚在背后,再去后院马桩带出乌雪。他上马又回头瞧了一眼,不知今日与江轻逐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心中闷闷,轻叹一声拨转马头慢慢离去。一路出了小镇,秦追忽又想起还未对江轻逐解释那日夜里姚家之事,想来想去,只觉无论如何都该将在树上瞧见的情形说给他听,连忙又转头回了镇上。再到高升客栈,人去楼空,江轻逐早已走了。秦追悔之莫及,怪自己怎的心心念念只想著日后如何与他再见,却将如此重要之事抛在脑后。他向小二问清江轻逐去向,算算时刻,似乎刚走不久,乌雪脚程快,没准还能赶上,於是不再耽搁,策马追去。乌雪跑了一阵,路上连个人影都不见。秦追又怕走得太急反而错过,缓了缓,仍未见有人经过,抬眼望去小道蜿蜒,景色荒凉,心中明白已是再也找不著他了。
他在路边等了许久,一时没了去处,思忖半晌一声长叹,便想还是先回天玄住上些日子,兴许江轻逐办完事会来找他。
主意已定,秦追不再犹豫上马赶路。他在柳家寿宴上只坐了片刻,喝了两杯酒,可这时心中有事,竟不觉得肚饿。一日下来走走停停,待日落天黑,四周仍是荒郊野外,并无人家可投宿过夜。
秦追将马牵到路边树下,解了包袱想在野地将就一晚。虽已是暮春,夜间仍有凉意,秦追将银枪倚在树边和衣而睡,半夜忽然冻醒。他因嫌麻烦,没有拾柴生火,夜晚起风,便将包袱中的衣物取出盖在身上,正闭目休息,乌雪不知为何却忽然轻轻踱步有些烦躁。秦追与爱马朝夕相处,知道它极通人性,不会轻易受惊,夜半时分更不会吵他睡觉,便隔著布将银枪握在手中,人却依旧靠著树干假作熟睡。他闭目等了片刻,头顶一阵树叶响动,乌雪放声长嘶,一团黑影朝他头顶飞落。秦追身子弹起,就地一滚躲开,一个黑衣人背负长剑,举掌朝他面上袭来。秦追侧身避过,见他十指曲张,出手又快又狠,招招不离自己双目。他退了两步,喝道:“甚麽人?”黑衣人一言不发,只追著他打,出招便是杀手。秦追见他闭口不答,也不再客气,右手一抖,将手中银枪上的蓝布抖落,枪尖横扫先将他隔开,又急刺而至,取他面门。他本意要将这人擒下,银枪所到之处已将黑衣人全身罩住。哪知黑衣人非但不逃,反而双掌一翻又朝他袭来。秦追枪长七尺,近身施展不开,自然要离他远些,黑衣人轻身功夫小巧,枪尖一到,被他轻轻一闪便躲了过去。秦追不下杀手无法擒他,黑衣人也近不了他身。时间一长秦追瞧出不伤他实难分出胜负,便挺枪朝他肩上刺去,出手时已不再留情,一枪刺出周围草叶飞舞,狂转疾旋。
秦追有心逼他就范,黑衣人见枪尖到了面前,忽一低头,右手搭上身后长剑剑柄,呛一声将剑拔了出来。秦追只觉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匹练一般。他心中一惊,手中银枪已撤回,横档身前,听得耳边“当”一声响,眼前一亮。那剑横在枪杆之间,斩入三分有余,剑锋锐利可想而知。秦追瞧见剑身上弯弯曲曲几道红印,又似花纹又似铭字,脑中忽的一片空白,惊讶万分,张口结舌道:“你,你……”
黑衣人仍不与他多话,运劲将剑撤回,抬手又一剑朝他颈上刺来。秦追急忙躲闪,手中长枪却已无法再向他刺去,只得一味防守。黑衣人长剑越舞越快,秦追却是越避越乱。那赤红长剑所到之处均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转瞬便将周围草木砍得一株不剩。秦追心头大震,又不愿伤他,左躲右闪十分狼狈。高手过招哪容得半分疏忽,秦追躲躲闪闪,心神不定,早已落了下风,到后来竟被逼至走投无路,再也躲不开了。
黑衣人长剑一挑,对准他喉咙道:“你躲甚麽?”秦追已猜到他身份,可听他开口说话,心中好生难受,道:“我若不躲,岂非早被你杀了。”这话与当日姚家庄外所言如出一辙,黑衣人剑尖一挑,厉声道:“早知你在骗我,当日就该一剑杀了你。”他伸手摘去面上黑巾,抛在地上,月光下眉目俊朗脸带煞气,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不是江轻逐又是谁。
秦追被他长剑指住,不得动弹,只得道:“我当日就已说过,你义父不是我杀的。”江轻逐冷笑道:“不是你杀的,你何必藏头露尾躲躲藏藏。我与你同吃同住两日,你竟将我瞒得滴水不漏,还将马和银枪藏起,若非心里有鬼,岂不是多此一举可笑之极。今日见你在柳家比武,我心中还存著一丝侥幸,盼是自己瞧走了眼,或有人枪法与你相似,哪知这一路跟来,你快马银枪,好不自在。”
秦追有苦难言,这两日屡屡想与他说清来龙去脉,却总是没有机会。此刻被江轻逐厉声一喝,再想这诸多借口,归根到底终究是自己存了私心,怕他知道后不快,才拖了又拖,辩解的话又说不出口了,黯然道:“我骗你实不应该,可姚家满门却当真不是我杀害,你就是硬逼我也不认。”江轻逐剑尖朝前一递,险些要将他喉咙刺破,脸上犹如罩了层严霜道:“既然你不认,那你告诉我,那天夜里,你去姚家做甚麽?”秦追道:“受人之托,去姚家取药。”江轻逐怒极反笑道:“我义父仗义疏财又非不讲道理之人,你求药救人,光明正大前去,他岂有不给之理。何必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行事这般下作。”秦追道:“我嫂嫂命在旦夕,早些时日大哥已登门求过,到山下便被拦住,若非情势紧迫,救人心切,怎会出此下策。”江轻逐道:“我随义父多年,怎不知他家中有这等包治百病的灵药,再说姚家向来好客,好生前去拜访,怎会有人阻拦,分明胡说。”
秦追问他道:“这半年你可回过姚家?”江轻逐道:“没回过又如何?那日你去姚家,有甚麽人阻拦?”秦追一时语塞,此事他也百思不得其解,陈家集那跛子想去借宿就被人追杀跌落山谷,可自己去时却并未有人阻挡,他想不通其中关节,便不说话。江轻逐见他低头不语,手腕一动剑尖将他下颌抬起道:“你既不能自圆其说,那也不用说了。我给你个机会,若想活命,先胜过我手中的赤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