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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甲午旧事

    暮色四合,火烧一般的晚霞还没有完全褪去,就被突如其来的乌云给遮挡了。那风从四面八方吹起,没头没脸砸将上来,叫人没地方躲。
    看门的两个小厮缩手缩脚换了灯笼,看着明黄的穗子随风乱飘,一面叹道:“看这情形是要下雪了。二爷应该还在路上吧,也不知冻成什么样。”
    “不是说今天回来的吗?这都挨晚了,可别又拖到三更半夜吧!”一人抱怨道,把手缩进袖筒里,冻得直哆嗦。
    旁边那人连忙对他使个眼色,“乱啰嗦什么!教别人听见还想不想在府里干活了?”
    那人听说便耸了下肩膀,笑道:“罢了,横竖二爷回来就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听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了戌时左右,街角那里才缓缓拐过来一辆马车。守门的小厮一看见,便急急跑过去接应,一面说:“二爷回来啦!快通知里面的人,叫准备热茶水踏脚凳。”
    正忙得不可开交,车门忽然一开,姚云堰自从里面跳下来,摇头道:“不用大惊小怪。大老爷呢?”
    “方才还念叨着二爷呐!让您一回来就去晴香楼……”
    “知道了。”姚云堰整了整衣衫,他连日赶路从苏州过来,没歇息好,风尘仆仆地,但这会也顾不上休息了。大哥连续给他发了三封信催他回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只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连生意也顾不上谈拢,连夜催马赶回来。
    那小厮倒也是个机灵人,见他衣衫单薄,又急着去见大老爷,便急急抖出一袭貂皮披风,利索地替他穿上,嘴里还不停:“大老爷说,这次的安排,二爷必然满意。您成日家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也没个贴心人在身边跟着。以后可舒服些了。”
    姚云堰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那小厮却笑道:“大老爷等着您呐,去了便知道啦!”
    姚云堰恼他出言无状,但这会又没工夫责骂,只得瞪他一眼,急急往晴香楼那里去了。
    一进晴香楼的院门,不出所料,里面欢声笑语,他那风流大哥不知又找了哪里的女人,在里面寻欢作乐。日日夜夜,没个消停的时候。他在外面为了姚家的基业跑断了腿,操碎了心,挣来的东西居然是拿给他们花天酒地的。
    姚云堰一直走到门口,乖觉的下人急忙开门通报:“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啦!”
    里面的欢声笑语都没带停顿,姚云堰面沉如水,绕过屏风径自走进去,就见偌大的正厅,桌椅板凳全没有,地上铺着厚厚几层栗鼠皮地毯,地毯上又铺了一层软垫,几个人躺的躺,坐的坐,没半点样子。
    他不用看都知道姚云狄又从外面拐了不少女人回来,如今他脚边半跪着一个碧眼白肤的外邦女子,正用嘴叼着一颗樱桃,往他嘴里送。忽然见到站在门口的姚云堰,不由一呆,嘴里的樱桃咕咚一下滚到了地上。
    姚云堰双手一抱,低声道:“大哥,我回来了。”
    那躺在软垫里的高大男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半睡不醒,屋子里还飘着一股似甜非甜,似药非药的香气——他又在吃五石散了!
    姚云堰等了半天,见他还没反应,只得高声道:“大哥!是我!”
    话音一落,只见那人随手抄起一个酒杯砸了过来,他咬牙硬是没躲,正中额头,咣当一声,头上又冷又热,泼洒了一大片湿漉漉。那些个女人吓得叫起来,动也不敢动。
    姚云堰镇定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酒,柔声道:“大哥,你找我有事么?”
    姚云狄慢悠悠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在门口啰嗦什么?”
    姚云堰弯腰脱下靴子,额头上的血水顺着鼻尖滑下来,又辣又疼。他眼皮也不眨一下,柔顺地走过去,跪坐在那个男人身边。
    姚云狄闭眼似乎睡着了,良久无话。他就这样乖乖等在旁边,那些女人惶恐又怜悯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过了很久,姚云狄才闭着眼,低声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整日在外头跑,成年累月不着家,爹娘如果在世,只怕要怪你。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这次急着把你叫回来,就为了这事。”
    姚云堰垂头道:“大哥尚未成家,云堰不敢僭越……”
    话未说话,脸上已被响亮地括了一耳光。他的左脸登时红肿起来,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抿着唇,神色纯然。
    姚云狄睁开眼,那目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怜悯、鄙夷、轻贱……混在一起,简直像一把刀。他低声道:“我的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管了。”
    姚云堰没说话。
    姚云狄顿了顿,将语气放柔:“大哥虽然未成家,但儿子女儿早已满府跑,这无后为大的罪名安不到我头上。你却不同了,爹娘在世最疼你这个小儿子,如今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姚云堰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抬手在身旁那个碧眼妖姬的胸脯上一抓,带着几分懒洋洋,又道:“爹娘不在,所以我这个大哥替你做主了。上回去丁家园子要债,他们今年没做成什么生意,垮了,没钱还。我琢磨着,把人打死了钱也回不来,又见他家二女儿长得端正,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便想到了你。结果给你发了信过去,杳无音讯,我怕他们耍赖,便先将人接来府里了。呵呵,云堰,大哥给你谋了一个好亲事,如何?这会急着想去见新娘子了吧?”
    姚云堰沉默半晌,低声道:“原来大哥还是去丁家园子要债了。那里原先不是说放一年么?”
    姚云狄皱起眉头,有些不悦:“我说亲事,你给我扯什么?!”
    姚云堰垂下头,心中又苦又涩又怒又恨,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咬他。他轻声道:“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话音刚落,胸口便被一脚狠狠踹上,他痛的几乎透不过气,身子一歪扑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姚云狄坐直了身子,森然道:“你越发不长进了,总和我拗着来,你眼里如今是没有我这个大哥了?”
    他把血淋淋的额头贴在软垫上,心中有如死灰一般,颤声道:“不敢……一切……全凭大哥做主便是。”
    姚云狄脸色稍和,抬手把他扶起来,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干结在脸上的血,柔声道:“大哥脾气急躁了些,方才砸伤了你,是大哥不对。不过你也该争气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家室?”
    姚云堰死死盯着地上那块血迹,一句话也没说。
    姚云狄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忌讳什么。你大哥我虽然风流成性,但却绝对不会对自己弟妹有什么不轨。人我给你好好地留着,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她的。你也争口气,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这样爹娘在地下也会欣慰。”
    姚云堰默默点头。姚云狄笑着推了他一把:“与你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你这会也是心急如焚吧?大哥不煞风景,你这便赶紧回去,人家也等着你呐!”
    姚云堰起身对他抱手行礼,低声道:“那我就告退了。时候不早了,大哥也早些休息。”
    姚云狄躺去那碧眼妖姬的腿上,手上的动作渐渐开始不堪,只懒懒回他:“去吧,少来扰我。”
    姚云堰带着满头血走了出去。路过的小厮谁也不敢提这件事。
    府里的下人一直都很乖觉,二爷身上的任何伤痕,都会避而不谈,只不过背地里再替他找药请大夫罢了。
    没办法,他再能干,再长袖善舞,也只是“二爷”。辈分如此,也是各人的命,怨不得别人。
    姚云堰的芳庭馆建在府里最偏僻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风景,除了前面那一大片在春夏时节繁花似锦的花坞。
    他刚进门,便有小厮围上来替他宽衣擦脸,见他满脸是血,也不敢说什么,只道:“二爷要打点热水来洗脸擦药么?”
    他摇了摇头:“不用管它。大爷送来的那个女人呢?”
    小厮指着里屋,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叫二奶奶好像不对,他们没有成亲拜堂;叫丁姑娘好像也不对,过于生疏了,明明是二爷的女人。半天才憋出来:“她……她在里面呆着。”
    姚云堰皱眉道:“怎么不出来?没找丫鬟服侍她么?”
    小厮摇了摇头:“大爷没安排人手过来……”
    他把手巾一丢,揭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抹乌,连个灯也没点。他隐约见到床边缩着一团黑影,只是看不真切,便说道:“怎么不点灯?”
    谁知话刚说完,那黑影骤然一动,跟着居然嘤嘤哭了起来。
    姚云堰本就在姚云狄那里弄了一肚子火,哪里还来的耐性安抚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当下只冷道:“要哭到外面哭!”
    哭声一下子又断开,隐隐压在那里,放不出来,倒让人听着更郁闷。
    姚云堰更是懒得理会她,自己拿了火折子把油灯点上,又从随身带的牛皮袋里掏出账本,坐到桌子那里算账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几乎忘了墙角那个少女,正为府里的入不敷出大感头疼,忽然眼角余光瞥到那人在动,轻手轻脚,似乎要往外走。
    他把账本一放,回头冷道:“要去哪里?”
    少女吓得僵住,贴着墙角瑟瑟发抖,好半天才颤声道:“去……去给老爷端茶……”
    姚云狄就着灯光打量她,这哪里是女人?分明只是个小孩!身量完全没长开来,满脸的稚气慌张。而且……长得也不好看,面黄肌瘦,大把的头发挡着脸,看上去好像头发都比她整个人重。
    他见她抖的可怜,倒也有些怜悯,于是放柔了声音道:“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这会不早了,你休息去吧。”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姚云堰也懒得与她多讲,转过去继续看账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只看的口干舌燥,额头上的伤口放久了不管也开始隐隐作痛,扯的他半个脑袋都疼。
    正要把账本合上,闭目养神,忽然又见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茶,动也不敢动。他于是说道:“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么?”
    口中虽这样说,却将那茶拿过来,喝了一大口。
    女孩子见他喝茶,不由有些喜悦,跟着低声道:“老爷……头上有血,奴婢帮你敷药吧……”
    姚云堰眉头皱了起来:“什么老爷奴婢?谁让你这样叫的?”
    谁知他刚说完,那女孩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奴婢说错了话……求老爷责罚!求老爷别把奴婢赶出去!”
    姚云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起来,不要跪着说话。你来姚府不是做奴婢的,我也不需要奴婢。以后不要叫我老爷,叫二爷就行了。”
    她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给点掉下来。
    姚云堰又道:“你先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双眼犹如惊恐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眉角,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环。”
    “丁环?”他笑了笑,“名字不错。你今年多大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奴婢……我、我十四岁了。”
    十四岁?看起来不像呀,他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看起来丁家园子确实穷的不行了,二小姐都一付吃不好穿不好的苦命样,指望他们来年还债,确实不可能。
    姚云堰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以后就住在这芳庭馆,不用怕。若是没事做,便做些衣服鞋袜,浆洗熨烫。就像在自家一样,不用拘束。”
    丁环第一次被人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待,心中不由感动,忙不迭地点头。见他时不时用手去揉那块伤疤,显然是疼的厉害,她赶紧跑出去打了热水,端到他面前,低声道:“我……帮二爷洗脸敷药吧……”
    姚云堰这会也确实撑不住了,便点了点头。见她把手放进盆子里试水热。她虽然长得瘦小干黄,一双手却甚是漂亮,纤细雪白,柔若无骨,将那巾子浸湿拧干,轻轻盖在他额头上,一阵湿湿的暖意。
    他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去望她。只见她浓密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张瘦小的脸。五官姿容虽然尚未长开,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秀丽。她也看着他,目光融融,带着五分的敬畏三分的怜悯两分的怯意,便成了十分的柔情似水,幽幽地深不见底。
    他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谁知刚碰到她,她却花容失色,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惊恐地看着他。
    姚云堰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时间觉得好没意思,讪讪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不早了,这便休息吧。”等她敷完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自行宽衣解带,上床睡去了。
    丁环怯怯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上床也不是,只急得要哭。
    姚云堰忽然回头,冷道:“难道还要我请你上床么?”
    她脸色惨白,动作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上了床。
    姚云堰见她紧紧靠在床边,只要一个翻身便会掉下去,知道她在害怕,不由低声道:“你们丁家园子最近在做什么生意?怎么落魄到这步田地了?”
    丁环垂泪道:“爹爹因为欠了债急着还,所以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参也都贱卖了出去,只盼着先把债还了再重振园子。可是后来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做草药生意的,由于家乡发大水,他赶着回家,便把身上带出来的珍贵草药全部贱卖给爹爹。爹爹觉得划算,便将家里仅剩的银子拿出来换了草药。结果晚上开箱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药草只有上面铺了一层,下面厚厚的都是干草稻杆……爹爹……一气之下生了重病,所以……”
    姚云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丁也是我们的常客了,居然有这种事……”
    丁环又哭道:“后来……姚大爷来家里要债……我们实在还不起……他便说要打死爹爹……我慌得出去拦住,他就忽然开心起来,说把我带走,这笔债就全免……所以我……”
    “那画押的借据可销毁了?”
    她摇头:“姚大爷说没带在身上……改日他自行销毁。”
    姚云堰没说话。只要借据还在,说什么都没用。姚云狄的手段他也清楚,指不定改日就带着借据又去闹。
    他想了半晌,忽然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两枚银子,低声道:“你爹爹欠了姚府多少钱?”
    “连利息要一百两……”
    他将那两枚银子塞进丁环手里,道:“这些钱拿去,明天给你爹。让他自己过来送钱,当面看着借据销毁才行。至于你……也回去吧。银子等丁家宽裕了再还也不迟,一百两的债,我还是能等的。”
    丁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从未见过的美梦中。
    姚云堰又道:“替我带话给你爹爹,别说银子是我给的。把债还了之后慢慢来,姚家二爷的债不用那么急。”
    她手里的两枚银子沉甸甸冰凉凉。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觉这是真实,不是梦,一时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抱着银子只是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力气听,眼皮慢慢变重,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丁环已经不在了。而床头放着一件叠好的衣裳,领口和袖口的磨损全部被修补好,腋下的一个破洞也钉好了补丁。
    看不出她年纪小小,针线活却是一流。
    姚云堰赶着出去谈生意,也没留意更多细微的改变,吃了早饭便径自出府了。
    姚家原本是开当铺的,后来生意做大了便开始搞钱庄,放高利贷。在姚云堰的曾祖父一辈上几乎到了穷极奢侈的地步。
    不过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富家多出纨绔子弟,钱败的也快。譬如他大哥,成日只知道挥霍逍遥,一出手就是百两千两,常常又为了女子与别人闹事斗狠,最后都靠钱来摆平。加上他毫无节制,府里养了一群女人,生了一群小孩儿,算来算去,都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姚云堰纵然有心重振姚府雄风,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权不在他手里,他做什么都是枉然。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姚府败下去,该谈的生意,该拉拢的人,还是得有人跑腿。
    这一谈就谈到了傍晚,姚云堰回到芳庭馆的时候,小厮们早已点了灯等他。
    “有什么事?”他见小厮似乎有话要说,不由问道。
    小厮说道:“是丁姑娘……她把二爷的衣裳都浆洗缝补好了,这会没衣裳给您换了……”
    他不由一怔,果然见院中晾衣竹竿上挂的满满的,全是他的衣服,连积了几个月没来得及洗的小衣都在上面。
    她回来了么?
    姚云堰揭开里屋的门帘,果然见里面灯光融融,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精致芬芳。而那个被大哥抢过来送给自己的女孩子正红着脸,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怎么又回来了?”他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丁环低声道:“阿环甘心留在府上伺候二爷,求二爷不要赶我走。”
    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再去看她,只觉火光下她一张芙蓉面,羞涩动人,委实惹人怜爱之极。
    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问:“这些是你做的?”
    丁环点了点头,带着一些惶恐,小声道:“莫非……是二爷不喜欢的菜色?那我马上去重做……”
    他拉住她的袖子,柔声道:“不,我是说……都是我喜欢的。你不用拘谨,也坐下一同用饭吧。”
    她面上绽放出欢喜之极的神色,那种色彩,甚至让他感到炫目。
    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饭后姚云堰与她闲聊了几句,从她的话语里得知姚云狄居然在一早把借据自己送到了丁家园子,这一次他居然没耍赖,也是奇特。
    至于他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很明显,就当作把女儿送过来的彩礼了。时代如此,一百两白银就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丁家老爷也未免过于舍得。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爹爹没有拦着你么?就这么一个人来姚府,你这姑娘胆子还挺大。”
    她脸上登时一片惨白,手指用力扭着衣带,半晌,才颤声道:“爹爹他……本是不愿的。但在阿环心中,已经送给二爷,从此就是二爷的人了……就算您不要我,我也……”
    说到这里,她几乎炫然欲泣。他心头一软,忍不住扶向少女柔软单薄的肩膀,柔声道:“我怎会不要你。你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分明是宝贝。”
    她面上慢慢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火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精巧之极。他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摸,怀里的女孩子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颤抖了起来,却没有再躲,只是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他仿佛忽然被那种目光刺伤,脸色一白,猛然放开她,沉声道:“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丁环不由呆在那里。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他就带着商队,远远地去了杭州谈生意,一去就是两年。
    姚云堰再次回到姚府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府里还有丁环这个人了。
    他这次在杭州赚了个翻天,府里有了大笔进账,姚云狄都连带着心情好了起来,兄弟俩在晴香楼喝了个大醉,等他摇摇晃晃回到芳庭馆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
    他只觉脑子晕的厉害,脚下却再也站不住,狠狠扑倒在门口。
    守门的小厮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来,一面急道:“二爷!二爷您可别吓小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醉的只会笑了。屋子里一阵人声喧闹,两三个小厮架着他往里屋抬,那门帘忽然被人急急揭开,姚云狄只听一个动人之极的女声低声道:“醉得这么厉害!让厨房煮醒酒汤呀。”
    他心中只觉茫然,一时想不明白芳庭馆中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忽然脑中如电光闪过,两年那个夜晚被翻了出来。他想起那人含羞带怯春水般的眼神,想起她半透明玛瑙一般的耳珠,心中不由微微一疼。
    是她!原来是她!
    他迷迷糊糊被人架到床上去,过了一会,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脸上一凉,似是被人用湿巾子擦脸。柔软馥郁的手盖上他的额头,那种触感让人迷醉。
    姚云堰勉强睁开眼,怔怔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屋里灯火闪烁,他醉的厉害,只是看不清,隐约觉得她脸上水光莹然,似是在哭。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叹道:“怎么又哭……你……总是在哭……”
    恍惚中,那女子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姚云堰眯着眼,忽然冲她微微一笑,下一刻,便扶着床头大吐特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之后,他往后一仰,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只觉喉咙里,眼睛里,好像都被人塞满了沙子,干涩疼痛。正要叫人给自己送茶水,忽听身边一个轻柔女声低声道:“要喝茶么?”
    他急忙转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个布衣女子,不施粉黛,头发也只用青巾随意一包。然而当真是一张秀丽芙蓉面,鼻直唇红,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仿佛藏了无数个迷离的梦。
    她是谁?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他便立即明白了。是丁环,两年前那个还没长开,面黄肌瘦的女孩子。没想到,两年不见,她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破了蛹,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专注,丁环的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却还是文静地起身,替他端了一杯半温的参茶,用手捧着,送到他唇边。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张口喝下半苦的茶,趁她的手还未收回,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丁环“啊”地一声,手腕一翻,半碗参茶掉在被褥上,全洒了。她慌得连害羞也顾不得,急忙找巾子来擦。他摇头道:“不用管它,晚上换一床便好。多会时候了?我要换衣出门。”
    丁环柔声道:“辰时了。”说罢自去箱子那里取了一套崭新衣裳,放在他床头,又道:“我……见二爷的衣裳都旧了,便自作主张替您做了新的。您要是不嫌弃,便试试吧……”
    他有些意外,却还是笑道:“你还会做衣裳。多谢。”
    说罢下床穿衣,但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服帖合适,衣料柔软舒适,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幽香。他纵然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量尺寸?竟做的分毫不差……”
    她脸上一红,小声道:“对比着二爷的旧衣裳……还有……那天晚上……我……用手估摸着……”
    他怔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套上她新做的靴子,将衣领一正,不发一言,径自出门了。
    丁环怔忡地站在原地,心中一忽儿甜,一忽儿苦,久久不能回神。
    有些事情,是他一生也不能承受与享受的。
    譬如成为姚府的实权人物,再譬如……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的敬仰爱慕。上天何其不公,给了他诱惑,却不给他享受的权力。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管,就能忘记的。
    晚上他不敢再回芳庭馆,一个人留宿书房,用算盘精打细算着每一笔账目。然而每一笔账目算到最后,都变成她迷离如梦的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有无限柔情。
    他手腕一颤,忍不住心慌意乱。那种悸动到后来却又变得极其苦涩,摩挲着他全身,一颗心,仿佛淋了一层蜜糖,再生生浇灌滚油。就这样一层一层,一遍一遍,一直到麻木。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回一趟芳庭馆,走到门口又不敢进去。隔着大片的花坞,从缝隙里窥看自己的屋子,只盼能看到她一丝半点芳踪。
    她在晾衣服,还是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不施粉黛的模样在他眼里却比世上所有的美色都要迷人。他就这样眼怔怔地看着她晾衣服,弯腰,收拾木盆,然后鼻梁上挂着汗珠,笑吟吟地吩咐下人喂**烧水。最后把他一件旧衣裳拿出来,贴在脸上,良久良久……
    他看得仿佛中了魔。
    这种偷窥几乎成了他的习惯,譬如他会知道今天她做了鱼香茄子,昨天她又替他裁了一件新衣裳,大前天她撑着伞,在雨中等他回家等了一天。
    他这样恶意地、胆怯地躲避着她,就是不去见她,却又不能忍受见不到她。
    他在梦中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在梦外与她两两相望。
    那种私密又痛苦,快乐又隐忍的心情,渐渐成了享受,一面享受着,一面被折磨着。
    冬去春来,姚府里开满了鲜花。其中当数芳庭馆为最,那大片的花坞,远远望去简直是一张巨大的五彩的地毯。
    挨晚时分,姚云堰几乎是本能地又往芳庭馆那里走。花坞上开满了芙蓉花,他拨开一朵花,屏息望过去——她粉嫩的双颊近在咫尺。
    姚云堰浑身一震,只想退开,却又舍不得,只怕惊动了她,只好放缓了呼吸,侧着脸,默默地端详着她。
    她似乎心情不错,面上薄薄地涂了胭脂,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手里拿着团扇——原来是要扑停在花上的大蝴蝶。
    见她手里的扇子一会上一会下,整个人跑的像只小兔子,脸蛋红扑扑的,他忍不住莞尔。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蔓延到深夜。
    他取了纸墨,在粉红小笺上细细写下一行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写完之后鬼使神差,他让人把粉红小笺送到芳庭馆。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一旦做出,他便后悔了,然而却又止不住冲动。
    忍不住把案上的清酒一饮而尽,只觉面上犹如火烧一般,对镜一览,色如春花。
    他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转身便走。
    一直走到芳庭馆,退开门,挑开门帘,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孩子正低头看那粉红小笺,脸色比那小笺还要红。忽然见到他回来,她慌得几乎站不稳,手里的小笺一下落在地上。
    姚云堰慢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缩,便不再动了。
    他低声道:“阿环,明日……便与我成亲吧。”
    眼前的女孩子浑身都抖了起来,跟着大颗的水滴落在他手上。姚云堰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怀里,半晌,又道:“我今生只娶你一人。”
    第二天,没有媒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满府贴满的红囍字。她只用了一块染红的布当作盖头,为他轻轻挑开,从此便做了夫妻。
    只是做了夫妻,有些秘密便再也瞒不得。
    黑暗里两股喘息粗重,青纱摇曳,遮住一片大好春光。过了良久,纱帐忽然被人一把拽开,姚云堰只披着一件长袍,光着脚就要下床。
    身后立即缠上一双光裸的胳膊,丁环惊恐的声音响了起来:“相公……要去哪里?”
    他喘息未定,眼中仿佛有漫天火焰在燃烧,过一会,才低声道:“阿环……我是个废物……嫁给我,你悔么?”
    丁环紧紧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是世间伟男子,是阿环的英雄……不要再说自己是废物!”
    他忍不住苦笑,声音犹如漂浮在空中的云,没有一丝实感:“我做不了你相公……你与我一起,只是可怜了你……”
    她的唇轻轻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柔声道:“我不在乎。阿环只要相公……只要和相公在一起,阿环什么都不在乎。”
    她忽然想到前两次他仓皇的逃离,一下子明白过来真正的原因,心中忍不住又痛又怜,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他轻轻搂进怀里,柔声道:“相公的苦,阿环明白。阿环只求能服侍相公到老……除了相公,谁也不行。”
    他紧紧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好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孩子,久久都舍不得离开。
    婚后三月,姚云堰出门继续商谈姚府的生意,只是这次与往日不同,他带上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丁环。
    阿环喜欢聚水的地方,往往见到湖泊便要泛舟。这一路上,西湖太湖,清晨半夜,几乎到处都留下了两人泛舟轻歌的痕迹。随行的下人见从来不苟言笑的自家二爷最近笑的时候多了,眼角眉梢都蘸满了甜蜜,便纷纷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扰他二人的逍遥。
    这次出行,谈生意倒成了次要的,游山玩水才是第一。
    即使过了许多年以后,姚云堰都忘不了这些缠绵的片段。或许这个世间当真是忧多喜少,但幸福的事情只要有一件,便足以回味许久,就因为它稀少,所以如此珍贵,纵然有千两黄金,也是再买不到的。
    “相公为了阿环,耽误这许多正事。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玩耍的时间还有很多,不如相公先把正事谈妥,之后才好安心的游玩。”
    丁环低声地说着,声音在空寂的湖面上飘荡,月影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她眼底也有两只小月亮在晃,楚楚动人。
    姚云堰心中仿佛有什么甜腻柔软的东西在揉抹,忍不住抬手去触摸那两颗小小的月亮。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肌肤,最后慢慢地贴上去,整个手掌覆在她脸颊上。
    “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我的小阿环跟着我开开心心。”
    丁环微微一笑,半晌,幽幽说道:“只要能和相公在一起,去哪里我都开心。就算没饭吃,也……”
    他的拇指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将后面的话截断,“……阿环,我不会让你吃苦。”
    她睫毛微颤,低声道:“可是相公在府里太辛苦,大爷他又……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就算住茅屋喝糠,阿环也愿意。”
    他怔了良久,方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若要自己的妻子陪自己过苦日子,才是没用。阿环,你要是想离开姚府,我便答应你,这次生意谈妥,我们存一些钱,便离开。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抬起眼,眼中那两颗小月亮光彩熠熠,几乎炫目。他禁不得,轻轻揽她入怀,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一时又平安喜乐,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相公……”她在怀里柔柔唤了一声。
    “嗯?”他胸中酝酿着无数的柔情,正要化作绵绵情话。
    “你看湖中央的月亮,又大又圆,还是金黄色的。”她忽然一笑,“像不像咱们昨天吃的大饼?”
    姚云堰不由一愣。耳边听到她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叫,忽然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丁环红着脸不说话,他这便调转船头,驶向岸边。忽然水中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一跃而出,水花四溅。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尾青鱼从水里蹦了出来,尾巴一甩,跳的老高,也不知是看到什么了,跟着又扑通掉回去,只溅了两人一头一脸的水。
    姚云堰与她面面相觑,过一会,各自大笑起来。她唇上脸上都是水珠,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当真如同雨打芍药。他心中一柔,只觉当真与她离开也没什么不好,什么也不要争,不去争,只要和她一起,一生一世也可以。
    “阿环,咱们明日就动身回姚府,收拾一些细软财物,便离开吧……”
    他的话渐渐消失在交缠的唇齿间。
    满湖馨香,夜未央。
    或许当初不该回去,谁也想不到,回去了,便再也没能出来。
    甲午年的冬天,冷得让人从心底开始结冰。
    那次杭州一行,生意没谈拢,姚府半年没进账,入不敷出,那衰败的苗头已经显示出来了。连续两个月给不出俸禄,下人们早有胆子大的趁夜偷偷跑了,剩下的人也是成天生活在流言蜚语中,连整天只知道享乐的姚云狄都被惊动了。
    姚云堰夫妇一回府,立即被大老爷传了过去谈话,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阿环你留在这里,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姚云堰一面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巾,一面说着。
    话音刚落,那传话的下人便道:“大爷吩咐了,让丁姑娘一起去。说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弟媳,也该趁这个机会见见才是。”
    姚云堰浓眉一竖,沉声道:“那便告诉他,丁姑娘舟车劳顿,身体不适。改日再去拜见。”
    “这……”那下人眼珠骨碌碌,在丁环身上转了好几圈,硬是没看出她有什么身体不适的地方。
    姚云堰恼他无状,正要发作,袖子忽然被人一扯,丁环在他耳边柔声道:“无妨,大爷要见我,是给我面子。相公不要担心,阿环一定不给相公添麻烦。”
    不是你添麻烦!姚云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大哥是个畜生,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便忘了祖宗?他抢别人,抢世上任何人,包括他们那个短命的亲生妹妹——他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可是倘若他来抢阿环呢?
    他摇了摇头,还要拒绝,丁环又道:“今日不见,以后也还是要见的。在这里驳了大爷的面子,他定要怪罪与你……”
    他心中不由一寒。
    是的,他从不指望世上的廉耻道德会让自己大哥明白什么该沾什么不该。他有着最火爆的脾气,最直接的性格,得不到便要抢,抢的过程遇到障碍,天皇老子也能杀。
    当年他们那只有十五岁的妹妹姚云仙,也是这样……他把爹娘也气死了,却毫不在乎,玩过了便丢,他那苦命的妹妹只活到十八,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儿,隔天便血崩死了。
    倘若此刻只得他一人,死与活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但现在有了阿环,阿环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怀着最深的来自本能的恐惧,带着隐藏在灵魂背面的恨意,一言不发,带着阿环来到了晴香楼。
    他能怎么办?
    晴香楼第一次没有歌舞升平的喧嚣,安静得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姚云堰心事重重,等待着守门人的通报,身边的丁环紧紧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互相掌心的汗水泄露了紧张不安的情绪。
    守门人终于出来传话了:“老爷让二爷和丁姑娘进去。”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丁环的肩膀,低声道:“来,进去吧。”
    姚云狄独自坐在软垫上喝酒,抬头见姚云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招手让他过去,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垫,示意他坐下。跟着倒了一杯酒,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一起喝一杯。”
    姚云堰点了点头,两人将杯一碰,一饮而干。
    “云堰……姚府的生意,多亏了你一直操劳。”姚云狄低声说着,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这种异常的平静,却让人从心里感到恐惧。
    姚云堰垂下眼睛,轻道:“哪里,我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姚云狄冷笑一声:“是啊,就因为什么都放在你手里,所以你也可以任意妄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姚云堰心中一紧,他多少年来都与这个大哥共事,知道他的脾性,这种时候要是与他顶嘴辩解,只会火上加油,不如闭嘴装死。
    果然姚云狄自己喝了一杯酒,缓过来一些,又道:“大哥也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姚府的命脉都在你手里握着……云堰,你没有任性的资格。你明白么?府里多少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若任性,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最任性的人是谁呢?姚云堰默默想着,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自己感慨了一回,忽见门口战战兢兢站着一个紫衣少女,长发蜿蜒,肤白如雪,登时一呆,口中轻道:“那……那是?”
    姚云堰急忙招手让丁环进来,两人一起跪拜在他面前,道:“大哥,这是我的妻子,丁环。大哥不是想见我夫妻俩么?阿环只怕惊扰了大哥,一直没敢进来。”
    姚云狄眼睛发直地看着她雪白的后颈,半晌,口中才喃喃道:“不错……啊,你就是丁家园子那个小丫头?两年了……哦,原来过了两年……你……”
    丁环见他眼神怪异,说话更是语无伦次,不由花容失色,无措地看向姚云堰。
    姚云堰咬牙道:“大哥……阿环刚随我回府,舟车劳顿,恐她体弱难忍,若是无事,便让她下去吧。”
    姚云狄忽然回神,哼哼地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对丁环道:“你叫丁环?你……过来,靠近些,让大哥好好看看你。”
    丁环惊慌失措,又不忍让丈夫为难,只得慢慢靠过去,不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道:“两年的时间居然让一个丑八怪长成了大美人。云堰倒是个有艳福的人!”
    她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挣扎,谁知他没抓牢她的手腕,却勾住她的袖子,两相拉扯之时,只听“刺啦”一声,她的半幅袖子硬生生被扯断,大半粉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姚云堰奔过去,狠狠跪下,颤声道:“大哥!阿环年幼无知,求您饶恕她!”
    姚云狄冷笑道:“饶恕?她又没做错什么,谈什么饶恕!云堰,如今她是我弟媳,做大哥的有些体己话要交代弟媳。你且出去吧。”
    他哪里会肯,只是没命地磕头,额头上都磨掉了一层油皮,口中只道:“请大哥放过她!”
    姚云狄邪火冲头,一脚踢中他的额角,怒道:“滚出去!”
    姚云堰被他踢了个趔趄,脑子里嗡嗡乱响,额上剧痛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地。
    他没命地抓住他的脚踝,半晌,僵硬的舌头才嗫嚅出来:“阿环……快逃……”
    手里握着的脚踝很快就握不住,他只觉身体被什么东西用力碰撞着,胸口,腰背,都痛的没了知觉。眼前血红一片,他心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变成一片无声的死寂。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夜还很深,尚未过去。
    他慢慢从雪地里坐了起来,浑身奇寒彻骨,奇怪的是他好像也不觉得冷了。身上到处是被姚云狄揍出来的伤口淤青,他好像也不觉得疼。
    月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他眼怔怔地看着眼前晴香楼的大门,居然没有本领推门而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抢回来。
    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终于忍不得,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紫红的血块。
    他无力地躺回去,似乎比方才爽快了些。身体的疼折磨不到他,他心中另有一种痛,有如钝刀慢磨,微火温吞。
    如今,他又能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晴香楼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细微的踩着雪地的脚步声响起,是朝他这里走过来的。
    姚云堰仰面躺在雪地里,眼怔怔地望着那金色的月亮,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那人衣衫褴褛,上面血迹斑斑。走到他身边,轻轻蹲了下来,过一会,张手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低低叫了一声:“相公……”
    她眼里有两颗小月亮,闪闪动人,月色皎洁。
    他怔怔看了一会,轻道:“阿环。我们离开之后,便找一个开满桃花的小岛。春天一到呀,花开的漫山遍野,花瓣就像下雨一样……”
    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柔声道:“然后我们就在桃花树下面唱歌弹琴……相公最爱看阿环穿粉色的衣裳,阿环穿上它,给相公跳一支舞,你欢喜么?”
    他闭上眼,轻声道:“我极欢喜。”
    然后泪水从他眼角缓缓落下。
    漫天的月色,在一瞬间全部死去。
    从此以后,只有在梦中的桃花岛上不问世事,鸳鸯神仙。
    那曾经无比向往的美梦,通通碎裂开,在甲午年寒冷的冬天。
    这些甲午的旧事啊……终有一日,会随着风渐渐消散开去。
    除了他与她,谁也不会记得那天酒后,镜中人面如桃花;夜半泛舟,桃花岛的承诺有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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