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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九
    地委书记陆洪武,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这
    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吴老的路。上次吴老病逝,
    在医院会议室里,金全礼说出“在场各位,都有这一天”,就特别刺伤他的心。但
    他从工作考虑,一直对自己的病情保密。连妻子儿女都不告诉。他看病也不在地区
    医院,总是开车去省城。在省城医院一检查,一照镜子,似乎心脏、肝脾都有问题。
    鉴于这种情况,不管从自己身体出发,还是从党的事业出发,他感到自己已不适于
    既当地委书记又兼专员了,他想将专员让出去。于是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说明原
    因,请他们提一个人当专员。但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接受上次金全礼与“二百
    五”之争的教训,并不明确表态,而是让地委提出一个意见,由他们考察后报省委
    常委会。这事让陆洪武做了难。从陆洪武考虑,他认为地区没有适合提专员的干部。
    首先,他不赞成“二百五”当专员。他看不起他。但陆洪武也从心里不同意金全礼
    当专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金全礼有什么个人成见,或是他上次说了刺伤他的话,
    而是从工作出发,他听到一些对金全礼的反映。譬如,地委这边就有人告诉他,金
    全礼这个人表面看工作积极肯干,踏实,但骨子里却不正派。这两年他一直管纪检,
    纪检却没抓出大的成绩。上次让他查老丛老周老胡等人盖房问题,他碍于私人情面,
    根本没有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吴老病重期间,为了讨好吴老,经常到
    下边要活鱼;还有,最近又授意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把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又重
    新启用等等。鉴于这些事情,陆洪武就对金全礼不大满意,觉得这样的人一下提为
    专员,对党的事业、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金全礼与许年华的关系,所
    以思来想去,内心很矛盾。最后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提出一个地委副书记老冯,提
    出一个金全礼,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而把老冯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礼放到第二位。
    副专员“二百五”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破碗破摔,连车子都没坐,一溜小跑
    就从行署到了地委。推开陆洪武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老陆,你搞什么名堂?”
    陆洪武这时正肝疼,像焦裕禄一样用个钢笔帽抵着腹部,头上也正冒汗,但他
    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说:
    “老陈,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着:
    “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干吗背后搞我名堂!”
    陆洪武不解地问:“谁背后搞你名堂?”
    “二百五”说:“怎么不搞我名堂?为什么上报专员的名单中没有我?老陆,
    咱们在一起搁伙计也好几年了!你身为书记,不能处事不公!这两年我抓乡镇企业
    和市政建设,搞得咋样?市里冲不开街,那么多钉子户,是不是我冲开的?今年乡
    镇企业交了多少利润?不然你这个地委书记怎么当?可金全礼干了什么?为什么名
    单中有他没有我?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他和省委书记有关系,就该提他,我党就
    是这样的干部路线吗?我告诉你老陆,这事我不服气哩,我要告状哩,我要向省里
    反映,省里不行,还有中央!”
    没等回答,他就扭头离去。直把陆洪武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敞开的屋门说:
    “他,他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敢!”
    但等陆洪武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二百五”的话,又觉得这家伙除了态度粗
    鲁无礼,话的意思并不错,也有些道理,于是就不再生气,叹息一声,又处理起自
    己的事情。
    名单的消息也传到金全礼的耳朵里。金全礼也对陆洪武不满意。上次提专员,
    差不多就要提他了,只是因为当副专员时间短,被省委扣下了;现在又突然冒出一
    个地委院里的人,并且排在他前面,这不明着表示陆洪武看不起他?我金全礼来行
    署两年多,歇过一个礼拜天没有?哪项工作拉下了?别人不干的得罪人的差事,让
    我干,我干了,就是一些事情处理不妥,也不能因为一些技节问题掩益主流。我处
    理问题不妥,讲人情不顾党的原则,把你陆洪武摆到这个位置上试试,你照样要讲
    人情!谁不讲人情?不讲人情你能当到地委书记?你坚持原则,为什么省委书记来
    视察你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准备了两套饭应付?都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
    照自己。只照别人不要紧,就苦害了别人,说不定这专员就升不上去。如果这次升
    不上去,像我这样的年龄,恐怕一辈子也就是副专员了。这不是断了人的前程?这
    是缺德的事情!老陆,我平时对你像对吴老一样尊敬,你为什么就没有吴老那样的
    宽宏大量和容人的领导作风呢?这样思来想去,闷闷不乐好几天。问题复杂还在于,
    陆洪武就这么把名单报上去,他还无法更改。即使现在再找他谈,也已经晚了,生
    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金全礼只好自叹倒霉。自吴老死后,栽到这么个领导手里。接
    着又怀念起吴老来,又怪自己以前做得不对,不该对吴老老伴怠慢。
    这天,金全礼又一个人在办公室发闷,突然门响,闯进一个人。是筑县县委书
    记老丛。现在金全礼不大欢迎老丛,因为正是因为老丛老周老胡他们,才使自己吃
    了挂落,名单上受影响。不过碍于以前一块搞过四清,也不能太不顾面子,便说:
    “坐。”
    老丛看出了屋中的气氛,也知道金全礼的心思,腆着脸笑道:
    “看来正不高兴!”
    金全礼说:“我有什么不高兴!”
    老丛说:“我们知道了,因为我们的事,让你吃了挂落,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我这次来,是老周老胡老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让我来接你,到老周县上散散心!”
    老丛这么一说,金全礼心里又有些受感动。虽然以前帮了人家一点忙,但人家
    井没有忘记,在困难时还来让散心。但金全礼又明白,这种时候,这个心不能散,
    特别不能这个时候又与老丛老周老胡他们聚在一起,那不是自投罗网,让人抓死兔
    吗?于是就笑了,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这两天实在太忙,等过去这几天,我去看你们!”
    老丛明白金全礼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笑了笑,转身告辞,说:
    “我到地委组织部还有点事!”
    金全礼说:“又是什么事?”
    老丛说:“老金,时间到了,该办离休手续了。从明天起,我就是老百姓了!”
    “啊,你要办手续?”金全礼站了起来,走到老丛身边,抓住了老丛的手。老
    丛果然要退下去了。这时金全礼又有些伤感,又有些责怪自己,刚才不该对他生气。
    人家都要退了,自己副专员当得好好的,和老丛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何必还生人
    家的气?于是摇着老丛的胳膊说:
    “停会儿过来吃饭!”
    老丛说:“不了,得赶紧赶回去,下午还得去乡下接你嫂子!”
    金全礼说:“过两天我看你去!”
    老丛说:“等着你!”
    金全礼说:“一定去!”
    这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老丛又说:
    “老金,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老丛说:“其实你不一定比地委老冯差,说不定你比他有优势,你不是和省委
    许书记认识吗?你何不去找一找他!这种关系,平常不能用,但关键时候,还是可
    以用一下的!”
    金全礼心里突然一亮。可不,他不能等着任人宰割,他可以去找许年华一次。
    上次许年华让小毛捎信,不是还让他去吗?只要许年华能再帮一次忙,一个省委第
    一书记,提一个专员还不是跟玩儿似的?有了出路,心里立即高兴起来。他感激老
    丛的提醒。但他又知道,这事不能露出来,于是又说:
    “找什么找,咱这人你知道,升上去吃饭,不升也吃饭,用不着走上层路线!
    再说,因为这种事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但老丛已经明白了金全礼的意思,说;
    “那好,算我没说。”
    握了握金全礼的手,就告辞出去。
    第二天一早,金全礼就去找许年华。等他的车开出地区,他忽然发现前边有一
    辆车很熟悉。号码尾数是“250”。原来这小子也没闲着,也在往省里跑。金全礼立
    即对司机说:
    “小王,岔一条路走!”
    司机不解地说:“去省城就是这条路!”
    金全礼愤怒地说:“让你岔一条,你就含一条,岔一条就到不了省城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见金副专员发火,于是赶紧岔路,车离开了“二百五”。
    十
    金全礼到了省城,并没有莽撞地直接去找许年华,而是先找了一个宾馆住下,
    然后给许年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许年华的秘书接的。他报了姓名,秘书让他等
    着。他忐忑不安等了两分钟,话筒里传来许年华的声音:
    “谁,老金吗?”
    金全礼握着话筒说:“许书记,我到省政府来办点事,想顺便看看您,不知您
    有没有空?”
    许年华在那边笑:
    “你不要客气嘛!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吧,下午你来,我等你!”
    金全礼说:“好,好,我下午去!”
    放下话筒,金全礼心里一阵高兴。能这么顺利找到许年华,又这么顺利能下午
    见到他,证明今天运气不错,说不定事情能成。回来房间,就为清早对司机发火抱
    歉,就说:
    “小王,走,咱们吃饭去,我请客!”
    于是和司机一块到餐厅去。叫了好几个菜,饭中不时说着笑话,把个司机也给
    逗得欢天喜地的。吃过饭,回到房间,又泡了个澡,然后到床上睡觉。睡到下午一
    点半,金全礼叫醒司机,两人开车一起去了省委。到了省委大院,哨兵把车子拦住,
    不准开进去。金全礼到接待室给许年华秘书打了一个电话,秘书下来领他,把他领
    了进去。
    许年华的办公室在一幢二层小楼里,小楼被一群翠柏遮掩着。
    到了许年华的办公室,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说:
    “金专员,请您在这等一会。年华同志本来下午是有时间的,但刚才临时有事,
    解放军总部首长路过这里,他赶到车站去了!他说让您等一会,他一会儿就回来!”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很忙,我等一会儿没关系。”
    秘书开始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金全礼在旁边等得很不自在,坐在沙发上又
    不敢动,只好不时喝一口水,或看着墙上一声不吭在走动着的表。
    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五点半,许年华还没有回来。金全礼感到自己老等
    着也不是办法,也让人看不起,于是就想起身向秘书告辞。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汽
    车轮子轧在路面上的“沙沙”声,接着是刹车的声音。秘书站起身说:
    “年华同志回来了!”
    金全礼也跟着站起来。这时许年华推门进来,见到金全礼,快步走上前,笑着
    用手捣了捣他的肚子:
    “等急了吧!没办法,送送人,老头子患了感冒,车晚发了两个小时!”
    金全礼忙说:“许书记很忙,我等一等没关系!刚才我还在想,来打扰许书记
    合适不合适!”
    许年华说:“不合适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吧!”接着笑了。
    金全礼也笑了。许年华问:“咱们晚上在一起吃饭怎么样?”
    金全礼刚才等待的沮丧情绪已经消失,于是也愉快地说:“那当然好。”
    “喝酒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看着他笑了,又对秘书说:
    “小齐,跟着我们去喝酒?”
    秘书笑了,用手顿着一叠文件:
    “我还得回去接孩子。”
    许年华说:“好,你接孩子,我们去喝酒!走,老金,咱们下馆子去!”
    然后搂着金全礼的肩膀,出了办公室。没有坐车,两人步行出省委大院,沿街
    走起来。许年华问:
    “咱们吃大宾馆还是小饭馆?”
    金全礼说:“我听您的!”
    许年华说:“好,咱们吃小饭馆。”
    于是领金全礼下到一个偏僻街道上的小饭馆。两个人挑个桌子坐下,许年华按
    照习惯性动作,将两条胳膊摊在桌边上,身伏下,头搁在手上,与金全礼说话。金
    全礼忽然感到,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这小饭馆有点像大寨。那时,许年华
    就是这个样子,两个人争着掏酒钱。
    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这时许年华从大衣口袋掏出一瓶“洋河”,
    摇了摇说:
    “咱们今天干掉它?”
    金全礼说:“干掉它!”
    于是就举杯干。干了六杯,才又开始说话。许年华问:
    “平时怎么不来找我玩?”
    金全礼如实相告:“您是省委书记,老找您怕影响不好,没事我不找您!”
    许年华点点头:
    “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说:“今天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
    许年华笑了,说:
    “自相矛盾,你自相矛盾老金!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看了许年华一眼,知道许年华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尴尬地笑了。
    许年华接着说:
    “但我要告诉你,我这次帮不了你的忙,请你原谅我!”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他听到什么话了?听到什么反映了?那就一
    完百完了。于是心里“飕飕”地起冷气,浑身感到乏力,但他脸上仍不露出来,说:
    “许书记说到哪里了,您对我的关怀,已经够大了!”
    许年华这时说:“老金,我这次帮不了你,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自己无
    能为力了!从下个月起,我就要从这个省调出去了!”
    金全礼大吃一惊:“什么?调出去,许书记,您要调走?”
    许年华点点头。
    金全礼说:“这怎么可能?省里怎么能没有您,您要调到哪里?”
    许年华说:“到北京×××研究中心当副主任。”
    金全礼知道那个中心,是个只有空架子没有实权的单位,禁不住说:
    “您,您这不是遭贬了吗?您在这里是第一书记!”
    说出又觉得说得不恰当。但许年华没在意,而是捣了捣他的肚子笑着说:
    “什么遭贬不遭贬,都是党的工作呗!”
    金全礼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这怎么可能?因为什么?您到这省里工作以后,
    省里工作才有了起色,现在又要把您调走!”
    许年华说:“咱们是老朋友,我才对你说,省里都还不知道,中央刚找我谈过。”
    金全礼点点头,但接着又叫道:
    “这不公平!”
    许年华叹口气。“当初全怪我,不该到这个省里来,一来就跳进了烂泥坑。有
    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有的可能你也知道,省委班子分两派,老书记退下去,原来
    是准备在省里产生第一书记的,后来两派争得厉害,才把我调了过来。谁知,一来,
    就掉进了烂泥坑。你想,一班人不团结,下边工作怎么能搞好?中央调我也好,把
    我从烂泥潭子里拔了出来!再换一个有能力的来,让他鼓捣鼓捣试试看!”
    金全礼愣愣地在那听着,这才知道,许年华每天的工作也不容易。看起来是省
    委第一书记,谁知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但他觉得许年华是好人,有水平,有能力,
    这样下场太不应该。但事到如今,谁能改变中央的决定呢?他有些同情许年华,想
    安慰他两句,但又苦于找不出话来。最后愣愣地说:
    “许书记,我也跟您去北京算了!”
    许年华“噗哧”一声笑了,问:
    “你不怕贬?”
    金全礼说:“不怕!”
    许年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你在这里是副专员,好赖有宾馆,有车子,
    可你一到北京,做个司局级干部,就得挤公共汽车!”
    金全礼说:“我只是感到世界上的事太不公平!”
    许年华说:“这话就到这里为止,出去还是要有党的原则的,不能乱说。我只
    是想说,我不能帮你的忙,请我原谅!”
    和许年华的事相比,自己这点事算什么?金全礼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上去握住许年华的手:
    “许书记,不要这么说,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够大了!”
    出了饭馆,两人在行政大街上走。今天晚上天晴得不错,星光灿烂的,空气也
    很新鲜。许年华深吸一口气问:
    “到大寨参观,已经十几年了吧?”
    金全礼答:“十几年了!”
    许年华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金全礼说:“许书记,您心里可不要负担太重!”
    许年华这时“哈哈”笑了:“咱们还是共产党党员嘛!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
    忘记这一点!”
    金全礼看着许年华,真诚地、使劲地点了点头。
    金全礼告别许年华,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就他自己。他
    忽然感慨万千,觉得什么都想通了,什么专员不专员的,谁想当谁当,他当个副专
    员就很好。回到宾馆,司机已经睡熟了。金全礼脱了衣服躺在铺上,又忽然想起了
    老婆孩子,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吃过饭,司机问:
    “今天咱们怎么活动?”
    金全礼说:“回去!”
    司机问:“回行署?”
    金全礼说:“不,去春宫,看看老婆和孩子!”
    1989,1,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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