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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绿石榴 番外 回门
    第一章
    回门用在这里是个特别奇怪的词。女子嫁出去,过了三天,和了丈夫一起回娘家的,那叫回门。寻常百姓家就是“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鸭”的,男的拎着,女的骑个小毛驴,再后来先进些,坐个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颠颠回去,见了阿爸阿妈有哭的有不哭的,看风俗习惯,再看这女子的性子,那都随便不得。然后合家弄饭,吃,吃完大家说话,说说到夜饭时分了,又弄又吃,完后留一夜,第二天大早就要回的,出了娘家这门,好是不好都自己过去了。
    可叶凉这种的,到底算不算回门呢?
    不好说……
    叶凉他从三脚**(一种三轮摩托,可载五六人)上下来,凑了自己那份钱递给司机,然后兜了兜背上的石榴——快滑下来了。小家伙这阵是吃胖了些些,都有点重手了。兜着她走了段,叶凉就换了两趟手,加上手边这背篼,不怎么吃得消,有点喘,低头只顾望前走,不能松,一松待会儿这坡就不好上。
    再转过个角就能看见他那间屋——到家了。
    “阿爸!——”他喊。
    出来的却是阿妈。
    阿妈在,阿爸出去晃了。稀奇呢。
    “阿凉!”阿妈还有些不敢信,细眯了几眯眼睛才招呼出来。
    开了门,先窜出的是条狗。阿福认得石榴的味道,一路扑着跳着就过来了,小家伙眼困,睡过去了的,没能领受它满舌头的口水。它刹不住,扑着跳着挂到叶凉身上来。“去!——去!——”阿妈斥它,拎了它耳朵把它拽一边去了。
    叶凉带着它粘了满裤腿的爪印和口水进去,把石榴放竹椅上,再把背篼里的东西摆上桌面。阿妈拿条毛巾跟过来,替他擦脸上的汗,当他还是孩子一样的擦,很用力,怕擦不干净似的。叶凉哭笑不得的躲,头一偏,阿妈就看到了——那个……脖子根上……有个红红的印……再看他这乌乌的眼圈子……
    唉……
    阿妈是过来人。什么也不用说,光个绵长的想象就让她红了一张老脸。
    真羞……
    她那手,想停又不好停得太快的样子,吊了吊,末后还是把那手巾递了他让他自己擦去。有话想问,很多,就不知道从哪里下口,讷讷只出了一句:“阿凉……日脚(日子)好过啵?……”
    叶凉听着这句问时正在替阿妈剥夜饭上打汤用的毛豆,回了头,望了她一眼,深深的,然后低头轻轻应下一个字“嗯……”。这字太模糊了毕竟,阿妈有些不安在里面,搓搓手,说,过日脚其实都一个样,主要是能拿得住,还要依点让点……
    叶凉默默的听着,讲完这句,阿妈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一样默下来,拾了把扇过去给石榴扇凉。
    “……小雷……很不错……”
    阿妈默了满久突然就来了那样一句,马上就尴尬起来——哦,他不错。他是不错,亏得他,不然你家那两层小楼怎么来的?阿爸能欢蹦乱跳的到处晃?幺弟能有那个本钱在省城里谋份自己的事业?
    话里面带出来的东西太复杂,把叶凉的眉也蹙尖了,尖得把他自己都扎疼了——想想,又该欠下多少?想得他一阵瑟缩。
    心事顿时多起来。
    咳!阿妈咳嗽一声,想把那阵尴尬给咳散去。可不能够。
    以前这些是心兆不宣,今次给撕开了一片,亮到光天化日下来了。
    原来这一家子都欠那个人的。该怎么还,其实都明白,他想要的,给他就得了。
    可叶凉怕他。莫名其妙,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那种怕。这份怕又没个说处——跟阿妈说?也不是女子家,这事情本身就异色,说不好连脸皮都秃了;跟阿爸说?还不臊死他!唉……只好放心里藏着的。
    叶凉带了满肚心事坐在矮凳上剥毛豆,一不小心剥过头,面前堆了座豆山。阿妈一看,赶快叫住他,哎哟!行了行了,吃不完的,做么事剥那么多!他停手,拣了三分一,剩下的装到墙上挂的篮子上去晒,收拾收拾干净桌面,挽好袖子,把带过来的东西洗洗做做,弄上来,摆台准备吃饭了。阿爸还没有回来,阿妈换了双鞋待要去寻他,叶凉把她拦住,说,阿妈,我过去好了,你先吃……对了……,他从暗袋里掏出两张钱来,双手奉上去,阿妈,你拿着……。不要不要!做么事又给钱!收好!老送钱到外家来日脚不好过下去的!你听见了没?!阿妈躲钱像躲洪水猛兽。
    ……
    叶凉默了一阵,说,这是我的钱……。上个月镇上有个旧书店要转让,我盘下了……,钱是里面出来的……
    那你就留下自己买东西行了!不要给我!
    叶凉拗着把钱塞她衣服兜里,人几步走出去。阿妈在后面喊他充做听不见,扭过一个弯,人就不见了。阿妈攥了那几十块钱,叹气。
    要说那钱,还真是从那旧书店里来的。那时候叶凉还在镇子上到处转着想找事做,转了有十好几天,连个影子都没转见,回来人有些沉沉的,第二天还是早早出去,到午饭夜饭时分回来,做了给那两个吃,看他们吃完收拾好再出去。那天他转到一个河角上,见了一个旧书店,忍不住就进去了,进去一看,好多的线装书——都是有年代了的,蹲下就翻,老毛病又犯开了,翻着翻着就不知道时间了。直到外面天全黑下来,屋里灯亮,刺了他的眼,抬头正看见挂在墙上的钟“啊!八点!”急火火的往回赶,赶到回去,雷振宇正在给石榴喂饭,小家伙吃得很满足,小嘴一哆一哆的,不一会儿两碗饭就下去了。
    第二章
    那两个听见钥匙碰门的声音,对着看了一眼——两朵坏笑爬上来。一左一右猫到门边。
    叶凉一推门——喝!喝!两声,结结实实给他吓了一跳!钥匙直直落地。
    石榴蹦过去抓上来,巴上他,唧唧喳喳“阿爸回来咯!阿爸吃饭!阿叔烧的饭好吃哦!石榴刚才吃饱了阿叔喂的!……”
    叶凉抱起她,进去,雷振宇跟在后边笑笑的看他。那视线有些扎人,扎得他受不住了,就转过来问了一声,吃了没?
    没,等你。
    一句话说得他头也挂不住,垂下去了“那我去摆台……”
    说完就进去拿碗筷,雷振宇在后面随,把该弄的弄上来,两个人就坐下吃。他就是闷头吃,面前有什么吃什么。
    唉……你说,都两个月了,该做不该做的也都做了,还这么生……
    雷振宇挺注意的,知道这事得慢慢来,急了该坏的。面前的事——先把个吃饭的习惯养好了吧。顺手夹了两筷子鱼肉放他碗里。
    “你试试这个,鱼。”
    “嗯。”
    “怎么样?”
    “好吃……”
    “你啊,具体点,知道你不挑,怎么也说说爱吃什么吧!什么都吃,那最爱吃哪种?”
    “恩……”
    叶凉想得挺苦的,菜放嘴里都忘吞了——想得那么苦,仍是没出来什么结果,还是那个什么都爱吃。他不好说了。
    “行了行了,不为难你啦,吃吧……”雷振宇心里想着该问问叶凉妈了,手上想过去揉揉他脑袋——让他安心吧——谁想竟然失了准头,到了最后碰他嘴唇上去了……
    叶凉不由自主就偏开,接近条件反射,做个低头下去扒饭的样子,那尴尬……,酒窝和着耳根上的红一起出来,饭扒得快了些,把粒米给呛气管里去了,咳得他!雷振宇赶紧就过来给他拍拍。
    “吃慢点……好些没?……”
    他不拍还好,一拍叶凉那薄薄的耳朵简直要烧化了,拼命把自己抽出来,没事没事,就是呛到,我去喝口水就好。
    ……
    又跳走了……
    可雷振宇就知足了。不容易了的,能到今天。
    第三章
    第二天叶凉悄悄起来,想把早饭做了就出去,去到厨房才发现雷振宇在里面。很局促了。他想退出去,雷振宇叫住他“把柜子上那包盐拿过来,罐子里没了”。拿来。递上。傻傻在旁边看,不是不想上去帮手,插不上么。“得,再弄个汤就成。”他就要过去把碗筷摆了,雷振宇挡下,说,我来,你去看看石榴起了没。
    石榴起是起了,不过还没醒透,坐在床沿呆呆的在醒觉,半睡半醒的把头往衣服里套,套了半天还是半个头在里半个头在外,再一看,原来差不多又睡开了。叶凉叹了口气,抱起她,石榴,起来了,阿爸要出去找工,你在家要乖乖的哦。
    小家伙一听,撑着眼睛就醒了,趴他怀里,小小声说,阿爸要去挣钱给石榴饭吃……石榴知道,石榴会自己洗碗自己洗澡自己吃饭自己睡觉的……
    嗯,那去刷牙洗脸吃早餐。
    小家伙就过去了,拿了自己的小牙刷,慢慢的刷,刷完了掂一瓢水浇在小毛巾上擦脸,刷完洗完,自己搬好凳子坐在桌子旁边等着开饭。雷振宇要喂她,她抬起头瞄了叶凉一眼,叶凉就说,让她自己吃吧。恩,石榴自己吃……。小家伙跟着应声。
    哦,石榴这么乖啊!要自己吃?好,阿叔回来带个东西奖励你!雷振宇笑笑的说,就看小家伙眼睛一下晶晶亮了起来,把碗抱在胸前一口一口的吃,一张脸上长满了笑。一大一小眼里都是会意,会意完了他就把眼调过来看叶凉。
    叶凉吃的不多,一般早上胃就很难受,吃不下,刚动一点就很勉强了,压着吃下去,怕浪费。雷振宇每天早上熬汤就是为了他这胃,不论如何,都得一碗汤一碗稀饭,养胃,不然不许下桌。
    吃完,叶凉送石榴去幼儿园,雷振宇收拾桌子。
    石榴在幼儿园门口骨都着嘴看她阿爸走得远去,远到看不见了才转回来进幼儿园。叶凉还是在街上转,不知不觉又转到河角那个旧书店,又看起来,正事都忘了,一连几天都这样,最后挺不好意思的,光看白书,就租了一本回来。晚上废寝忘食的看,雷振宇见了,问,什么书?
    啊?一本……古书……河角那边有间租书店,很好哦……
    是啊,那你注意点,别看太晚。
    好……看完这点就睡……
    叶凉去到第十三天的时候,见这店门口打了张大大的纸“转让”,有点懵了,懵一阵过后,马上脸红心跳——要转让呢!就是……就是不知道要多少……
    问一下……
    人就上去了,对话很简单,问价钱。
    一千……
    叶凉高兴得发晕,没想想这价也平得蹊跷了。那么多的古籍连间铺子才一千,就算这地方僻静也不该平成这样啊。
    他什么也没想,一口就应承下来了。那天回到家去脸红红眼睛亮亮的,高兴。雷振宇在旁边静静看着,听着,带一朵淡淡的笑。
    后来店就这么盘下来了,到了叶凉手上。
    第四章
    自从叶凉盘下了这个旧书店,石榴就不大愿意去幼儿园了,死活不理的只是粘,以前只要叶凉抱起她来,说,石榴乖,阿爸要去干工……——小家伙马上就静了,再委屈也默默的理她的小书包,背上就慢慢出门……。可这会儿不行,就是不要去!任叶凉怎么哄,她就是把一双黑亮亮的眼看着他,不一会儿里面就成水成雾了。雷振宇从肚子里一直笑回脸上——小家伙贼呢!知他阿爸的软肋,用了几次,管用,好,用上了。罢了,帮帮吧,就说,让她跟吧,学东西的机会以后多的是。意思是提醒他——该跟小家伙沟通沟通感情了,以前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多陪陪她……
    叶凉不做声,叹了口气,抱上她走了。
    那两个走后雷振宇才摸出根烟来抽,他烟瘾大,现在多了个孩子,想戒,戒不了那么快,得分阶段,一点一点的减,瘾得实在厉害的时候他就躲出去吸完了再回来。如今好多了,不过一天还是要个几根的。他边抽边想事,本来要想些公事的,不小心看到手边叶凉用过的调羹,心思就歪了,拐个弯弯到那边过去,越想越不正经……
    咳!他咳嗽一声清理掉那些不正经,眼神有点虚,一半还在那边没回来,这一半回来了的在想——是了,该带他回家去一趟了……看看什么时候吧,先跟叶凉爸妈这头打个招呼……
    还没想完,电话响了,他过去接,今天要进省城谈事,时间上已经不宽裕了。他打理完自己,出门去,出门前给了个电话叶凉“我去省城一趟,晚上八点这样回,饭菜在冰箱里,那个汤热到六七十度就行了,记得喝。”“……哦。好。”
    叶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把石榴抱到凳子上,就这样轻轻应了。应完把手机撂下,正好看到小家伙不从哪捉了一只牛角虫,玩得不亦乐乎,愣了有一歇,想起小时侯的自己,又从小时侯的自己想到了阿妈阿爸——两个多月了,要回去看看……
    “石榴想阿公阿婆啵?”
    “想!想!阿爸要带石榴回去看阿公阿婆么?”
    “嗯。”
    “那什么时候去?!”
    “恩……过几天……看石榴乖不乖先……”
    “石榴很乖!石榴都自己洗澡吃饭睡觉!”
    “那好,我们去。”
    这个允诺勾起了两份心思,小的尽是高兴,大的五味杂陈,说不清楚,锁了店门回去的时候就各想各的,小家伙是管不住嘴的,一路上叽喳不停。到家的时候七点半——叶凉他是不做夜里生意的,且客也没那么多,多数时候都比较冷清,用不着做到尽黑。
    开门进去,发现居然是亮灯的。小家伙疯着就过去了“阿叔你回来了?阿叔你不是说要晚晚才回来的么?阿叔你炒的什么很香啊!”
    叶凉低着头问了一句:
    “回来了?”
    “恩,那边很快就好了。”
    “我来做吧,你歇歇,外面跑了一天了。”
    “行了,快好了,要不你摆摆台吧。”
    叶凉就出去摆台。三个人坐上桌吃,吃的时候也说话了,不过不多,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雷振宇起头雷振宇结尾,叶凉只是中间附和附和,至多插个一句。是比以前轻松些了的。
    第五章
    这天晚上合家吃饭的时候雷振宇闲聊着说了,要出差一趟,谈生意。叶凉“哦”了一声,默了有半天,又出来一句,去哪?说了以后才觉得不妥,脸红了。雷振宇看了他一眼,回他,不太远,往这儿出去几个小时车程,那次听人谈起有片荒山要招人,我过去看看,种上些出木材的树也好。叶凉又哦了一声,往下就没动静了。满尴尬的,想想又不好这么下去,夹上一筷子肉放石榴碗里,顿一顿,稀里糊涂的又拈了一筷子,放到雷振宇的碗里——那筷子在空中本来是想以一种超然的姿态降落的——谁知竟“爆炸”了,没找着准确的降落地点,一半在碗内一半在碗外……
    这下才是真尴尬,不过说到底也只叶凉一个尴尬而已,他往厨房跑去拿抹布的时候雷振宇的心情复杂得就像一块打湿了又搓上几把的布,皱纹很多,一道酸一道甜一道苦一道辣,他就是愣愣的看了看面前的那筷子菜,然后,轻轻把掉在桌子上的那半捡捡,吃了。等叶凉过来,就看桌面上干干净净的,雷振宇笑笑的把他看着,他很不自在,把个抹布放他手边,坐下去自己位子上,也不知如何是好。石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告了个状“阿爸,阿叔不乖,他捡掉在桌子上的东西吃!”
    两个得了台阶下,赶紧就顺着下来了。吃完,叶凉收拾碗筷,雷振宇去收拾行装。
    雷振宇有他的打算,去年上面的政策一下来,房是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的炒了,加上炒的人越来越多,趁早转转,种种树也不错,是个长时干下去的事,那边离这里也近,好照顾。
    第二天大早他做完早饭就走了,叶凉起来只看见桌面上留的一张纸条。
    叶凉在他走了的第三天锁了店门往家回去,出来的时候也在桌面上留了张纸条。
    “忘记关窗口了……也没拿什么东西压在上面,风一来还不……”叶凉走在去找阿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来,很惆怅了。有点担心。他低头疾走,弯弯曲曲的小路很快被他走完,来到一个茶店前面一眼就看到阿爸,聊天聊得一派轻松。阿爸——。他叫。阿爸回过头,惊得眼都大了——阿凉?!赶快就出来,悄悄问他:做么事回来,有难过的事情啵?没……就是回来看看……。哦……好好,回来看看也好……。饭菜都弄好了,阿妈让我过来叫你回去吃。好好,去,你等下哦……。阿爸进去拿他那顶越南帽,跟了叶凉一路回去。走了有一半了,啊呀!一声——我忘记买药酒了,你等我等。叶凉把他拦下,说,你先家去,再晚菜都冷了,我去买。
    阿爸就家去了。叶凉掉过头去前面那个小商店买了瓶药酒,付了钱,匆匆就望家里赶。赶到转弯的路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在朝他笑,再走近些,慢慢就有些错愕,待那人走到跟前,他就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呃……”。那人笑笑的接了他手上的东西,对他说,走吧。
    他想走,迎面一阵风把一粒沙落他眼里了,痛得厉害,不得不站在原地揉眼睛。
    怎么了?
    沙进眼了……
    我看看。
    那人抬起他的脸,拿下他的手,还教训他,不能揉,越揉越痛。
    他眼泪都下来了,不住的眨眼,那人就拿嘴去吹,边吹边问,好点没?
    他摇头。你等等。那人说。说着就用手去弄了弄,接着吹。
    好了吧,沙子出来了。
    他点头,想把撂那人手上的下巴给取回来,却卡那儿了,扣得很紧。
    ……
    他不说话,但是已经准确无误的感知到那些说不出口的东西了。慌得要命,咳了一声,说,阿爸阿妈石榴都在等呢,饭菜冷了……
    真笨!这时候你就不应该招他,看把他招的—— 一嘴唇压下来——到时吓死的还是你!
    挣扎。从姿势到目光都透着哀求,那人就是不放,过了半天,够本了,他才放开,笑笑的牵上你,说,走吧,饭菜该冷了……
    绿石榴 番外 《莲雾》
    叶凉一直不知道这种果子的学名叫“莲雾”。他家那头习惯叫它“水仙桃”。仙桃前边加个“水”字,娇滴柔嫩,少了缥缈虚空,多了红尘滋味。水——仙——桃,你看,真实多了不是?只是这粉红色、吊钟样的果子,滋味远不似它名字般好了,生时微微苦得结牙,熟了也是酸多甜少,爱吃它的人寥寥。年年梅雨季节开花,入七月收果,一蓬一蓬挂在树稍上,由绿转红,再由转紫,终于零落,混在尘土中凭人践踏。它花不靓,果不甜,无甚招摇,只有那身淡淡的香气可取。
    很难跟你形容那种香,怎么说呢,总能让人想到某个已逝去的炎夏夜晚,暗蓝暗蓝的天,阙静阙静的地,蛙鸣与蝉嘶,萤火虫与金铃子,水田与好风,嗅过的人一生一世再不会忘却,也因了这香味,它得以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落地生根,代代繁衍。孩子们上学下学,路过树下,抬手撕下一小片叶,捻碎了搓酥了,摊在鼻子底下嗅,嗅得呆愣,追逐打闹的停了,叽叽喳喳说话的也静了,大家都捧了一小团,站在树荫下狠命嗅,嗅着嗅着难免要惆怅。于是常常可以可以看到莲雾树下站几个棒着碎叶子,张大了嘴、仰高了头,怅怅望天的嫩崽子。渐渐就有传言,说这树会魇人,大人们都不让嫩崽子靠近,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明里不让去,暗里偷转去么。石榴避开阿妈,转去不知多少回了,开始时还晓得藏藏“尾巴”,在进家前将那股味道弄散,或是用别的气味盖盖,后来就不成了,得手的次数太多,一日日心肥胆壮,今次竟爬到树上摘了几蓬果子,包在衣服里偷偷运回家,待阿妈出街买菜时再拿出来现宝。
    “阿爸,你看,水仙桃咧!”
    叶凉接过那粉红色的果,放在一边,而后弯下腰替石榴拍去沾在衣服上的蜘蛛网,又翻出蓝药水抹在她爬树时剐出的血口子上。什么也不说,石榴就开始怕了。她最怕看她阿爸这样,也不骂也不打,只默默收拾,这种收拾比别家阿爸阿妈拿藤条满院子追打的收拾更难招架。石榴身上的皮肉一阵团,小耳朵一动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最后终于憋不住小小声说一句:“阿爸……你莫生气,石榴下次再不爬树了……”
    “……阿爸不生气,阿爸就是怕,你看那水仙桃树多高啊,很久很久以前阿爸的太阿爷就是用这种树做梯,爬到天上的哦……”
    “真的?!那太阿爷上去做么事?”
    “上去摘一种药。”
    “摘药来做么事?”
    “来救很多很多人,他们得了一种病,地上没有药能冶……”
    “哦!石榴知道了,所以太阿爷就到天上去摘药来救他们对不对?”
    “对……”
    “那太阿爷摘到了么?”
    “摘到了。”
    “那摘到以后呢?”
    “摘到以后太阿爷就把药扔下来给那些得病的人……”
    “做么事要丢?他自己带下来不就好了么?”
    “……太阿爷再也下不来了……”
    “阿?!做么事下不来?!”
    “水仙桃树越长越高,太阿爷带上去的绳不够长,够不到地面,他就永远留在天上了……”
    “……”
    “所以阿爸怕石榴被越长越高的水仙桃树带到天上……”
    “那样……石榴就再也见不到阿爸对不对……石榴知道了,石榴以后不爬了。”
    “好,石榴乖,去洗手准备吃饭,中午有油焖河虾哦。”
    小家伙颠颠跑到水缸边,拿瓢舀了水,打了肥皂,细细搓洗双手,洗着洗着,望见桶里有只牛角虫,立即捞出来放生,不大一会儿工夫,刚才那阵由水仙桃树引发的小小惊恐就四散而去,加上黄狗阿福过来凑热闹,绕着她又拱又舔,两边追逐逗扑,终于云开月朗,小家伙笑得大开花,豁了颗门牙的笑,黑乎乎,带几分天真与傻气。叶凉见了便摇头,抿嘴,一个夹生的笑就显在面上了。他太久不笑,一笑就夹生,面上多僵,满不对味道。于是收起笑容,招呼一声:“石榴过来,阿爸喂你吃饭!”
    “好,石榴去搬小凳过来先。”小家伙摇摇摆摆地拖着她的小凳过来了,排定以后就叽叽喳喳地问:“阿爸,前天来我们家那个阿叔呢?不等他一起么?”
    “……”叶凉的手微微一偏 ,喂出去的那口稀饭泼出几滴来,“哦,阿叔很忙,他回家去了。”
    “阿?那他还会来我们家玩啵?”小家伙的嘴巴嘟了,鼻子扁了,眉毛也塌了,好失望的——朋友不是一直一直要在一起的么?阿爸的朋友做么事那么快就走了,都不陪阿爸玩……
    那时两人重逢不久,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又碰到幺弟打电话来朝家里要钱,说是叫人制住,不给钱就要揍死他。阿妈没了主意,于是向这个看起来颇有主意的“学长”要主意。他上午去,幺弟下午就被放回来了。一家人都暗暗震动,各个五味杂陈,不过心照不宣,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阿妈上街割杀鱼,她心疼幺弟瘦成干巴一条的身段,打算好好补他一补。叶凉拿了一块钱到小卖店去打电话。三分来钟的电话,前前后后五六句,驴唇马嘴不相对,可这并不影响中心意思。该表达的都表达了。感戴是真感戴,尴尬是也是真尴尬。时间一到,电话挂断,还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两人纵横、交错、再遇、最后彼此消失在淡淡似水流的日子里。
    谁想到雷振宇半夜会回转呢?谁想到他能疯成这样呢?黑漆漆的天色,九曲十八弯的爬坡路,稍有不慎,跌落山谷中就要车毁人亡的……他居然开着车回转了。晚上十点上路,次日凌晨三点到。
    我们是如何定义那个时刻的?叫心血来潮?还是叫头脑发热?
    谁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想告诉他(她)“我喜欢你”;想送玫瑰;想与某人私奔;想在有月亮的夜晚放只风筝上天;想半夜三更到顶楼上大叫一声,吓醒整楼的人;想在冤家对头的鞋子上放一坨屎;想用稻草人与五寸钉咒黑心老板;想左手烟右手花,快活风流过把瘾就死;等等等等。
    心潮澎湃,想入非非,一次次为想象所激励,血液周身蹿,心绪纷纷乱。“心血来潮”是美好的泡泡,它们在我们心中恣意生发,一串一串一串,载着我们在半空中飞,飞得轻飘飘的。是啊, 如果没有现实在前边横生枝节,我们怕是要永远这么飘下去的。
    可惜有现实,它将泡泡一一戳破,我们的澎湃心潮美好想象活该胎死腹中,深深埋藏,天日不见。至多在老来无聊时,偶尔谈起,“……我那时本想如何如何……”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欲念是无法实现的,这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有现实。因为我们势必要经历一个从梦想家到世俗者的过程。我们一一蜕变,沧桑渐渐爬进我们眼里,皱纹慢慢蔓生至鼻翼唇边。胆子随着岁月一起老去。
    不敢。很多事情都不敢。其中就包括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因此,在回望那个七月将半的夜里,那辆随着山路颠簸起伏的车,那个一边开车,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雷振宇时,我们的眼里怀疑居多。不真实,心血来潮和头脑发热都不真实。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定义”受到了挑战。观念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一旦受到挑战,我们就要歪曲,将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歪曲成处心积虑与蓄谋日久。这样一来,前前后后就都有了连接,不再突兀。
    事情因果关系经由我们重塑后,以问句的形式出现了:他连夜回转,不辞辛苦,不管不顾,只为叫醒那个在茅屋里睡得深沉的人,让他为他舀一瓢水洗手?!还是洗手是个序曲,开启许多之前看来不可能的事?反问与疑问,都没有确切答案。我们在“谜”里前行,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那个晚上,他箍紧了他的手不放,而他尽管有许多彷徨踌躇,面上红红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从这里开始,故事续了下去。
    凌晨三点,雾气深浓,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茅屋前,都不说话。沉默分很多种。在叶凉是无措是煎熬,在雷振宇那里却是享受。清晨缭绕的雾水让他浮想绵绵,雾么,天雾是雾,澡堂里的雾也是雾……那些不清不白,那些勾勾缠缠……谁说时光如洗,往事越洗越淡的?
    他的就越洗越浓,想模糊一些都不能够……停!不能再想下去了,回忆经不起一酿再酿,自制力也是。想得深了,要乱的。于是他笑,点烟,吞云吐雾,扭过头来对他说,“对了,咱学校的主楼大修过了,旁边那条林荫道也是,种了不少闲花,把原来假山的位置都给占了……”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很不自然了。
    看来,“情”这一字,防不胜防,雷振宇明明处处留了小心的,不料还是将这微妙的平衡撕了条小小裂口。话里有两个字——“假山”。
    假山不单纯,它能勾起好多旧事,比如七年前那个燠热的夏夜,蝉声大噪,空气粘腻,四围无风,两条人影,起先还是分开的,靠得近是近,毕竟还有些尺度、识得大体顾得大局,后来,其中一条先逼了过去,越过大体与大局,将另一条堵在假山的那一面,它浓重的yīn影将一切覆盖,细节被包容、被埋藏,留待多年以后结花打果。
    只是这花等了七年才等来花期,开得太盛,一不小心捅了娄子,几乎无法收拾。幸好是雷振宇,一句话就圆过去了,救场救得滴水不漏。他说,我渴了,能倒杯水给我么?叶凉就朝伙房去了。剩他一个人在回味,七年前那个吻,唇舌纠缠,进攻与退守,没有拉锯,直接是气力大的占了上风……余香袅袅呢。他又笑,烟已抽空,嘴闲手也闲,只得腿不闲,于是几步跨开,也朝伙房去了。
    “不必麻烦,凉白开就成。”他站在叶凉身后说了一句,太突兀,吓他一跳。
    “……学长……那个,水没了,要再煮过,你、你先吃个杨桃解解渴?”
    “好。”
    叶凉先将水壶坐上火堆,再取下墙上的小笸,到伙房旁边那棵杨桃树去搞几个甜杨桃,洗干净,待要叫雷振宇吃,却见他在伙房里摆弄碗柜上放着的水仙桃,兴致颇高:“这果子不错,是叫‘莲雾’吧?”
    “啊?我们这里叫不叫‘莲雾’,叫‘水仙桃’。”
    “水仙桃?有意思。比学名更衬它,不错。”他拿起一个往嘴里送。
    “哎!那个不好吃的!”
    “不好吃?”
    “嗯,酸,苦,你吃杨桃吧,杨桃甜。”
    雷振宇看着叶凉笑。笑里温情与沧桑混杂,不需言语,只需一笑,“意思”便无遮无拦赤裸一片——这些年来,他吃的苦受的酸还少吗?还会怕这点小果子的酸苦?
    就吃,一点一点吃,必定要将每一丝酸苦细细体会。
    叶凉见他连吃几个,眉头皱都不皱,心里有些奇:难道石榴摘的是四伯公家的?听说他家的去年芽接过,不酸了……于是拈起一个,咬一小口——好酸!!还敢拿来待客哩!礼数多不周全!
    “学长,那个……你还吃杨桃吧。”他羞惭,嗫嚅着说了一句,将小笸挪到雷振宇手边,要他吃。
    “那你替我挑一个?”
    “好。”他挑了个个头最大,带着黄绿色的递过去。他递,他接,两只手隔了长长一段“杨桃”,天那么远的,谁料会碰上?碰上了,平衡就没了。杨桃被甩到一边,两只手的接触十分明确,范围不断扩大,直到一只将另一只完全包住。手包住手,身包住身。理智远走,离擦枪走火仅一步之遥——他箍住他的腰,剪住他的手,扣紧他下巴,再俯下头去,一个吻就开始了。也仅只是开始而已,轻轻一下就放开,蜻蜓点水的好,不然要吓坏他的。
    终于得了自由,却又手足无措。叶凉想走,但雷振宇就站在门边,单单出这道门就不易,何况那还有那些话压着:“开个小玩笑,你不介意吧?”
    听见没?玩笑,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玩笑,玩玩笑笑就过的。哪里好再走?但就这么呆着吧,又不对。因血他耳根处奔涌,眼睑、两颊、鼻翼,匀匀渲染。叶凉发窘,转过身去,装作给灶上添柴火,添了一根又一根,忙得很。要借这忙去模糊那些暗味呢,刚缓过来,耳根不那么热、脸不那么红了,一只手偏偏伸过来搅事——贴到他裸出的后颈上一捻,这一下简直要将叶凉吓死了!
    朝后一退,退得太猛,左腿恰恰碰在烧得火烫的水壶边。即便有裤子隔开,还是烫着了。雷振宇动作好快,一把抱起他,几步跨到水井边,卷起他裤管,打上井水冲。叶凉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有了反应,人已让他抱到伙房外,裤管也被卷起,冷水一瓢接一瓢冲在小腿上……转瞬之间,一切妥贴。好在不是什么大伤,经冷水一冲,好了大半。慌乱下去后,暗昧又爬上来了。这样的情势: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一个裤管被卷到膝盖以上,一个拿小一瓢瓢浇上去,手与小腿不时接触。很熟悉,多年前的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那根舌头,这些年来那些梦里梦外时时纠缠的片段。很惶恐了。
    叶凉想把腿缩回来,试了几试,不成,那人握得死紧。他还是这个遇到“不熟”的事就想跳到一边的他,雷振宇却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轻一蜇就脸上红霞飞起,黯然退到一边去守株待兔的雷振宇了。一个呆在原地,羞涩、生涩、青涩全副保留;一个经风沐雨,磨老了一张脸皮,酿熟心中百感,从长驱直入到进退有度都游刃有余。胜负高低,言语已多余。
    怎么办?暗昧从小腿一步步爬到膝盖,又一步步爬上大腿,眼看就要无法收拾,他忍不住低低喊一声:“学长!我……我好了!”
    “抱歉,我看你脖子上有根头发,想替你拾下来,没想到……”
    “不碍事的,烧水煮饭常常会被火燎到,等下进去抹点酱油就好。”
    “车上有些治烫伤的药,你呆在这儿别动,我去取。”
    “不用!真的!不是什么大伤!学长”!他抬手想阻他,却只阻到一团空气。人都走出几步远了,阻也没用。
    取来药,涂上,事情该完了吧。
    没有。
    雷振宇将他裤管放下后,顺口说了一句,我抱你过去吧。叶凉愣在了当场。这是什么?另一个玩笑?他拿眼在他脸上找,想找出些“玩笑”的蛛丝马迹。不见,不见玩笑,是认真的。不太妙。叶凉喉咙一阵阵发堵,实在找不出话来回他,只好沉默。
    雷振宇看着他,浅笑渐渐泛开。不错,他是弄了些小手段,捻后颈是、冲凉水是、上药膏也是,只除了那烫伤是个意外。这样看来,他是有些“欺”他了,不过他终是不忍欺他太过,于是松下劲来,笑道:“逗你的!好了,不说了,雾水太大,进去吧。”叶凉暗里长吁一口气,头低低就朝伙房走。走得又急又慌,章法大乱,将雷振宇撇下两三步不止。雷振宇呢,他不急,浅笑越来越深——他目力好,看见前边那人的耳朵烧红,耳朵红,接着是脖颈红,可以想见,前面一定红得无力回天了……
    还是炎夏,天亮得早,五点来钟,山那边就有微熹爬上。阿妈早早起来弄猪食,刚开出门来就看到屋前面停了辆车,模样看着好熟。又听到伙房那头有动静,前前后后一归拢,也猜得出七八分了。于是先咳嗽一声,弄出些声响,待里面有些准备了,再接口说道:“是小雷啵?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吃早饭没?叫阿凉做碗**蛋面条给你吃吧……”两边藉由家常搭上话头,谈得热络。叶凉就是话题中心,从他那每月两百元工资的工种,到他上砖厂拉砖,从他带了石榴偷偷上火车站卖果,到其他林林总总。最后是阿妈一句话作结:“唉,我们阿凉命不好……要是他上完大学,得张文凭出来,找个坐办公室的工多好!不像现在,日日天不亮就出去,拖得一身病,钱又赚不来多少!……不说了!一家人没一个命好的!他阿姐没工干,靠老公养,受气得很!他阿弟书是读出来了,人又不会老老实实干事!我和他阿爸都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这一番话到底是诉苦还是交托?都像。
    叶凉站的位置十分微妙,就夹在两人中间。他目光游移,一会儿定在前边的石榴树上,一会儿定在脚下的黄土上。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微妙,不知到何处该插句话,起、承、转、合,各处衔接,有了这些,这场谈话才不会显得僵硬死板。偏偏他一句话也不说,立在中间碾嘴唇摆酒窝,若不是雷振宇暗中转圜,场面塌下去就再也救不起了。
    其实,也不能单怨他不会处事,因这些事,阿妈从未向别个说起过,他再难再苦都自己往下咽,多少年来都是,好的那面拿出去给人看,坏的那面关起门自家人熬。今次,她这样无遮无拦地将“坏”的那面晾到嘴边,一句一句,荡气回肠,意犹未尽,这个家的破落光景从未被这样张扬过。太陌生了,叶凉吃不准这个陌生的阿妈究竟要做什么。开始他以为她是熬的年日太久,需要发泄发泄。那就给他发泄,说个几句的,但越到后来越不似单纯的发泄。
    于是他偷偷将目光调过去,想要阻她一阻。
    没用。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好让目光游移起来。好在游移不了多久。石榴起床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站在门边,惺忪睡眼一眼就把雷振宇看到了,小孩子看人简单,她看到他就等于看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惊喜,大大的惊喜,一开喉咙就喊:“阿爸!阿婆!阿叔!”
    “阿叔”放在最后,声音却是最大的。这一喊太及时了。叶凉借了这一喊脱身,快步走过去抱起石榴。石榴又得大开花,附在她阿爸的耳朵边说悄悄话:“阿爸你说阿叔忙,我看他一点也不忙嘛!要是忙的话,他怎么才去一天就回来陪你玩了?”
    “……”叶凉答不出,笑笑,牵上她进茅屋,替她梳头换衣,剩那两人在外边,话仍热络,不过渐渐朝正房那边去,这边的声线一点点淡下去,最终归于平静。他把那口绷紧的气松焉,把小家伙弄清爽了就去伙房弄早饭。
    早饭随便些,不聚头吃,阿妈打了阿爸和幺弟的份,送到里屋去,三人一起。
    叶凉先喂石榴,雷振宇就在屋后边的莲雾林里抽烟。
    他等他。
    六点,石榴吃完,抱上手套逐猫逗狗去了,两人才坐下吃。早饭是**蛋面,看着简单,却是这家里待贵客时才有的内容,颇有些压轴的味道。叶凉埋头吃,没有话,他只想快快吃完出去,好脱离这尴尬。雷振宇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他碗里,随口说道:“哦,对了,待会儿陪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他分神听雷振宇说话,提个问题,一时不察,一枚荷包蛋就落进了他碗里,察觉过来以后手忙脚乱地扒拉出来夹回去。
    “四处转转。”又夹了过来。
    “哦。”想再夹回去,却被雷振宇一筷子拦住,力道不大,却含一股软软的迫劲。一枚荷包蛋,你来我往,最后还是进了叶凉的碗。两人这一场“筷子仗”打的!雷振宇几句话说得实在含糊,连转以哪里为止、转来做什么,都来不及交代清爽。叶凉也不问,主随客便,这是这地方不成文的规矩。
    饭毕,收拾碗筷,叶凉到伙房洗碗,正好碰到阿妈。母子两个默默忙碌,叶凉看了阿妈一眼,多少有些恍惚——刚才那个多嘴多舌,毫无顾忌地揭疮疤的,难道真是目下这个?说话少做事多,一天常常不吐一个字,只知埋头忙碌的阿妈?还是刚才不过是个意外,大浪淘沙,千流归海,她终要回归到常态?
    叶凉的脑子忙,手底下也忙,才几副碗筷,费不了多长时,他忙完手边的又去帮阿妈择空心菜。静默。静默是青色的,淌在空气中,两人本有话要说,千言万语在喉咙中奔突,马上就要踏破唇舌涌出,谁知却叫静默制住,生生咽回去。
    踌躇。不知从何说起。时间一点一滴消耗,旁边一大垛空心菜终于要择空了。叶凉清了清嗓子,说:“阿妈,等下我陪学长出去一趟。”
    “哦,你去。”就这么多了,两人默默择完最后几条菜,洗手,起身。叶凉招呼一声:“阿妈,我去了。”就朝伙房外走,差几步到门外的当口上,阿妈突然一手扯住他,闷闷喊了一声:“阿凉!”他用力过头,叶凉被扯得偏到一边去。
    “阿妈?做么事?”叶凉站下,听她后头的话。
    阿妈搓了几搓手,张了几张口,眉眼飘忽,显见是努力了不少力、费了不少思量的,可话一出口就失了分寸,她说,阿凉,你阿爸阿妈没本事,找不到好工给你干……
    “阿妈!”叶凉慌了。
    “你莫插话,听我说完……”阿妈语气绵软,声音疲惫,“……这种事,阿妈本不想说的……你也知道,家里就是这样情况,多一分都拿不出。现在要干好工,哪一步也不得走关系垫人情……我看、我看你那学长懂的人多,也是个掏心待你的样子……若是、若是时机好,你就求他帮你找份工吧……不要那么累的……钱少些无所谓……”
    多么难啊,这番话!未出口前已含了种坠坠沉沉的痛,说出口后更是鲜血淋漓,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就将人狠狠伤了。
    “阿妈……”叶凉嗓音颤颤的,只喃喃出这两个字就再也续不下去了。他不敢看阿妈的脸,它与这家里的境况一般,惨淡贫瘠且欲振乏力。
    还是明白的,话里话外隐含的那些疼惜,母亲对二儿,不会争不会抢的二儿的,那一份带了歉疚与亏欠的爱。即便直接,即便伤人,本质仍是“爱”。
    阿妈会相人,她从那个叫“雷振宇”的“学长”身上看到了改变她二儿命运走向的希望。因此,该说的话要说出口,千难万难也要说,不能错过时机。短短半天,她已做了太多不是她风格的事——多舌、聒噪、扒掉面皮,不计成本去做铺垫。做阿妈该做的事她都做,剩下的就是挑破这层窗户纸。
    好工、求人、时机,一通到底,从因到果坦荡荡,只等她这二儿开窍。可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般顺利,因她那二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表示,就是头低低的听她说,头低低的站在那里,让她觉得她费尽心力做的这些都是在为难他。两边都难受。于是她收了声势,乏乏地说了一句:“你去吧。”他就转身去了。勾头塌肩,连背影都暗沉沉。
    露在叶凉背影上的暗沉仅是小小一角,更多的堆在心底。堵得慌。心堵了,眼神就有些凝滞,是个魂不守舍的样子。雷振宇用眼角余光瞟他,轻轻叹了一口发出声音的气。
    他知道,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多半与他们母子两个在伙房里那半个多小时的默默忙碌有关。追根究底显得冒失,搁置一边又绕不过去,索性停下车,两人下来走走聊聊。沿田垄边的小道一路走下去,远处有山,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太阳还未升高,山尖上仍有雾气轻绕;近处是一片开始添黄的稻田,风吹过来都是甜的。好风如水,颇能醉人。
    雷振宇走在前边,不时回过头来与叶凉聊上一两句,聊什么不拘,刚开始说的是稻田、稻田里生的一种鱼,莲雾树、杨桃、绿石榴,此地风物,后来渐渐转到叶凉家里的事情上,从这里往下,谈话变得艰难。使谈话变得艰难的,无疑是叶凉犹疑躲闪的态度。再这样下去就没大意思了,于是雷振宇说了一句:“早上,你离开后,我们谈了一阵儿。”
    不用问,这个“我们”指的是他和阿妈。叶凉站在他旁边,很局促了。虽不敢问他,你们淡了些什么,但约略可以想象,内容必定与阿妈反常的言行有因果关联。
    “我想在这儿买片山头,种些树。”叶凉还在发呆,不提防雷振宇又是一句话,意外一个连着一个,叫他怎么搭话?不应?不应空白太多,应,也应不上几句。那就勉强吐个“哦”字吧。
    他到底明不明白,这个“我想在这儿买片山头,种些树”是什么意思?
    不是浮在字面上的,而是埋在根底里的。这其实就是许诺了啊。是个要把“家”安在这里,扶持关照,一生一世的意思。这样的意思大多数时候并不靠“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豪言壮语来表达。显然是不明白。他只听出了字面上的意思。他以为他看这片地好,适合拓展事业,想弄个分支到这边……
    这个人啊……该明白的时候偏偏钝得很。
    有时真想说几句大白话,露骨露肉的那种!狠狠吓他一吓!……或者更过分些,弄个“木已成舟”,也熬了那么多年了,耐性虽还有些,两人再遇后渐渐掏空耗净,有几回差点控不住……
    雷振宇站在田垄边上,浮想越滑越深,夹在手指间的烟还没等到嘴唇光顾就悄悄燃尽了。
    “学长!”
    硬硬刹掉浮想,回头准备应他。
    “学长!烟!……烟要烧到手上了!”
    雷振宇没动,还那么夹着,定定地看着他。看他为他着急,急得双手乱舞,却又不好意思过来替他掐掉那根快烧到手指的烟蒂。
    这也算关心吧?……忽然心酸。又酸又苦。伴随心酸而来的是一阵尖尖的灼痛。
    “学长!”
    还是跳过来了……他抢过他的手,一边掐掉烟蒂一边问:“学长!没听见么?……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怎么不扔掉手上的烟头啊?!车上有药,去拿点来涂上吧……”
    雷振宇还是没动,不动又不应。叶凉他还以为他被烙疼了,疼得说不上话,就想安慰几句,抬头,一抬头就对上他的眼。这回换叶凉被烙了……
    急火火地想把手撤回来,运气不好,有人动作比他更快。这下是真尴尬。尴尬也不敢贸贸然挣脱。于是有了后来这些——两人手拖着手走,既突兀又平常,既怪异又美满。他们下了小道,进了条乡路,时间还早,走的人少,乡路两边是夹道而生的莲雾树,躯干高大枝叶扶疏——一处极好的隐蔽场所。两人在里头呆了将近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叶凉的脸红红的……
    那“十分钟”充满了模糊、暗昧、欲说还休,并且最终残留了一部分“味道”在叶凉身上。别个嗅不出,做阿妈的难道还嗅不出?自然是嗅得出的。
    就在那顿午饭上。几个大人围坐一桌,叶凉埋头扒饭,很少夹菜,幺弟咋咋呼呼,拖住雷振宇要和他拼酒。本来也没什么,待客的寻常景而已,事情是从雷振宇一句话起头的。他说,叶凉,待会儿我们去趟省城吧。
    叶凉抬起头看他一眼,抿抿嘴唇,清清嗓子,打算说一句:学长,我下午想去砖厂看看,不能陪你了……
    阿妈眼多尖,手多快,狠狠掐了他一把——在桌子底下,掐在他腿上,暗暗地、警告地,拦腰截断他的话。要他改口,要他抓住这绝好时机向那个手眼通天的“学长”讨份工作。可他就是不动,话被截断就不说了,沉默,急得阿妈忙不迭地上话头自己续:“这小孩真是的!反正现在也没工好干,要去就去嘛!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去过省城了,去见见世面也好,人家小雷一片好心,真是的,这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
    幺弟也跟着起哄:“二哥,去咯!我想去都没去呢!你要真不想去换我去好啵?”
    阿妈斜他一眼,“人家要去办正事,你凑什么热闹?!”幺弟愣了一愣,他弄不明白,阿妈为什么要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不过是逗逗趣而已,犯得着么?!他讨了个没趣,心里嘀嘀咕咕,蔫下来猛灌酒。雷振宇笑笑,转了话题,打了圆场,这顿饭才不至不欢而散。
    午饭过后小歇一阵儿,雷振宇准备上路了,叶凉还赖在伙房里慢慢磨。他本想等他走了再出来的,架不住阿妈一句句劝——苦口婆心,心力交瘁,饱含希冀。
    他哪里承载得了那么多。还是去的好,去了,不过是心上不自在一阵,不去,那愧疚就要烦扰他许多时候了。愧疚衍生出来的“怕”是一道伤,多少年来从未痊愈过。所以,当阿妈将他拖拽出来硬塞上车的时候,他软绵绵的。
    下午两点,日头正大,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穿过窄窄的街市,穿过那些带了探究意味的观望,卷起一阵阵烟尘,引来孩子们的欢叫与追随。
    两人坐在车上,雷振宇开车,叶凉扭头看窗外。都是平常见了千百遍的景色,此时透过车窗朝外看,却又觉得有些许不同在里边。叶凉看得呆呆的,连着几个小时不说不动。雷振宇也由着他,快到了才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天也渐渐有了入夜迹象,七点了。
    这趟到省城,主要是为找人。找的是雷的死党,姓王,大学那会儿一个宿舍八号人,他是宿舍长,手底下七个“丘八”,挥个绰号叫“王头儿”。
    那人如今在省城里管事,很说得上话。打个电话约了晚上一起吃顿饭,叙旧兼谈事。死党毕竟是死党,一见面不是寒暄,而是紧紧拥抱,猛捶对方后背,先赏对方几个拳吃吃。
    笑笑闹闹,与大学时候没有分别。那人眼睛尖,一眼就把缩在雷振宇身后的叶凉给看到了,觉得面熟,但死活也想不起这号人来了,就问:“这位是……?”
    “叶凉啊!你小子!官儿做大了,谱也摆上了,连当年叫你‘学长’的师弟都不认得了!”
    “哦哦哦!!!对对对!!!你瞧我这脑子!叶凉叶凉!赶紧的!叫声‘学长’来听听!!”说着就上来拖住叶凉的手猛摇,热情倒也没变,还是一般样,火似的旺盛。
    叶凉一双手陷在他手里,被他摇得上下翻飞,很不惯了,于是小小声说了一句:“王学长好……”
    “哎哟呵!!还记得我姓啥呢!!了不得了!!今天这客我请!不请说不过去!走走走!咱往里去!!”拖住 他朝包厢去了。膀大腰圆的学长,火似的旺盛的热情,架定了就不许脱逃的阵势,还真有时光倒流的味道。
    叶凉在快要被裹进去的当口上朝雷振宇望了一眼,眼神兔子似的,想搬救兵又不好意思出口的样子。看得雷振宇直笑。坏坏的,明明收到了他的眼神却还不动声色的那种笑。
    直到三人坐定,点菜、点酒,全部妥贴,侍者轻轻将门带上了,雷振宇才慢条斯理地将局面扭过来,“王头儿,您这‘单刀赴会’唱的可不地道啊!怎么的,不怕回去以后被嫂夫人罚跪搓衣板儿?”
    “雷帅!几年没见,你人是变帅了,这嘴可没啥长进,还是那么刁!我就奇了怪了!怎没人管它一管呢?!叶凉你说是不是?”……
    两边互相调侃,时时兼顾叶凉,加上人又不多,这饭吃起来算完满。叶凉爱静静地听别人说,听到特别好笑的地方就抿嘴笑笑,露露酒窝,这样也挺好的。
    可到后来问题还是来了——那人喝高了,嚷嚷着要敬叶凉酒,五粮液,一倒就是满满一杯,塞过来非要他喝,他不好驳学长的面子,无法,接过小小嘬一口,那人还不依,起哄:“叶凉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们见一面不易,不带这样儿的!干了干了!!快干了!!”
    叶凉苦着脸端住 杯,皱紧眉头灌下去。辣!先中喉咙,接着是胃,辣辣一片。那人见人了辣得张口猛扇,就笑,往他碗里搛菜,“来来来,多吃点儿菜,压压就好了!”
    谁想这酒后劲太大,不一会儿就烧到头上,烧得他一张脸醉红,人已有些微微晕眩。
    “哎哟!脸红了 !都说喝酒脸红的人特能喝,我瞅着你,也不差,来!再来一杯!!”那人说着又将他的杯子抢过来满上,还要灌。
    叶凉慌了,连连摆手推拒,“学长……不行,不能再喝了……”
    “行!怎么不行了呢?!快十了!不干就是不给我面子!”
    “……”叶凉确实不能再喝了,他本来就不会喝,加之近几年饮食不周,伤了脾胃,烈酒一杯为限,多了要喝伤的。
    他说了许多因由给那人听,却是左右拒不掉,到后来都无助了。眼神飘忽,不时飘到雷振宇那头去,满指望他出来圆一圆。
    雷振宇出手倒也及时,就在那杯酒快到凑一以叶凉嘴上的当口,他笑笑,轻轻一挡,“王头儿,你当这是公务哪?不灌趴下几个不罢休?行了,意思到就成。”
    “不成!喝酒也是联络感情么!这么些年没见,不多联络联络怎么行?!”
    “要联络我跟你联络。”说完,雷振宇就把头勾下去,还没沾上呢,那人就咋呼起来,酒杯快快撤到一边,“哎哟!你一会儿不还开车了么?我可不敢跟你联络!”
    “那王头儿打算将我撂一边啊?”
    “行行行!你们都挂‘免战牌’,我自个儿上!”
    这才算过了关。叶凉偷偷呈了口气,投个感激的眼神到对面。
    雷振宇呢,仍和当年一样,还他一个有节制的笑,既带了学长对学弟的体恤,又带了点讨赏的意味。两人这段眉眼来往不久后被搅断——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那人出去接个电话,匆匆回来告辞,说是有个急会等着开,连连致歉,约好下个叙谈的日子,两边就散了。
    两人又各处逛逛,真正返回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叶凉熬不住过悠悠漫开的酒力,半路就睡过去了。
    雷振宇把车窗闭上,空调打到适合温度,再从座旁边拿出一张毯盖到他身上。后来许是觉得热了,他迷迷糊糊一掀,毯子滑到了膝盖上,雷振宇哭笑不得……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蹬被子……
    腾出一只手再替他盖上。之后的事就有些乱了,手忙,脚乱,气息乱……他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去缓一缓。车是停了,可他控不住已乱掉的气息,控不住那个时时偷眼看向右座的自己。
    坐在右座的叶凉睡得脸红红的,像个孩子似的微微张开嘴,像个孩子似的蹬被子,全不知有人在一旁看他看得呆愣。少年似的呆痴,少年似的愣怔,少年心事连天远,和着满满的沉静与感伤。
    即便昨日不可留,又何妨做一回“少年”呢?
    偷香。雷振宇的脑子里闪出这两个字的同时,身体已经靠过去了……
    轻轻的、偷偷的、带点儿少年羞涩的那么一个吻。即便是这样轻轻地、偷偷地碰一碰,还是怕把他惊醒了。
    然而他没有醒。于是这吻成了个秘密。
    永远的秘密。
    秘密是美好的。
    谁没有秘密?连石榴这样的小家伙都有。那天夜里她起来尿尿,听见汽车的声音就趴一以窗台上去看,看见阿爸还有阿叔,阿爸睡着了,是阿叔抱他进来的,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石榴的秘密被她藏到了一本小本子时在,没有文字,只有歪歪扭扭的几笔画。它们在八月初的一个早晨被叶凉从床底翻出来,中间混杂着一个彩色玻璃珠、一块橡皮泥,一支中华牌铅笔,都是石榴的宝物。
    因这段时间日头好,叶凉将家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先是衣服被子,后是一些杂物,收着石榴宝物的,是一只铁制的月饼盒子,也算在杂物里头,那就打开来摊在太阳下。小本子里的秘密见了天日,可惜只有太阳看懂了。若不是后来阿妈那极随意的一瞥,它就真成个永远的秘密了。世上的事就这么凑巧,阿妈从菜地回来,从铺满杂物的场院中间穿过,正好看到石榴的涂鸦。另一桩秘密遭受牵连,一下子从蒙昧状态中跳脱出来,阿妈猝不及防,一时愣在当场。
    看来阿妈看到的远比石榴看到的要多。她又不能似石榴那般简单,看到以后不把事情做做关联,关联一旦做了,好多事就变得顺理成章——比如这个七年以后还追上门来的“学长”,比如这“学长”不计代价为这个家做的那些事……
    知道得太多,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呢?她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有一丝尴尬,好长一段不知该如何待他们。近来好些,行事不再缩手缩脚,也学会“平常”了。就是村人那些带了兴致的探问总叫她难以招架。
    要知道这是个“熟人”社会,四邻对生客总有编不完的话,编出来的不尽兴就要逮个时机拉住阿妈偷偷问:“阿兰哎!那个高高大大帅帅、有小车开的后生是你家什么人?”
    “哦……是、是阿凉以前大学的学长……”阿妈支吾着,面上现出点躲闪来,说不上几句就找个借口走脱去。人家探不出个所以然,话就越编越多,好的坏的都有,阿妈只当没听见,等到年日长了,见得惯了,话自然就下去了。
    现在呢,还有余温。阿妈偷眼瞥一瞥摊在地上晒太阳的涂鸦,又偷眼瞥一瞥叶凉,想瞥出点儿头绪来,瞥的时间长了些,叶凉就停下手边的活计,问她:“阿妈,要我搭把手啵?”
    “不用……你弄你的吧!”阿妈直直朝伙房去了,放下手上的毛菜后探头出来说,“今天礼拜四,你过去小雷那边看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有就搭手做做。”
    “……哦。”
    “趁天早要去就去,晚了车不好找的。”
    “……嗯。”叶凉默默忙碌,忙完后换双外出穿的胶鞋,朝伙房那头喊一声,“阿妈,我出去了。”
    “噢,去吧,若是不回来吃就打个电话!”
    “嗯。”就出门了。
    挺平常的一个早晨,一切不平常都还没露出端倪,叶凉还是像前几回做的那样,隔几天就到雷振宇刚安下的“家”里去,帮着收拾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屋子里所有东西的摆放都极有秩序,有的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拆封。一股子“新”味儿,却缺少人气——雷振宇忙,经常连续几天不着家,两人碰上的几率不大。
    开门进去,扫扫浮尘,收收信件,归好类别放好,用不了多长时就妥贴了,叶凉将窗关好,到门口穿上他那胶鞋准备回家,恰在这时,门外有了响动,钥匙碰门,叮叮当当的细碎声音过后两人见面了,这是半月以来头一次,都有些错愕,一个蹲在门内,一个立在门外,耗了有一歇,还是雷振宇开口破僵局,他说:“来啦?”
    “嗯。”
    “别走了,一起吃顿饭吧。”
    “……那个……阿妈在家煮了我的饭的……”
    “没事儿,打个电话说说就成。”雷振宇笑笑,掏出手机拨号码,简单几句交代清楚。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留下吃吧。
    “走,咱们买食材去。”那就买去吧。买了许多,叶凉想拦也拦不下,大包小卷地往回搬,说是多做些让他带回去。
    这顿饭刚吃到一半,天色就一点一点暗下来。闷。
    叶凉将目光放到窗外,看到一滴圆圆大大的雨点砸在莲雾树叶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就暴雨如注了。雨是好雨,一场下来舒展许多道紧皱的眉,若是发生的时节再晚些就好了,等他到家再下,多解一双愁眉该多好……
    这叫什么?天留人?甭管怎样,回是回不去了——叶凉家离这里不近,又要经过一条逢到下暴雨就发大水的河,太险。
    不留不行。
    那就留吧。
    留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没想到这雨居然这样持久,从午下到晚,半要止歇的迹象都没有。一困就是半天,注定要留下过夜了。
    两人从未一起呆过这么长时,远不止是尴尬那么简单的,有好多很奥妙的东西漂浮在空气当中,叶凉还是紧张了。他手脚放得规矩,一动不动,麻了都没感觉。雷振宇见他不自在,就带他到书房,说要看什么自己找,随意些。
    门给他带上,雷振宇呢,他转到另间房里翻出文件来看。期间有几次往来——雷泡了杯茶送进来,问了几句,出去的时候却落了封信在书房,叶送回去给他。就这样。
    夜晚留宿,洗澡换衣,叶凉没有可供替换的,于是裹了一身雷振宇的,又长又大,穿在身上很不衬,孩子似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对付一晚吧。
    叶凉他睡得早,十点半就沾上枕头了,正迷糊时,一股暗暗的痛从右膝发散,刚开始是钝的,慢慢慢慢就尖起来,像有人拿把剔骨钢刀慢条斯理地剔,从骨头缝里往外剔。这是风湿,要不了命却能叫人疼得死过去。
    叶凉疼出一身冷汗,睡是睡不着了,只能咬牙熬,熬到天亮。好久了,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今次实在难熬,因前几天大热,今日忽降暴雨,转得愈快,痛得愈烈。他先咬紧嘴唇,后又换到手上咬,就怕疼得呻吟出声。
    疼痛跟夜晚一般黑成一团,缠住他不肯放。幸好灯亮了,一室光辉加上轻轻一句问:“叶凉,没事儿吧?”疼痛多少散了一些。
    叶凉不敢应他,怕给他添麻烦,两边僵持。还是雷振宇动手硬把被子扒开,把他剥出来。一剥出来就看见他手上两排深深的齿印,再看看,嘴唇都破了……
    雷振宇不说话,只叹了口气,拿来止疼药、温开水,逼他吃下去,又将他的右腿架上自己腿上,匀劲揉搓,待他缓过一些来,再抱过去一床薄被铺在旁边沙发上,看来是打算守他一夜了。
    “学长……”
    雷振宇回头,几步到他身边,弯下腰,凑近他问,怎么?还疼?
    “不是……”
    他刚想问他,“不是?那是哪儿不舒服?”还没问出口,嘴唇就被什么轻轻刷过。
    究竟是什么呢?细细回味一番。带点石榴果的青味、莲雾叶的香味……
    一个吻。勉强算是吧,或许只是两人靠得太近一个不小心就碰上了。
    不是追究的时间。这时理智已走得很远很远了,哪里顾得上去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得跨过多少道沟壑,这究竟有多难。
    就是纠缠,缠在一起,嘴唇碰到嘴唇,鼻子撞到鼻子,雷振宇迅速还原成“少年”,之前种种“经验”竟不起半分作用。
    一个完完整整的吻过后,余裕有了,理智有了,躲闪也有了。有灯光,把叶凉红红的脸、难为情的脸、躲闪的脸毫无保留地映出来。可这时候能让他躲么?
    须知再温文尔雅的人,身上其实都带有一两分兽性。这兽性平常关得好好的,分毫不现,一旦吃了撩拨,放出牢笼,此间种种,实在难表。雷振宇的手此时已有三分兽性,脱离大脑掌控,十分灵动,从小小的捉弄,到轻轻的逗弄,再到暗暗的调弄,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衣服除得很快,灯也灭得很快,接下来的这些是不能摊到灯下去的。叶凉的脸在这个暴雨如注、黢黑阒静的夜里白得惨然——他还是会怕的。
    虽然明白这天迟早会来,虽然早早做了心理准备,虽然他对雷振宇心存无数感念,知道要还除了这方法别无他法,他还是怕。身体已僵成一团,手和舌头游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冰凉,他几乎忍不住要弹起来逃出去了……,若不是雷振宇紧紧扣住他的话。
    在这点上,雷振宇无疑是强硬的,他强硬而温柔,温柔而有耐性,好比水滴石穿,一点点浸润、软化,最后终于去掉那层厚厚的“壳”,进入中心……
    这是一条太过漫长的路,横亘七年,中间无数空白,几度中断,酸酸苦苦,能到这里着实不易。
    从那晚开始,两人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关联”,不再只是“学长”、“学弟”似的空洞。
    从那晚开始,两人慢慢养起默契,比如,只要是下雨天,不管事多忙、人多远,雷振宇一定赶回来,守在家里,煎药、按摩、照料;比如,只要雷振宇在书房里忙,叶凉就会泡上一杯淡茶递过去,裁纸刀一定放在书案右侧,电脑旁边一定会有一盆郁青的文竹,烟盒里一定一支烟也没有,全都换成了口香糖……
    默契与习惯随着岁月慢慢累积,或许人终要老去,或许注定有一方要先离去,默契与习惯却会固执地守在回忆里,仿佛从未离开。其中的平淡或许并不切合你对“王子与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想象,但见到他们的一瞬,你必定会深深明白,什么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记
    《绿石榴》后记
    一
    这后记拖到现在,两年有余,说起原因,一半是因为我一身懒骨,动动都艰难,计划好了的东西,统统抵不过懒骨一软,一拖再拖,拖到不能拖为止。为什么不能拖了呢?因为总有人在Q上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三碗豆腐豆腐三碗地问:这事儿是真的吗?叶凉哪儿的人?你有他们家电话不?你跟他们怎么认识的?你瞎编的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是我不想一劳永逸,而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不知从何说。如今既已决定要说,那就让我先说一个人吧。
    这人是我四舅爷,我外婆的弟弟。
    我外婆那辈,兄弟姐妹八个,四舅爷上头有大舅爷、二姨婆、我外婆,下头还有四个,要算上养不活的,十个都有了。是真正的中不溜秋,从小不受宠。父母给孩子置办新年新衣,总能拉下一两个,这一两个里头,回回都有他。他不会争,但是他别着劲儿,总想着出人头地,让他人高看一截。
    四舅爷是1932年生人,他十七那年,解放了,松脂厂招工了,进厂了,工作了,结婚了。“了”就“了”到这里为止,“结婚了”后面没有顺理成章的那个“生子了”。四舅爷的婚姻来得快,孩子来得慢,直到他三十二那年,第一个孩子才姗姗来迟,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也就三个,两儿一女,身架结实,养活起来一点不费事,很享福的样子。的确很享福,自从四舅爷他从松脂厂辞职,下到改革开放的大潮里扑腾了一阵——原先收松脂的筐里放了些卤好的猪肚猪脚肉丸,拉到市集上卖,很得了些钱,家里的瓦房翻成平顶房,置了电视、冰箱、摩托……他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大儿又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二儿小女读书不济,但都在城市里觅得一份工,收入稳定,也蓄些钱定期邮到父母手上,日子风生水起。四舅爷做人得意,周围也高看他,年节上给宗祠上供,他总做主祭。如此如此,精神抖擞回来了,他很滋润地过了四五年好日子。
    谁能想到日子也有山高水低呢?谁能想到风云突变就在那么短短两年呢?
    先是大儿,学校打电话回来,说大儿病重了,要家里赶快来人。说得好怕人的。四舅爷三魂七魄全都没了着落,连夜赶去,从医生嘴里听到三个字“白血病”。他不明白,他从没听过这病,他对病症有限的认识里只有“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他不知道这病比伤风感冒头疼脑热厉害到哪里去。后来他就明白了,这病耗人,烧钱,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件少下去——电视、冰箱、摩托……最后是那几间平顶房,全卖成钱去续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是,柴烧完了,青山也没了,那该如何是好?四舅爷抱着大儿的骨灰一路回去,到了家以后茫然四顾,那间破败的祖屋矗在半山腰,等着他爬。一步步爬回起点。他爬得上老屋,却再也别不起那股劲去搏了。
    接下来的日子,四舅爷想得很简单,他想做点小生意,把外债还还,然后蓄点钱过生活就好了。不比了。不搏了。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享得太多,老天爷就得夺去一些。他怕。
    我的四舅爷对灾难有着超乎想象的敏锐。大儿去世后,他有半年的时间右眼皮不停地跳,他对此充满了恐惧,总觉得后面还有些什么,事还未出完,难还未受尽。
    果然,二儿又出事了。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二儿,居然会抽上白粉?谁能想到他为了抽口解瘾,居然替人当送白粉的马仔?二十几的年岁,家还没成,就被捉去蹲监,一蹲十五年。多大的丑事啊!吴家自清末迁徙到平山这里,百十年间,几千号人,没有一个蹲过监,穷死、饿死,也绝对清白干净。四舅爷的名声在一夜之间臭了。四舅爷在一夜之间老了。大儿死去,二儿活着,活得跟死差不多少。四舅爷的生前身后已注定一片寂寥。老来无望,余日苦多。他大病一场,病得黄瘦黄瘦的,四舅奶顾不过来,就把在外头打工的小女儿叫回来,帮着顾顾。小女儿回来了。带回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那年,天异乎寻常地冷,男女老少都捂一身衣服,小女儿那四个月的身孕,外人只当是怕寒、捂得多了。可四舅奶是什么人,她三十几开始做收生婆,单看人走路她都能看出事体来。瞒不住了。问孽种的父亲是哪个。问那混账男人死哪个旮旯里了。没用,小女儿半个字不吐。不吐,不吐就要拖去打掉!她犟,小女儿比她更犟,以死相逼,硬硬保下这个没阿爸的孩子。旧愁未了,又添新愁,白发恣意生长,四舅爷的老态彻底成型。
    事已至此,空愁无益。四舅爷只能忍着活。他急躁起来,太想打个面皮上的翻身仗,于是放弃了稳当的小本生意,向人借本钱做当时很旺的猪苗买卖。几个月辛苦,钱没挣到一分,倒还欠了几千。再后来,又借钱做木材生意,赔个精光。债在不知不觉间筑成高山,一望望不到边。借得无处可借,连小本生意也做不成了。四舅爷没了主意,只能买一条烟几瓶酒去找松脂厂的厂长,想求他让他回去收松脂。松脂厂的厂长是四舅爷的侄辈,虽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毕竟攀得上。这里还有个很微妙的问题,松脂厂的厂长追过四舅爷的小女儿,被她婉言拒绝了。很难说这人有没有打击报复的心,尽管他让我四舅爷在门外吹了一个小时的冷风,尽管他一开口就是这难那难,尽管他一再强调我四舅爷这年纪已干不起这样的重体力活。最后,他还是答应我四舅爷,给他份收松脂的工了。
    就这样,我四舅爷在他将近六十的时候干回了本行。天不亮就起,起来用个军水壶装一壶水,把箩筐绑上那架二十九寸的老单车上,再往筐里放七块松糕(七块代表一个礼拜七天,天天有得吃,意头好。余下一块可以带回家,也可留在松脂树下或者是容易出事故的路段上祭神。),然后走进清晨的雾水里。收松脂的人们要先到松脂厂门口集中报到,再一起骑车到红旗坡,上了坡以后再个简陋的小茶棚边坐下歇歇,然后再四散开来,各去各的。(小茶棚是那时候的特产,他们售卖的对象,是运橡胶、松脂或是木材的司机。再过几年,小茶棚里就不卖凉茶了,改卖瓶装矿泉水。)这生计实在辛苦,能干的都是些壮年男子,我四舅爷确实是老了,刚干两个月身体就有垮掉的迹象。只能兑出工钱回家,歇了十来天,又到砖瓦厂去拉灰砖——从砖瓦厂出来到外边公路,还有一段几公里长的羊肠小道,大车进不去,只能靠自行车或是摩托车驮。一块灰砖五分钱,拉得越多钱越多。为了多挣几个钱,四舅爷常常装满满一筐,然后吃力地推出去,到了稍平些的地方再慢慢蹬上车去。一样辛苦,只不过不用早起,也不规定量,能拉多少是多少。到这里,大风大浪似乎都已经过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一直固执地认为,同样程度的灾难不会以这样大的密度降临一个家庭。如果会,那只会出现在里影视里,不是生活里。(我想有人已经将这后记当看了,尽管我说的是真正的生活。)但,事实证明,古人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确有它的道理。命运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掉浑然不觉的一家人,把他们放在胃里反复刍,最后还要关门落锁,让人永不见天日。我在说一个英文单词“DOOM”(命运、灾难),一个血盆大口,紧接着又一个,再一个,最后关上一扇门。仔细看,不论中外,在形容“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其实是殊途同归的——灾难不会一下到头。
    就在我四舅爷一分一角地为他的债务奔忙的时候,灾难又一次张开了血盆大口——他推一车灰砖,走着走着,一脚踏空,掉进一个新挖的电线坑里,跌断了腰骨。他在坑里哀哀叫唤,叫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人听见,他只能一点点地挪、一点点地爬,爬上来,坐在地上,尘土满面,黑得发灰,就这么坐着,收灰砖的车一辆辆从他旁边过,没有一辆停下来看他一眼……
    这一下跌得太重,人老,骨脆,哪里经得起这样重的一跤。四舅爷不能走了。状况一天天不济。我妈妈得到信后连夜赶回去。因为四舅爷对妈妈有大恩。是四舅爷在松脂厂给我外公谋了份工(也是收松脂。不过我外公吃不得这种苦,又让我外婆写了封信给二姨婆,一家人又迁到那边的农场去做工人了)。是四舅爷时不时接济外婆一家。还是四舅爷,他偷偷供我妈妈念完初中。做人不能忘本。
    四舅爷这么难也不跟那些受过他人情的人开口。只会一个人死顶。这点和叶凉实在像。
    他已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还要逞强,不肯受我妈妈给的钱。两人你推我让,钱在来来去去之间变成烫手山芋,几乎无法收场。最后还是四舅奶接了过去。她晓得,这家里缺钱缺得顾不上面皮了。四舅爷很尴尬,于是转过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阿英身上(四舅爷的小女儿)。说她辛苦,每天五点就要起身弄家务,七点要到罐头厂去做工,斩鱼头、剥鱼皮,一身腥臭,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才收工,回来还要做饭洗涮,忙到九点,接着还要刷纸(就是清明上坟时用的那种纸元宝,四四方方、黄黄一张,中间刷上一层金箔,然后再叠成元宝状,一百张才得一角钱。),刷到深夜,一天才睡四五个钟点。说他这个阿爸没用,拖累了女儿。又说,一个黄花大闺女,二十四五了还不嫁,以后怕是嫁不出了。四舅爷在说“黄花大闺女”的时候语气犹疑、躲闪,一带而过,直奔主题,问我妈妈有没有好人家给介绍介绍,还急急补一句:老点的不怕,离过的、死过老婆的,就算有孩子也不怕,只要人好心好家境好就成。我妈妈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她第一眼看见那个叫文文的三岁小女孩就明白了,是阿英的孩子,并不是四舅爷说的那样,是二儿在外边和一个女子生的。文文是四舅爷的外孙女,不是孙女。我妈妈一阵心酸。她知道阿英为什么那样拼命,为什么恨不能把自己累死——这是在赎罪。
    阿英要赎的罪在我们看来全无必要。但是,她面对的是一个熟人社会,未婚先孕,唾沫都能把她淹死。她在当地是找不到对象了。四舅爷怕她老来无依,于是拉下一张老脸求我妈妈。还能说什么呢,先应承着,好让老人家宽心罢。
    四舅爷说完阿英,又说文文。说这孩子乖、好养,语气与走街串巷推销厨具的人别无二致。我妈妈一边听一边望向门外的文文。大人们讲的,她全不懂。她是被放在桌上的那包糖引过来的。她把指甲当糖啃了好久,我妈妈不忍,拆开来抓了一大把递给她。她立刻跳出来接,还没接到就被四舅奶拖住了。打她的小屁股。其实,这打有一半是为了发泄,发泄生活的不顺,发泄满腔愁绪。若文文应声应景,哇哇一哭就好了。可她从不哭,只会啃自己的大拇指。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怎么打都不哭,多可怕……。打也不是头一回了,自从发现文文晚上偷偷藏她阿妈晾在外面的手套,掖进她的小被子里,四舅奶就动手了。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因为手套脏、腥臭,放在被子里熏臭一张床,打她好让她记得,这东西不能往床上放。打了一回,以为她乖了,不想还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打得四舅奶都怵了,但她不信邪,不信她治不住一个三岁的孩子。终于有天晚上被下班回来的阿英看见了。阿英抢上前去,喊一句:“阿妈!她是你外孙!不是别个!你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四舅奶愣住了。她嗫嚅着回了一句:“她拿你手套放被子里……脏……我让她别放了,她就是不听……”阿英搂紧文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被子我来洗……”
    这是洗被子的事么?!四舅奶神色黯淡,从那以后很少动文文,今次的打只是轻轻几下。全无力道。隔阂,随日子一天天堆高,谁也没想怎么去解决它。一直到后来,四舅爷去世了,阿英远走他乡,嫁了一个五十多的外乡人,这隔阂还竖在那儿。嫁过去一年以后,阿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那天,阿英把文文和四舅奶接过去,一道过。
    隔阂便隔阂,什么样的隔阂,什么样的磕磕碰碰,都抵不过骨子里牵牵绊绊的血。
    二
    有人问我,为什么会选叶凉来完成这样一个故事(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绿石榴》刚完结不久)。我记得我的回答是,直觉。
    直觉这东西太玄,没什么说服力。这我知道。但你得承认,有时候,电石火光间,一切就定下来了。
    当然,直觉只是个大方向。里面还有更深的原因。
    叶凉的阿公和我父亲一样,死于食道癌。
    有人说了,这也算原因?
    算。中不溜秋的叶凉,在家里从不受重视的叶凉,也曾有个很疼他很爱他的人。那人就是他阿公。他阿公的手很巧,会用柳条编各种各样的东西。幺弟和大姐去讨,无论怎么撒娇耍赖,阿公就是不给。但他会用编剩的材料做个小猫小狗小耗子之类的,然后偷偷塞给叶凉。去卖柳条筐的时候,常常带叶凉一起。早上卖到中午,完事了爷孙俩就在外头吃午饭,叫半边烧鸭吃,鸭腿总是叶凉的……
    叶凉上初三那年,阿公得病。食道癌。无钱医,抬回家来等死。挺了半年,生生被长满喉管的大大小小的瘤子憋死。
    我父亲呢,经过一次大手术,三次化疗,一百六十斤的人,瘦成不到一百斤,肋骨左支右绌,胸腔积水,癌细胞扩散到支气管,每秒都踏在生死线上……
    做访谈的时候,说到这里,我们都哭了。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知道这种彻骨的痛。
    两年前,我没有勇气写这些,因为回忆太残忍,要一层一层地撕已结痂的伤。两年后,我父亲去世四年有余,我才敢一点一点去想,一点点去写。
    写下来,对我来说,既是怀念也是提醒。提醒我珍惜还陪在我身边的一切人和物。
    我父亲的病,其实是有征兆的。两年前(2002年),他得过一场病,当时没放在心上,也不去做进一步检查。2003年八月,他开始轻微咳嗽,当时只以为是感冒,吃了许多治咳嗽的药,不见好转,还是咳。我那时还在外地上学,每次打电话来都听到他咳,我担心,叫他去做检查,但他只是笑笑,说,没事的,你爸身体好着呢。2003年10月中旬,我连续三天往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都快急疯了,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剩下的事就是打电话。第四天,妈妈来电话,说她到姨婆家玩了几天,我问,爸呢?她说,哦,你爸到湖南出差了。
    我多天真,居然就相信了。我妈去姨婆家,从来不超过半天,我爸几个月前才去过一趟湖南,按公司的制度,出差是轮流的,怎么可能那么快又轮上他了呢?
    而我居然就相信了……
    事实呢?事实是,我爸躺在手术台上,做了五个小时的大手术,切除了近七厘米的食道——上面布满了瘤子,大的有龙眼核大,小的有黄豆大。从那以后,他肋下多了一道长长的刀口,他的胃被拉高了,吃下去的东西容易回流。吃,对我爸来说,已经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我后来不止一次地问我妈,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跟我商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不告诉我,只因为在他们眼中,我还不够有担当。我担不起这个家。
    如果有足够的担当,为什么在春节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瘦得那么厉害,心里会不起疑?如果有足够的担当,看见父亲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的时候,怎么会被他一句:“胃不好”给含糊过去了?那么多的征兆,那么多的细节,我都看不出来(或者是看出来了,不敢认),哪里是有担当的样子?!
    所以他们一瞒瞒半年,直到2004年4月2日下午两点,我妈妈打电话来说,你爸不行了。
    我和叶凉都有这样的经历。不过他比我幸运,他的爸爸还在,我的爸爸已经走了。
    4月2日到4月20日,我陪他不过二十天。
    我看着他一次次被瘤子和痰憋出满头大汗,我看着那种叫纤支镜的机械一次次从他的鼻孔进去,吸掉支气管里的痰。我看着他做完气管切开手术以后,一条钢管没入他的咽部。我看着一根细细的输氧管通过钢管往他身体送氧。我看着他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我看着他一次次被疼痛折磨得泪流满面。
    心被碾成齑粉。
    我能做的,只是握紧他的手,安慰,给他念那些战胜癌症的奇迹,要他放宽心,说医生说已经有新药出来了,疗效很好,治愈率百分之五十。说谎。我一边在爸妈面前说谎,一边在医生那里听实话——最多一个月……
    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我能够一面头脑空白一片,一面问出那样的话,我问医生:“怎么样才能让我爸走得时候少些痛苦……?”医生回答:“实在痛得不行,只能用点吗啡了。”我说:“好。”
    为什么我还能够强打起一张笑脸,明明刚才在病房外面哭得像要死过去一般。
    爸还是走了。他从十八日开始发高烧,血液里的氧浓度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医生不敢用退烧药,怕用了虚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烧得陷入半昏迷。护士长告诉我,该准备了,不然到时候太匆忙。于是我去医院附近的一家寿衣铺买了一套衣服,一床锦被。十九日下午,爸忽然清醒了些,抬手要水喝,我拿棉花棒蘸着涂到他嘴唇上。我和妈都很高兴,以为好转了。谁想只是回光返照。二十日凌晨他就走了。
    爸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要提醒自己——爸走了,再不会回来了。我只能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接受现实。怎么不是现实呢?是我给他擦洗身体,穿上寿衣的。是我捧着他的骨灰盒,葬到墓地里的。是现实。
    只是我常常做梦。梦会把现实搅乱。
    我梦见爸爸回来了。我手忙脚乱地做了一桌好菜,叫他进来吃。他总是不吃。他总是笑笑地看着我,然后说:“不吃了,爸回来看一眼,马上就走。”我怎么肯让他走,开开门出去拽他,一拽,他就不见了……
    剩我在梦里,哭到醒。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追悔变成一种痛。这痛至死方休。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还在为一点**毛蒜皮的小事朝父母大吼大叫;如果你还在埋怨父母把你当小孩子,大事小情不与你商量;如果你还处在“叛逆期”,凡事习惯和父母对着干。那么,请你记得,这世界是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道上暗礁满布。不要花太多时间让父母等你“长大”。多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好好待他们,因为他们陪你的时间远不像你认为的那样长。
    三
    好多人对雷振宇感兴趣。使劲问我,这人是怎么回事,真是高干子弟?高干家庭有那么好打发?
    还有更直接的,问我雷振宇是否真的很帅。
    ……
    那我索性就从这个人的容貌开始回答。
    一定要我用帅或不帅来归纳他的话。我告诉你,他很帅。当然,我的审美观没有出大的问题,它至少应该和这世界上百分之五十的人一致。
    好了,从外表上来看,这两个人不配。从社会分层上看,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他们与世间男女相配的常态模式相悖。
    因此,这两人能在一起,简直就像传奇。
    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点都不困难。但这两人偏偏就在一起了。
    其实,在我看来,雷振宇太聪明,心思太重。叶凉正好相反,遇事只会使笨劲,单纯得带点傻气。两个太聪明的人在一起,太累,注定讨不得好。两个带“笨劲”的人在一起,很多细节会错过去,日积月累,问题会慢慢暴露。
    互补是件好事。
    我和雷振宇的接触不多。感觉这个人礼数周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但绝对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相信我,做到这种程度,需要的不仅仅是家庭背景和知识教养,还要天赋。
    以后的事会怎样,谁也不能预言。但我相信宿命,这两人一定是彼此命定的那个。拐过多少个弯,绕了多少个圈,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有人问我,叶凉到底爱不爱雷振宇。
    是我们对爱太执着了吧——无爱不成恋?
    为什么这么讲究爱?不妥协、不退让,从第一个字找到最后一个字,希望从这篇文章里找到“爱”的蛛丝马迹。真抱歉,让许多人失望了。到最后,仍然没找到叶凉对雷振宇说出(哪怕是表现出)那个字。感情有许多种,不仅仅限于爱。爱也有许多种方式,不仅仅限于暴风骤雨似的轰轰烈烈。
    还有向我埋怨的,说追到五十三章,等着看一场两人相逢后,雷如何对叶强取豪夺的好戏,谁想竟然这样平淡就完结了。还是抱歉,又让许多人失望了。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一个故事,换了个人,写法就不一样了。我只是选择了在我看来最合适的结束方式而已。
    四
    关于故事里面那个“我”到底是不是我,我只能说,一部分是我的经历。比如叶凉接到阿妈的电话,从学校赶回家中那段,就是我的亲历(这篇后记的第二部分也说过了)。不能凭空捏造,或者说感受不能凭空捏造。至于我在里写道:“我没有经历过,哪里能感同身受”,只能看成是现实中的我,对于父亲离世的一种回避,或者是改变命运的一种幻想。在现实中已经不完整的家,借由得到完整又有什么不可以?访问:m.hebao.net
    最后,关于这个故事是不是真事。我只能说,在现实中它是有原型的。
    毕竟是,我们总得回归到现实。现实是生活,生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完)——
    于2008年12月2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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