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无处不飞花—十三番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时值暮春,暖阳透过书斋镂花的窗棱,映出凌乱纷飞的柳絮,“爷,今儿个师傅夸咱们弘晓书念的好”,看我在门口驻足,小梅牵着弘晓的手,面颊含笑的迎上前。
原本只是被稚儿朗朗的读书声绊住了脚步,忽然间看见他小小年纪神情坚定,却又被鼻尖儿前飞舞的柳絮所烦扰的摸样,忍不住逗的笑出声来;我这一笑,倒扰了他们母子俩的宁静。
“阿玛可曾去过江南?”,既来则安,近几年常为四哥的江山社稷天南海北的张罗,慎言谨行,恪尽职守,身体与心神都似同绷紧的琴弦,难得有片刻歇息,也少有和妻小闲话家常的时候。
“小孩子说的什么胡话!”,小梅从丫鬟手中接过青瓷茶盏放到我面前,嗔笑着拍了拍弘晓的后背,“想当年,你阿玛十四岁就随先帝伴驾南巡,怎么能没到过江南?”,夫贵妻荣,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有掩不住的得意神色。
“想当年先帝曾六次巡幸江南,抚恤编氓,问俗观风,不畏劳苦,圣驾亲至勘察河工要害之地,百姓无不盛赞……”,明前茶的馥郁之气在室内弥散,混着沉香,叫人有些恍惚,我嘴上讲着歌功颂德的场面话,可脑海中却是空白一片。
“那当今圣上为何从不南巡?阿玛,江南是什么样?余杭城古称临安,是繁华富庶之地,那里,比京城热闹吗……”,童言虽是无忌,可触及天子的话,都成了大忌,弘晓突然议论起皇帝的言行,吓得小梅赶忙捂严了他的口。
“当今圣上国务繁忙,事必躬亲,哪有闲情南巡;再者,也怕天子出巡,声势浩大,不免滋扰百姓……”,我心中莫名烦乱起来,嘴里越发讲的不知所云,四哥怕滋扰百姓,那皇阿玛南巡六次就不体恤民生了?自己把话头绕到个尴尬的位置上,进退难当。
小梅似是察觉话有不妥,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悠远,如同要看进我的心里、魂里去,她神情有些别扭,欲言又止,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撇了撇嘴角,抿出一缕笑意,“好了,今儿难得你阿玛在府上,这会子他许是乏了,快让阿玛歇息会子,你到额娘屋里玩儿去,赏你甜碗子吃……”,说罢,命人收拾好书斋内室,抬手替我平了平领口,领着弘晓悄悄退出了书斋。
我的福晋从来都是善解人意,温婉贤淑,她从不张扬,不多言,不妄行,如同散发着静谧幽香的解语花,默默看尽我每一丝心思浮动,任你翻天骇浪,终是化成绕指柔。
闭目假寐,听下人将门轻轻带上,仿佛将方才的鲜活生气全部抽离,片刻间,从喧嚣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寂静。
江南啊……
大清康熙三十八年正月,皇十三子随御驾南巡,时年十四岁,同年七月,亦随父皇巡幸塞外;何等的荣光,何等的显赫,长兄稚弟莫不高看我一眼,就连服侍我的奴才,嘴角眉梢都添了神采,仿佛这紫禁城宫墙上但阳,头一次实打实照在他们脸上一样。
曾几何时的兴奋与喜悦都早已模糊混淆在了过往的时光中,我忆不起曾经的荣耀,却清晰的将梦碎的苦痛融在了骨血里。那年的七月热的出奇,先帝降旨命我随行巡幸塞外,正月儿里的时候,才去过江南的,这会子又伴御驾,是了不得的荣宠和器重,消息没多少功夫,就从前朝传到了后宫。
我头一个是想去告诉额娘的,她为人温柔贤淑,对上孝敬和顺,待下大度宽仁,记忆里,我从不曾见她高声讲过一句话。太后太妃和父皇都对她赞誉有加,可事实上,近年来,除了逢年节父皇会让她高坐主位,伴驾随行以示恩宠外,额娘的寝宫,平日里冷清寂寥的让人害怕,她也太久未曾露过笑容。
走近宫门的时候,隔着影壁就听见里头传出笑声,混杂着说话咳嗽,喧嚣热络的让人恍然以为走错了地方,不知为何,我那时忽然觉得惶恐莫名,也不知怕什么,足足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宫门口侯了半个时辰,也未曾再敢踏进半步。直到人散了,我才轻轻的往里头走,远远的,我瞧见额娘倚着廊柱长叹口气,背影都是倦惫。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缓缓回过身,见是我,微微怔了怔,朝我招招手,“过来,我儿争气,方才德妃娘娘、荣妃娘娘她们都来和我道贺,说你出息了,额娘很是欣慰……”,阳光刺眼,恍惚中,我望见她浅笑嫣然,可方才,她明明长叹了气……
直到许久我都无法相信,那个被艳阳模糊掉的笑容,竟是我最后一次见额娘的面;她去了,就如同宫中盛开又凋谢的芍药花,被人称赞、艳羡、妒忌,再到习惯、漠视、遗忘,最后悄悄零落。
皇阿玛听闻噩耗的时候,足足楞了半晌,或许他又再次记起曾经被他放在心上,却又淡忘的女子,这次是真的与他长辞了。他将所有的遗恨与懊悔放逐在我的身上,而后一段时间,每有巡幸,必命我从之,他给额娘屡加封号,并因Cāo持后事不周,牵连几位兄长受了责罚。
失去靠山的皇子,在宫中如同逝水的浮萍,无根无依,且我又因着之前被圣上看重的过往,难免被人忌恨诟病。虽身为皇子,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半步走错,则万劫不复;那种由心底滋生的恐惧与慌乱,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段日子,只十四弟与我同进同出,可惜他年纪尚幼,且视我为可靠兄长,我又如何能向他言及内心的郁愤与孤苦。其他诸人对我近而远之,他们小心翼翼揣测皇上的意图,来考量之后的下一步棋,怨不得谁,身在这宫墙之内,能自保已是天大的福佑。
“此前太子殿下先行到江南阅兵,会在余杭一处暂留几日,听地方官员奏报河道治理境况,皇上命我前去协助。今儿个早朝,我已向皇上奏请,让十三弟你随我同去,你年纪也不小了,也算,长些见识眼界罢……”,四哥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呆怔了很久才想起来回应,他向来寡言慎行,眼下能主动向皇上奏请让我随行去江南,如此帮翅携,这是我之前从未曾想到的;我心中百感交集,离额娘去世已是两年有余,其间种种世态炎凉涌上心口。看着眼前四哥淡漠如水,却坚定沉稳的目光,从那一刻,我料定他此生必会不凡,也从那时,我决定此生追随于他。
这次的江南之行,只有我与四哥和几名随从微服出行,在道不尽的清风暖雨,数不完的柳绿桃红之中,我如同被禁锢许久的苦修之人,第一次见识到人世间的纷繁璀璨,扫尽了心中沉积已久的yīn霾。
滺澜从半山腰滚下来的时候,惊了我的马,她后来一直念念叨叨着当年差点香消玉殒在十三爷的汗血宝马蹄下,可我真是想辩驳一句,那天差点被摔下马命丧黄泉的人是我,不是她。好多年后,端午过后的下午,皇上与我在畅春园书斋的亭榭里品茶,不经意间幽幽念起,滺澜这种谋逆皇子的行径,当时若非微服出行,在京城早把她交由侍卫法办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无半点神情,可目光总飘的很远,轻握茶盏的指节有些发白,四哥奠下,那些陈年旧事,谁提都是大罪过,可偏偏他自己最是放不过。
至今都记得,炎夏的余杭城,暖风徐徐,阳光有些刺眼,我和四哥纵马在山道上,我像刚放出牢笼的困兽,撒花一样策马远远跑在四哥前头,把他前几日的严厉教诲抛之九霄之外。
端午那天,我受四哥嘱托外出办差,等出织造府门的时候,早已日落西山,西湖边盏盏彩灯高挂,远远望去似繁星宝石点点,我如同迷了心窍,不顾侍卫阻拦,借口遣退了随行的布政司知事,顺着汹涌的人潮,卷进光彩琉璃凡间世界。渐渐的,侍卫的劝阻离我愈来愈远,吆喝卖艺叫好之声充灌着耳朵,我心口热热的,只觉这世间芸芸众生,嬉笑怒骂,都是从未曾见的景致,叫人流连忘归。
直到滺澜抓住我袖口,才将我神智唤回来,只她那时并不与我相识,满口喊着完颜亮,脸上全是焦躁;我总觉得与她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会见过面,忽就来了兴致,拦着她胡乱扯了几句闲话,橘色的灯火映在她脸上,我觉得自己就似市井恶少,左躲右闪的挡着她的去路,可她几番对话里全是客套的托词,一副急于脱身的神情,又碍于教养不肯轻易发火。我那时心底快要炸开了花,却还不敢让她识破,忍住笑逗她玩,周遭的人群幻化成流动的虚影,只觉得天地间就凝固在我眼前这个人身上。直到完颜亮惊天雷一样的哭声打破了平静,趁我分心,她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溜得的和猫一样悄无声息。
我看她在街市牵着与她年纪相仿,且在放声痛哭的哥哥,神情窘迫嫌弃,却又不忍撒手,几次抬起袖口掩住脸面,似是觉得丢尽了人,可走到巷口,还停下脚步给她哥哥买了吃的,拍着他后背好生劝慰着。
我忍不住远远看着偷笑,直到侍卫寻着我,说四阿哥急的大发雷霆,我才撇着嘴随他们回到驻地。四哥果然震怒,命我面壁听训,他说,你若是如此贪玩不知长进,我又何苦带你出门,任你在京里当个闲散宗室,游戏玩乐混吃等死便罢!你若不懂进退,少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圣上的话,你至少要对得起你故去的亲额娘!我羞愧难堪,一言不发,咬紧嘴角,我知四哥是真心为我着想,半晌,他长叹口气,走过来轻扶我肩膀,他说:“十三弟,你不知世间险恶,你若真出了半点差池,对不起敏妃娘娘的人,是我……”。
那时的四哥,年纪很轻,面冷,心热。那时的滺澜,不谙世事,精灵调皮。那时的我,桀骜莽撞,不知天高地厚。人生若真能只如初见,又怎会一片伤心梦不成。
没想过我后来会再遇到滺澜,她在我马背上,动也不敢动,发梢顺着微风扫在我脸上,几次话说的急了,又忍不住回头来我和我辩驳,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浅浅笑意堆在嘴角,撩的人心怀发烫。
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就忍不住想笑,被四哥瞧见了,他就大声呵斥我不争气,他说,那丫头就是骗子,骗你个傻小子一愣一愣的,你再不务正事业,丢魂摄魄一般,我就治她的重罪!看你懂不懂收敛!
我心中不服,忍不住开口争辩:“谁说她是骗子……”。
“不是骗子?你少满口胡言!她和你说什么?她家住在山脚下的村里?你的眼睛看不清,还是鬼迷了心窍?!居然背着我派人去寻她!寻的到才怪!以她蹈吐做派,若说不是来历显赫,至少也大户出身,再不然就是狐妖花妖作怪!你信她的鬼话去村里寻人,寻得到才真是见了鬼!”,四哥嫌我愚笨执拗,怒火攻心,发脾气骂气人口不择言,他为何发那样大的火,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四哥,君子不言怪力乱神,祖宗规矩,不让说鬼字……”,我被骂的有口难辩,也不敢违逆兄长,只好懦懦的咽了咽口水,提醒四哥,他失态了。
“你!”,他瞪起眼,张口结舌的指着我,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儿一甩辫子,踢开门,大步出了房门,让我在房内自省,可我忽然又想笑,或许真是迷了心窍也不一定。
到底还是四哥见识广博,滺澜果然不是村女,她是完颜家的姑娘,正二品侍郎家的女儿,我大清开国功臣世家的格格,祖上随太祖太宗征战南北,又随世祖进了京城,现下奉世祖嘱托,为皇上镇守江南,果然是显赫。我心中喜忧交集,莫名烦闷起来,喜的是,她是满洲千金,我可以光明正大娶进府里,愁的是,她是满洲上三旗秀女,姻缘由不得我,更由不得她自己,一朝选秀,前途难测。
我忘记那天是怎样听到她和完颜亮的对话,可也许就是那天,我明白了世间因缘,早有定数。
住在完颜府上的日子,和滺澜成了莫逆,她才气过人,博闻强记,尤善丹青,且又是世家出身,吃穿用度无不能引经据典,讲出学问来。通晓擅用的玩意儿器皿更是数不胜数,且不论盲品茗茶,猜中哪杯水是去年山墙下鬼脸青罐子里埋的初雪;还是献宝似的拿出加盖了藏书名家红章朱漆的孤本古籍让你赏玩。就连她赠我锦墨也是精雕着余杭名景,楼、阁、堂、轩、馆、院、庭、斋,钟、鼎、圭、璋、爵、壶清晰可见,亭台楼阁、洞壑假山游人花鸟深田逼真,每锭都书有景致之名,笔法钢劲流畅。问她从何得来如此珍品,她却又笑而不言,只说朋友相知而不相融,许多事问多了倒显生分。四哥每每见了,都摇头叹气,让我不可与她走的过近,如此玩物丧志,切不可取;还说若她真是完颜二少爷,定能与京城的宗室子弟混迹一片。
只记得那是从清泉塔游玩归来的隔日,四哥因中了暑气,需歇养几日调理。滺澜怕我闲极无趣,就托完颜亮来请我去荷花塘边的亭榭里听她弹琴,说是前日里,有人送了她一张梅花断蕉叶古琴。可我因有差务在身就推辞婉拒了,谁知才过中午就闲散下来,顺着藕堤小径往荷塘而去,因是炎夏午后,偌大完颜府连个人影都难见,主子奴才想是都乘凉休憩去了。才绕过长廊,却听闻有人在墙后领,滺澜和完颜亮躲在芭蕉树下吃冰糖银耳避暑,兄妹俩一言一语的闲谈也难免飘了过来。
“你说稀奇不稀奇,我告诉你个秘密,傻亮你可别乱说去。昨儿夜里我梦见,十三爷和十四爷在说话儿,好像是,有人问他俩,若是府内福晋内眷们勾心斗角吵闹不休可怎么处置?十三爷说,内心定是郁闷难当,为难不已。可你猜他十四弟怎么说?十四爷说,闹事儿的各给一个大嘴巴!”,滺澜说完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还抿嘴偷笑起来。
无风无影的事儿,她还说的有鼻子有眼,不仅我觉得莫名,再看完颜亮,就如同吃了个酸梅,整个脸上的五官都综在了一起,嘴里啧啧啧啧的看着滺澜摇头。
“我说二少爷,你疯了吧!你见过人家十四爷吗?别昨儿个十三爷和您提了一嘴,您就胡说八道,小心府上那几位爷听了去,给你送刑部衙门!”,完颜亮一脸不屑,撇着嘴皱眉。
“我当然没见过十三爷他弟弟,就是背影儿,说了是做梦,做梦也能给我送衙门去?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梦见的!不过我觉得,别看十三爷温和儒雅,他弟弟肯定是个粗鲁莽撞的笨蛋!”,滺澜抿了口茶,不管不顾的给十四弟下了定论,猜不透她与十四弟素未蒙面,哪儿来的判断和误解,更不知远在京城的十四弟有没有打喷嚏,但好歹,她夸我了……
“成啦,你啊,这辈子,估计也没机会见那个十四爷的面,管人家粗鲁不粗鲁呢!”完颜亮也有样学样的抿了口茶,讲起大道理,“二少爷,我再和你说一遍,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你哥哥我呢?!虽说你是上三旗满洲姑娘,总要去京城选秀的,可那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什么样的才女美女没有?去选秀的个个儿都是人间真绝色,才貌双全,李清照再世!李清照的才,杨玉环的貌!你啊,就老老实实的等着撂牌子,被人轰回家就得了。然后啊,哥哥我再陪你回余杭来,咱老老实实让我阿玛给你选个可靠人家,离着近点儿的嫁了,也算有个照应,若真是嫁不出去,你好生乖巧着点儿,哥哥我照顾你这辈子,也不是不成……”,完颜亮侃侃而谈,却没见对面的滺澜早就沉下脸色。
“哼~”,滺澜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你文采出众,好歹能把李清照三个字写出来再说!”,说罢,从地上捡起踩烂的树杈,朝着完颜亮脸上扔了过去。
兄妹俩的对话不欢而散,却把我憋笑憋得半死,后来才知道,年少时的无知之言,一辈子兴许只能听到这一次……
滺澜颇谙琴法,只是她嫁给十四弟之后,却常自称不通乐理,再不弹琴。偶然间问过她,她说,十四弟和她讲,‘琴能静念少纷纭,更有仙声娱听闻。盥手焚香弹夜月,桐香兰味两氤氲’,他平日里功课差务缠身,只闲时、雨后、雪夜以琴怡情,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听十四爷弹琴,知他烦扰已消散,自己也安心,何乐而不为……
她这辈子,从未与十四弟争持过半句,十四弟说:“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她就赶忙附和,说:“好,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说罢,两人就痴痴的笑起来,叫旁人无可奈何。
我一直想不透,她对十四弟到底怀着何样的心思,也曾几次三番劝诫自己,无非是女德女诫,三纲五常的束缚,否则,依他那样的脾气秉性,她怎就会义无反顾和死心塌地了。
滺澜嫁给十四弟,我很久都无法释怀,四哥曾说,你若再被那丫头迷住心窍,我就想办法把她嫁的远远的!我问,那您为何不成人之美,让她做我福晋,还是,要我自己去求皇阿玛?四哥勃然大怒,他说,“你若是敢,咱们兄弟就恩断义绝,你自己被人算计,泥潭深陷的时候,也不要来求我!”,四哥提起她,总是很急躁,失了礼数失了体面,口口声声恨不得将滺澜送到千里万里之外,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都永不再见的才好,可他从来口不对心,就让她嫁在眼前,连死都陪葬皇陵,莫说十四弟难释怀,也换来身边人的敢怒不敢言,声声叹息。
“可我如剜心蚀骨,过不去”
“过不去就别过,不听不闻不见,早晚你会忘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是您同胞亲弟弟,还是……”,终于,我败下阵来,终于,我和命里第一个认定的姑娘擦身而过。
不听不闻不见,没多久也就忘了。
我又何尝不想忘记,可我不敢告诉四哥,莫说我在她和十四弟大婚后,夜夜梦见她在我马上频频回头的样子;就连现在,我仍会偶然梦见前尘往事,梦见余杭,梦见滺澜,梦见……,梦见少年时随先帝去围猎,十四弟骑马跑在我前头,回身对我说,十三哥,承让了。醒来是落寞深夜,从心底往外发寒。
和滺澜大婚的当天,十四弟没出现,这件事德妃娘娘上下打点隐瞒了很久,可最终还是被皇上知道了,十四弟为此受了很大责罚,只是他不讲,我也无法开口去问。十四弟虽是皇家贵胄,金枝玉叶,又是德妃娘娘亲自教养长大,可他却不太娇惯,自小演习骑射摔摔打打成了常事,却鲜少听闻他抱怨半句。我总认为他骨子里有种英雄气概,想来这也是皇阿玛后来派他去征战的因由所在,有勇有谋,善骑射,善用兵,也善忍耐寂寞和痛苦。
十四弟的侧福晋浅香是德妃娘娘的外甥女,我侧福晋的胞妹,和十四弟青梅竹马,也是娘娘亲口求先帝指的婚。我不敢妄自揣测皇阿玛的心思,可任凭德妃娘娘好话说尽,先帝也未曾动容,还是在太后说情的境况下,勉强首肯给了浅香十四皇子侧福晋的身份,听近侍们私下议论,说这让德妃娘娘郁愤了很久,她是心高气傲之人,得宠多年,又怎肯相信皇上会在给自己亲儿子选媳妇这件事上,拂了她的面子,浅香是娘娘外戚,自小常常出入宫廷,她的脾气秉性,皇阿玛又怎会不知晓。
我料中滺澜大婚之后,日子必有艰辛,可我没料中十四弟会在大婚不到一个月再续娶庶福晋,婚礼是滺澜一手Cāo持的。本来以皇子娶妾侍,算不上福晋,之所以称庶福晋,多半是下人给个面子,一定小轿儿直接从后门送进去,磕头行礼就算礼成。可这位不一样,她是八哥送的人情,良妃娘娘赐的婚,含着金锭子进的十四弟家门,明面上有个庶字,私底下,却是高人一等。
听闻迎娶庶福晋进府的那天,十四弟不知为何事对滺澜大发雷霆,弄得福晋在诸人面前下不来台,宗室之中,内眷之间,十四爷最是不待见嫡福晋,年少夫妻反目的消息尘嚣直上。
隔日傍晚,十四弟风尘仆仆赶到古北口军营与我会和,蒙古贵族不太平,他要在这里待上些日子。军营白日练兵,荒郊野岭,到了夜晚也无甚消遣,也就是点着篝火喝点酒说说话。“十四弟,你和你福晋怎样了?”,我忍了好久没敢开口,他不主动提及,我一个兄长,又怎好去探寻胞弟私房家事,可我终究是没耐住自己的心,惹来十四弟一脸错愕。
“挺好的。”,他倒是答的干脆,脸上半点神情没有,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顺手捡了个树枝丢进火堆里。
“我说的,是你嫡福晋……”,我心快跳到嗓子眼,一万个理智遏制我不要再问下去,这是天大的失态和逾矩,可我,实在太想知道,滺澜过的好不好。
这下十四弟终于表了态,他挑起眉毛,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的脸,半晌,他睫毛低垂,“我知道。”,声音轻不可闻。
只是他除了方才的三个字,再不肯吐露半句,看情形,若是我再问下去,他多半就要拂袖离去。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皇阿玛的儿子多,脾气秉性各不相同,或豪迈狂放,或狡黠多变,或谦和儒雅,或深谋老练,或淡漠疏离,或洒脱不羁。可唯独一点却是一模一样,寡言。初入宫的宫女太监,打从第一天就会被师傅姑姑们教诲,“在这深宫里若想要活下去,就少打听,少说话,知道的多了,一张嘴就能惹事,一张嘴就能惹来杀身之祸”,这由不得脾性来决定,这是生存法则,这是在宫墙之内自保的信条。任你是主子还是奴才,话多了,下场一样万劫不复。
在诸兄弟之中,十四弟算不得心机深沉之人,且他自幼与我同进同出,受同一位师傅教授学问、演习骑射,感情尚好。只是他为人寡言少语,遇事轻易不露声色,不愿透露心思,也难和人交付真心;同生长在紫禁城内的所有人一样,和他的每一位哥哥弟弟一样。若他不肯说的事,纵使是撬了嘴巴,也打探不出半个字了。索性作罢,何苦勉强,两人闷闷喝酒,再无闲言。
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鴂花飞处;心事何处说,空有当时月。
凄清冷夜,杜鹃悲啼,抬眼明月犹在,往事却再无可追,我这一生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只可惜太多人太多事,我猜中了开头,混沌了过程,惊诧了结局。空劳牵挂,一生情、半世怨,无人可说,无处可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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