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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变之中

    一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财宝运回荷叶塘——
    八月初一日掌灯时分,曾国藩收到了安庆攻克的捷报。看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
    非常祥瑞,的的确确是应在安庆战场上,应在他曾氏家族身上,这不仅预示着长毛的覆灭,
    更预示着曾家将成为当今天下最为幸运的家族。这一点,马上就会通过皇上的褒奖而昭示天
    下。想到这里,曾国藩兴奋不已。他立即在灯下给沅甫、贞干写了一封信,向两位老弟恭贺
    大喜,并告诉他们明天亲来安庆祝贺,两江总督衙门也随即迁到安庆。
    第二天早起,东风大作,江面上波涛汹涌,船不能行,曾国藩只得留在东流,草拟报喜
    折。以往,曾国藩的报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夸的言辞。复出以后,他牢记陈广敷的指点,
    按黄老学说处世,尽去矜夸,一味柔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
    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这话
    说得多么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国藩想。尽管他内心深处为安庆的攻克,为曾氏家
    族的勃兴而矜喜万分,他的报喜折却极平极淡,绝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一事,也
    绝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谋画战功,而把一切成绩都堆在胡林翼的头上:“前后布置规模,谋
    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一来谦让,二来也借此报答胡林翼这几年对他的好处。写好后,
    他还觉得把这事提高了。想起鲍超前几天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干脆改作为鲍超报捷,把攻
    克安庆之事的文字尽量压缩,降为附片。
    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长江风平浪静,曾国藩带着一班文武幕僚乘船东
    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庆南门码头。曾国荃、曾贞干、鲍超、多隆阿,
    还有韦俊等,早已在码头上等候了。大捷之后重逢,大家都格外高兴。
    “雪琴呢?”曾国藩发现欢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过几天就来。”国荃答。
    寒暄之后,曾国藩准备从南门进城。国荃说:“不着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
    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战场,明天上午再进城。”
    曾国藩说:“也好,我是要细细看一看,好晓得将士们这半个月来攻城的艰辛。赴汤饼
    会,不能怀抱婴儿而忘了产妇的苦楚。”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行幕僚都说:“产难之后,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当天下午,众人陪曾国藩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见缺口毗连,血痕满目,曾国藩不停地
    叹息,感叹胜利来之不易。
    次日吃过早饭后,营房外摆着一长溜轿,除一顶绿呢外,其余都是蓝呢轿。沅甫请大哥
    进绿呢轿。曾国藩说:“战事刚结束,到处乱糟糟的,一切都要从简为好,牵匹马来代步就
    行了,何须费力去找来这么多的轿!”
    沅甫笑道:“长毛当官的最喜坐轿,安庆城里少说也有百来顶官轿,只是他们喜欢用黄
    绸黄缎遮盖,找轿不难,换绿呢蓝呢却费了几天功夫。”说着,大家都依次进了轿。
    安庆城九门,数南门最为高大、宽阔、这一年多来南门一带仗打得少,破坏不大。曾国
    荃选定从南门进城。今天,南门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装饰着松枝、绸花,并悬
    挂着四个大红灯笼。担任南门外指挥的是吉字前营分统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云,今年才二十四岁。邵阳人。从小在湘乡荷叶塘外婆家长大。人生得孔武
    有力,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很是勇敢,从曾国藩的身边来到吉字营后,极受曾国荃的器
    重。为把这次入城仪式办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前面一
    列约有三四十顶轿组成的队伍,逶迤向南门这边走来,立即下令作好准备。曾国藩的绿呢大
    轿离城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南门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继对天发射。一声声闷雷般巨
    炮,惊得鸟飞兽走,附近的人纷纷躲进屋里。入城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威严肃杀。火炮声停
    下来的时候,轿队已来到城门口。李臣典率领百余名吉字前营的营官哨官,穿着整齐的武官
    服,笔挺肃立在城门的两边。曾国藩忙吩咐停轿。他从轿中走出,双手抚摸着李臣典的肩
    膀,感动地说:“李分统,你们为国家收复名城,厥功甚伟,请受本督一礼。”
    说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着曾国藩的手说:“大人请上轿。过两天,吉字前营全
    体官勇设宴为大人洗尘。到时,我们还要向大人讨赏哩!”
    曾国藩快乐地说:“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报了,想不久御赏即可到来。本督恭喜诸
    位。”说完重新上轿。
    曾国荃将两江总督衙门安排在荣升街的英王府。自咸丰三年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后,八年
    来,历任安徽巡抚都无力将安庆收回。咸丰六年,检点陈玉成奉命为安庆主将,将原巡抚衙
    门改建为检点衙门。以后,陈玉成的官位不断升迁,检点衙门也就跟着改为成天豫衙门、英
    王府。太平天国讲究修缮官衙,英王府于是成了安庆城内第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安庆将破
    时,曾国荃忖度英王府里一定藏有不少奇珍异宝,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
    独不准进英王府。城破的当天下午,曾国荃便带着贞干匆匆来到英王府,果然里面有不少珍
    宝。他指挥勇丁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进一间屋子,然后贴上封条,派几个勇丁日夜把守。
    从南门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扫干净,每隔十步八步便站着一个执刀持枪的湘
    勇,气氛森严而威风。曾国藩坐在轿里不觉感叹起来:过去看不出九弟有过人之处,这两年
    真是大有长进,且不说攻打安庆的军事才能,光就从南门进城来一路的安排,就已显示出大
    将之才了。想起当年天未亮进武昌,半路遇冷箭,险些丧命的情景,愈发见出九弟不同凡响
    的气概和老练。
    轿队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横匾早已砸烂,换了两江总督衙门黑底金字竖
    牌。太平天国喜欢绘画。英王府里到处涂画着有关天父天兄的宗教画和赞美天王、英王及歌
    颂太平军军事胜利的各种图画。现在,它们全部被白石灰遮盖了,唯独大门前照壁上的那幅
    画还保留着。那是一株盛开红花的桃树,树干上爬着一只猴子,猴子手里拿一根木棍,戳着
    桃树杈上的一个蜂窝,四周是惊得乱飞的小蜜蜂。曾国藩伫立在照壁前,问:“这幅画为何
    没刷掉?”
    “大哥!”曾贞干走上前说,“这是封侯图。取蜜蜂和猴子的谐音。九哥说这幅图还要
    得,这是大哥日后封侯的喜兆。”…wap.zzzcn.com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曾国藩满脸不悦,“长毛不学无术,拿猴子来比侯爷,岂不
    荒唐绝顶!堂堂总督衙门哪能容此不伦不类的涂鸦。赶快把它刷掉,另写‘清正廉明’四
    字。”
    “是!我马上叫人办。”
    国荃带着大哥进了卧室,指着屋里摆的东西说:“这是过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
    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国藩环视卧室内四周,见卧房布置得颇为豪华奢侈,不禁皱紧眉头说:“屋子里的东
    西一件不留,统统给我搬走。把我的那几口竹箱抬过来,再寻一张旧床,几条旧桌椅板凳就
    行了。”
    曾贞干说:“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里去吧,让我乐得享受几天。”
    “行,满崽后来福,都送给你了。”曾国荃笑着一挥手,立时过来十几个亲兵,一窝蜂
    似地把屋子里的用具抬了个精光。
    曾国荃在英王府里摆下丰盛的酒席。这顿饭一直吃到夜里,曾国藩正要解衣睡觉,国荃
    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
    “什么要紧事?”曾国藩奇怪地问。
    “大哥,过几天,待城内略微安定后,吉字营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叶塘去休养两个
    月。”
    “论你前段的劳累,是应当回去休息一下。”曾国藩望着九弟黑瘦的脸,颇为心疼地
    说,“不过,依大哥之见,暂时还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庆的军威,东下无为、巢县、含
    山、和州,作进军江宁的准备。”
    “大哥说的不错,”沅甫压低声音说,“我此番回荷叶塘,名为休养,其实是要把英王
    府的财物运回去。”
    “四眼狗聚敛了多少财宝?”曾国藩吃惊地问。
    “全部封存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少说也值十几万两银子。”
    曾国荃说着,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运回荷叶塘?”曾国藩面有愠色。
    “全部运去。”曾国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运,我已想好了。用旧木板钉五十口大
    箱子,估计可以装完,外面再放些旧书。别人问起,就说运书回家。回来时再沿途买几箱人
    参,赏赐这次有功将官。”
    “沅甫,你不能这样做。”曾国藩满脸正色地说,“军中饷银很紧,除吉字营、贞字营
    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饷多月,你如何能将这笔巨款私自运回家去?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
    墙,你就不怕别人指责你私吞贼赃?此事万万不可为!”
    “大哥,你也太认真了。”国荃微微一笑,不当一回事,“私吞贼赃?军兴以来,不论
    是八旗兵,还是绿营,哪个带兵的将帅不私吞贼赃?就拿我们湘勇内部来说,又有几个将领
    不将金银运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时,运回家的银子何止十万二十万!现在希庵在皖北,
    又是一船一船地将贼货运回湘乡。他家的田少说也有五千亩,记在别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
    多少了。只有我们曾家,大哥管得严,我们几兄弟都不敢多带一两银子回去。可别人是怎样
    看的,大哥想过没有?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不私吞贼赃,都说黄金堂现在名副其实地堆满了
    黄金。”
    “谁讲这些没根据的话?”曾国藩气愤地说。
    “讲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乡县,全湖南都这样说。前几天又有人对我讲,说湘乡县、
    长沙城没有人参买,就有人说,都让曾家的人买光了!这次我真的要对不住各位,不但湘
    乡、长沙,连衡州、湘潭的人参我都要买光。”曾国荃越说越起劲,嗓门很大。
    “小声点,老九。”曾国藩说,“你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我想皇上必定会有厚赏,
    估计会放个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对者以口实呢?”
    “我不这样看。”当过几年统帅的老九,已不像过去那样唯大哥之命是从了。他有他自
    己的一套,只不过跟大哥说话,口气和神态仍还是恭敬的。“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
    在乎我运不运银子回家,也不在乎别人攻讦不攻讦。在当今这样的乱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
    复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营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国荃的话虽欠含蓄,但说的是实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两程仪,忙着寄回一千两,并
    附一张长长的清单,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写到了,我和四哥、六哥当时不理解,自己家里
    很紧,得了点钱,何苦要这样散开。大哥开导我们,说亲朋过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
    若不早点给他们点钱,以后怕无法报答了;还深情地回忆起南五舅说要给你当伙夫的话。
    我们看后很受感动,最后完全按大哥说的办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些年来,因
    为你要做清官,家里没有多的银子,致使许多亲戚对我们生了怨怼,说是担了个虚名,一点
    实惠也得不到。”
    曾国藩笑了起来,说:“当我曾家的亲戚真是委屈了他们。”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个无半点瑕疵给人指责的圣贤,但家产不能不置,子孙的饭
    碗不能不考虑,至亲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满足。这种事大哥你就莫管,让我来做。我不怕别人
    讲,我也不想做圣贤,我讲的是实在。再说,安庆城里的财产都让弟兄们分光了,伪英王府
    的东西归我和贞干亦不过分。”
    “沅甫,我平时是怎样教你的?才打下一个省城,你就这样急急忙忙置家产,摆阔气,
    倘若以后真的由你打下江宁,你岂不要把伪天王宫里金银都运回荷叶塘?”
    见大哥动了气,老九不再开腔了。这时贞干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大哥,这是保举
    单,各营将士都在催发,你就赶快过过目吧!”
    曾国藩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保举单上的名字,曾国藩大部分不认识,也弄不清各人
    的功劳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许多不实之处,他也无可奈何,正要提笔签字,却突然看见了一
    个名字:“厚二,这个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龄的儿子?”
    贞干点了点头。曾国藩发怒了:“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请以把总尽先拔补,赏戴
    蓝翎,给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曾贞干不慌不忙地解释:“大哥,自从金松龄被处死后,他的老母妻儿活得太可怜了。
    我知道大哥后来对此事也有些后悔,但人已死,无可挽回,便只有对他的儿子尽点心意了。
    大哥不要忘记了,金益民的爷爷曾经救过母亲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个小孩子,又远在湘乡,离谱太远了。”曾国藩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待到长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国荃凑过脸来,插了一句。曾国藩沉吟片
    刻,再次提起笔来,写了两个字:照缮。兄弟三人正准备就寝,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
    蹄声,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约而同披衣向门外走去。刚出房门,康福捧着一个木匣正从大门
    口走来:“大人,朝廷来了紧急公文。”
    曾国藩急忙接过木匣进了屋。木匣打开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写着:六百里
    日夜传递,送东流两江总督曾大营。“为何这般火急?”他匆匆拆开信套,一行字跳进眼
    中,只觉两眼一黑,手一软,人瘫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从手中飘落下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原来,兵部咨文报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皇
    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大行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
    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
    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过一会儿,曾国藩回过神来,吩咐九弟满弟连夜布置灵堂,传令阖城官吏,明天一早成
    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礼。两弟走后,曾国藩把房门紧闭,静静地思索着
    这突发的重大变故。
    皇上只有三十岁,正当盛年,虽有体弱多病、常常咯血的传闻,但曾国藩从没有想到皇
    上会这么快地崩驾。尽管这些年来,皇上对自己有过猜忌,但总的来说还是信赖、依畀的,
    尤其是去年实授两江总督,这表明猜忌已大为消除。有此际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风远
    飏,岂料……曾国藩心里很痛苦,叹息自己命运多蹇。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个顾命大臣的
    名字再细细地看一遍。新主只有六岁,国家的大计今后都在这八个顾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
    命运,湘勇的命运,乃至东南大局的命运,都将听命于这八人的安排。八大臣中载垣、端华
    都是袭爵的王爷,名位极高,人却平庸,景寿是个驸马,为人木讷谨慎,无所作为,名列第
    四的肃顺,是曾国藩熟悉而钦佩的人。他干练刚明,早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汉人平
    乱,足可证明他是满蒙亲贵中有识之士。曾国藩永远记得,当年的出山,正是基于肃顺向大
    行皇帝的荐举,而去年的实授江督,更是因为得力于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劝说。
    没有肃顺,说不定会没有今日的三军统帅;没有肃顺,说不定现在仍处在孤悬客位的尴
    尬局面。曾国藩是感激肃顺的。但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积怨甚多,仇人甚多,曾国藩一
    直审慎地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另外四人都唯肃顺马首是瞻。端华是肃顺
    的异母兄,载垣与端华亲如兄弟。这样看来,除开一个景寿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这一党
    的首领便是肃顺。顾命大臣,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都没有好
    下场。顾命大臣地位太高,权力太大,既为别人所嫉恨,又难尽如新主之意。一旦新主羽翼
    丰满,根基巩固,便会嫌顾命大臣的束缚。而顾命大臣又往往自恃功高,不甚敬重新主,也
    就容易为新主制造加害的口实。对于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曾国藩是揣摩得很透彻的。何况
    现在这个顾命大臣的首领是如此地刚愎自用,不得人心,又是如此明显地结党拉派,自我孤
    立,他能“顾”得久吗?曾国藩为肃顺的前程捏着一把汗。
    第二天一早,安庆城里的文武官吏们一齐前来督署,身着素服的曾国藩带着他们,在大
    行皇帝的牌位面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曾国藩想起咸丰帝对他的恩德,动了真情,眼
    角边不断流出泪水。曾国荃和大部分官吏们只是阴沉着脸,干号了几声。
    正哭拜之际,胡林翼赶来了。他是特为来安庆祝贺的,进城后见到素灯白花,惊问其
    故,才得知这一消息。胡林翼赶忙驱马来到总督衙门,来不及与曾国藩等人打招呼,先对着
    咸丰帝牌位大哭了一通。哭临结束,曾国藩置办素酒,为胡林翼洗尘。吃过饭,二人携手来
    到签押房。曾国藩吩咐荆七,今日一律不见客,他要与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老友畅谈
    当今的局势。
    “大行皇帝驾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胡林翼平静地说。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
    忧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极需保养,他哭临纯粹是演戏。“应甫、壬秋这一年来,信里都提
    到圣体不康,京师知内情的人都说,皇上的病难以痊愈。不过,毕竟只有三十岁,也太早
    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长毛就造反十二年,没有过一天安宁日子。去年洋人兵临京
    畿,被迫秋狝木兰,身体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国藩的情绪仍在悲痛
    之中。…wap.zzzcn.com
    “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
    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胡林
    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的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
    子弟。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
    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胡林翼虽然以后克
    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放荡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
    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转
    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
    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
    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
    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
    “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
    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胡林
    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胡林翼说。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
    弛,越发显得狭长了。“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
    手段太狠了一点。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
    一批大员,京师物议。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
    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
    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
    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
    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拉那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
    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作个人物看待。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
    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现在她
    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
    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
    么?”
    “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
    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
    好,便是贪权!”
    “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
    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
    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
    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
    “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
    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外患内乱,主少国
    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
    “涤生。”过了一会,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
    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
    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
    王。大行皇帝这样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曾国藩十分钦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来大行
    皇帝与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咸丰帝奕泞与其弟恭亲王奕䜣有何前嫌呢?
    原来,奕泞十岁时,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从此便由奕䜣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对
    奕泞疼爱关怀,视同己出,又加之奕䜣只比奕泞小一岁,两兄弟天天在一起读书玩耍,亲如
    同胞。奕泞即位后,对奕䜣也另眼相看,关系远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丰五年,孝静太后病重,奕泞天天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奕泞又去看望,太后正
    脸对着墙躺在床上,知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奕䜣,说:“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
    给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见不是奕䜣而是奕泞,面露
    难堪。奕泞口里唯唯,心里却不是滋味。孝静死后,奕泞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
    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有意减杀丧仪。安葬孝静太后的第二天,便以办理皇太后丧仪
    疏略为名,罢去奕䜣军机领班之职,命回上书房读书。兄弟不睦开始公开。
    后来,奕泞在热河行宫期间,又多次听人说奕䜣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拥奕䜣
    为帝的说法,故而对奕䜣更加提防,连奕䜣欲来行宫奏禀和议情况都予制止。然而奕䜣器局
    宏阔,识见开明,久为朝野所景仰,曾国藩更是特受他的赏识器重。
    “今后说不定朝廷会出现太后、辅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国家的事将更难办
    了!”胡林翼说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话说得太多,胸部已隐隐作痛,两颊潮红,轻轻地咳起
    来。
    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只手慢慢地在前胸抚摸。两人都不作声了。沉默一阵后,胡林翼
    说:“来安庆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说,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联,特为
    寄来,要我看后交你一看,请你替他改一改。”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个信套来。
    曾国藩从信套里取出一张迭得整齐的宣纸,宣纸上的联语字迹锋芒毕露,正是左宗棠的
    亲笔。曾国藩轻声念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联语字头,恰好
    嵌着“神鼎”二字。曾国藩脱口称赞:“好一副对仗工整的佳联!”
    胡林翼微笑着不作声。…手机小说站w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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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忽
    然,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凝神望着胡林翼,觉得胡林翼平和而带有病态的微笑
    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机巧诡谲,联系到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曾国藩对这副联语的弦外之
    音已有所悟。但,这是可能的事吗?
    左宗棠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吗?关于左宗棠的胆量,三湘士林中有一个传说。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渌江书院见到左宗棠书写的“春殿语从容”的楹联后,特
    邀左来相见。左大大咧咧地来到陶澍身旁,作揖时,恰巧碰断了陶澍胸前挂的朝珠线。一粒
    粒珠子立时掉下,撒满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几岁的平头百姓闯下这等祸事,早已吓得举止
    失措,左宗棠却无事般地弯下腰去,一边拾珠子,一边和陶澍说话,全不在意。陶澍亦为他
    的胆量所吃惊。
    就是这样一个胆识超群的人,被压抑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才略舒志量,现虽自带楚军,
    不过曾国藩知道,左之志向决不在一个方面的将军。难道他想问鼎?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
    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中只有万把人,就存这种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国藩下意
    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试探我?
    曾国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那番“鹿死谁手,尚未可料,明公岂有意乎”的
    话。实在地说,国乱民危,已有人揭竿在先,况且帝位为满人所据,怎能禁止人们的逐鹿之
    想?湘勇创建之初,王闿运便有那番话,现在湘勇将士近十万,威震天下,别人对自己有某
    些猜测也不奇怪。左宗棠虽说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闯粗疏之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来试探我?
    “润芝,季高这副题神鼎山的联语好是好,不过也有不当之处,暂且放在我这儿,容我
    考虑一下,我帮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还有一副联语,是我送给老九的礼
    品。”
    曾国藩正要打开,胡林翼用手按住:“暂勿拆,我先向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在来安庆的路上,听人说老九使了个计策,将投降的长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
    批,轮流叫他们进屋领路费。进屋后,便由刀斧手捆绑,从后门押出砍了头,整整砍了一日
    一夜,杀了一万人。有这事吗?”
    “是有这事。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后老九有点悔,至今心里还有些不畅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着说,“我这副对联就是医他这块心病的药方。”
    曾国藩扯开信封,对联只有十个字:“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立时笑从中来,
    大声说:“润芝,妙极了,有你这付药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会好。”
    第二天,鲍超派人来请示,军营如何为大行皇帝举办祭奠仪式。曾国藩由此想起,湘军
    中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骤升的大官,不懂得国家定制,于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义
    代拟一个通令,发给大江南北各处带兵的将领,告诉他们:军营规矩和地方不同,大丧期
    间,军营弁勇不缟索,不蓄发,各守本职,照旧办事,往来文书亦不用蓝印,仅统兵大员在
    营外摘缨素服三日而已。各营各哨必须切切遵行,不可因大丧而误战事。
    军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变,胡林翼不能在安庆久住。两天后,曾国藩亲自送他
    到南门外码头。时间还早,二人并肩来到江边望夫岩上,眺望长江风光。曾国藩轻轻地说:
    “润芝,左季高的题神鼎山,我给他改了一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写出去,不至于招来闲言
    碎语了。”说罢,将前天那个信套送还给胡林翼。胡林翼抽出来看时,曾国藩在“似”字旁
    边点了一点,再添了一个“不”字,变成了“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胡林翼看毕,放声大笑起来:“涤生,你真不愧为镜海先生的贤弟子,这一字之改,将
    左季高从九天云霄上推倒下来,掉到东海洪波里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里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国藩也轻松地笑起来。
    一阵江风吹过,胡林翼很觉舒畅。他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江面上一只大木船正鼓满风
    帆,缓慢地向上游行来,船头船尾有七八个大汉在合力摇桨,不时传出有节奏的号子声,一
    群江鸥追逐着船边起伏的浪花,时而俯身紧贴水面,时而惊起高飞,欢快矫健,意趣盎然。
    这幅风景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浩浩长江之上,极富诗情画意。
    胡林翼感叹地说:“难怪东坡说‘江山如画’,平时没有闲情,还真领会不出这句词的
    妙处哩!涤生,我作鄂抚,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们齐心合力,扫净贼
    氛,使万里长江永远静谧如画!”
    “润芝,你说得好,但愿早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二人正说得投合,忽然,一声响亮的汽笛传来,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轮船追风破浪,箭
    一般地从下游驶来,转眼之间,便将那条木船远远地抛在身后。胡林翼瞪大双眼,不觉看得
    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从望夫岩上栽倒下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
    这下把曾国藩吓慌了,连叫几声“润芝”,胡林翼没有睁开眼。亲兵赶忙把他抬到船
    上,曾国藩打发王荆七飞马去接医生。
    正忙乱之中,从下游驶来一只大船,水师内湖统领彭玉麟由池州府赶来安庆。见此情
    景,忙来到胡林翼船上,与曾国藩见过面后,便守在胡林翼的身边。过一会,医生来了,忙
    了半个时辰之久,胡林翼醒过来了。他睁开失神的眼睛,望着站在眼前的曾国藩、彭玉麟,
    略微动了动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般憔悴干瘦,心里一阵难受。
    “润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哎!”胡林翼服下两粒救急药,神色好了一点,“涤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
    有一言要留给二位。”
    曾国藩握着胡林翼冰凉的手,说:“润芝,这是什么话,你不过五十岁,报国的日子还
    长着哩!”
    彭玉麟也说:“你素来身体强壮,这点小病,不要挂怀。”
    胡林翼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着大行皇帝去了。”说着,不禁凄然一笑。
    “长毛之乱,总在这两年可以平定,我不挂牵;我所担心的是,坏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内贼而
    是洋人。涤生兄,你看刚才江上那艘铁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十条百条木船都不是他
    的对手呀!”
    胡林翼说到这里,一口痰涌上来,两眼紧闭,气接不上了。好一阵才又苏醒,拉着彭玉
    麟的手,气息低沉地说:“魏默深说过,‘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是真正的爱国志士的
    话,可惜这些年来没有谁去认真办。雪琴,我湘勇水师今后若要对付洋人,必须要有洋人那
    样的坚船利炮啊!”
    彭玉麟双手握着胡林翼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终于明白了胡林翼刚才昏厥的原
    因,十分感动。心想,十八省督抚都能有润芝这样的爱国之心和远见,中国何至于有长毛之
    乱,何至于有大行皇帝蒙尘热河,何至于有六岁孩童为天子的局面出现!偏偏这样的忠贞卓
    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来,曾国藩要亲兵抬胡林翼下船进城将息。胡林翼摇手说:“我身
    为鄂抚,当此国丧期间,哪有心思在安庆养病!船上平稳,不会出事,让我早点回武昌去
    吧!”
    曾国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医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尽量划得慢些稳
    些,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别。
    曾国藩默默地站在码头上,直到船消失在烟波中,才转过脸来与彭玉麟寒暄。这时,他
    才发现彭玉麟浑身素服。
    “刚才见胡帅这般样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帅跟随大行皇
    帝而去,事情就更难办了。”
    曾国藩默默点头,没有接腔。彭玉麟立时觉悟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不再开口。
    彭玉麟进了刚才胡林翼坐的轿子,随曾国藩进了城。来到督抚衙门,曾国藩带着彭玉麟
    进灵堂,行过了哭临仪式后,再与曾国荃、曾贞干等人一一相见。饭后,彭玉麟一人进了曾
    国藩的卧室。在池州府听到咸丰帝去世的消息后,几天来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准备慢慢
    地跟曾国藩谈谈,而曾国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见。
    彭玉麟情感专注、持身谨严的品格,深得曾国藩的赏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比一般。
    “涤丈,夜里浑身痒得睡不着觉,如何过得?难道就没有药可治吗?”当曾国藩说起近
    来癣疾又发作了,常常痒得通宵不眠时,彭玉麟关切地问。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药渣都可堆满一屋了,总是好一阵丑一阵,不能断根,我也
    失去信心,再不吃药了。曾国藩苦笑着说。
    “涤丈,假使夜间有一个人替你搔痒,你会睡得安稳点吗?”彭玉麟忽然想起什么。
    “从前在京师,纪泽娘就常常替我搔痒。有人搔,当然会睡得好些。”
    “涤丈!”彭玉麟欲说又止,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给你老买一个妾来,专替
    你老搔痒、洗衣、做饭。”
    “买妾也难啊!”曾国藩摇摇头。但彭玉麟已觉意外:只是说难,并没有一口拒绝呀!
    近年来,欧阳夫人几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说自己不能在身边服侍,不如买一个妾来,女
    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脚的荆七要好得多。曾国藩婉谢了夫人的好意。
    他并不是一个六根清净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轻时,他也曾对歌楼舞女有过浓厚
    的兴趣。湘乡县城挂头块牌的粉头大姑死的时候,曾国藩还为她送了一副风流挽联:“大抵
    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进京后,他想到自己贵为天子门生,言行要多加检点,后拜唐
    鉴为师,做了理学先生的门徒,更加规规矩矩,谨言慎行,自觉地将歌舞声色屏弃于千里之
    外了。带勇之后,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离妻室,又手握刀枪,故历朝历代,军纪
    再严的部队都不可能杜绝奸淫。曾国藩决心把湘勇练成一支军容整肃的曾家军,先从自己做
    起,不近女色。欧阳夫人劝他,不少分统、营官自己想带女人,也怂恿他买妾蓄婢,曾国藩
    一概予以拒绝。
    这半年来,他觉得自己更为衰老了,衰老最明显的标志是目力更加减弱,读书写字不戴
    眼镜就不行,右目时常发痛,他真担心这只眼睛不久会痛瞎掉。精力不济,中午非得小睡片
    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闭目在床上躺半个时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癣疾发作时,整夜
    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来,倒不如真的去买一个妾来!但买一个好妾也不容易。
    “不难!”彭玉麟见曾国藩松了口,很是高兴,“涤丈,你要个什么样的妾,我去给你
    买来。”
    “我这样一个满身癣疾的衰老头,哪个年轻女子愿意和我在一起。”曾国藩笑着说。
    “什么衰老头,涤丈是当今第一号伟丈夫。哪个女子能被涤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气。你
    老说说条件看。”
    “条件嘛!”曾国藩兴奋起来,血涌涌的,颇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模样
    儿只要周正就行了,千万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则一定要温顺平和,最好还得识几个字,能帮
    我清点清点文牍。”
    “好,我去细细访求。你老说有要事跟我谈,何事?”
    “雪琴。”曾国藩望着彭玉麟,深情地说,“自咸丰三年你辞别老母,屈从我创办水师
    以来,和厚庵一起,把水师办得有声有色,功勋卓著,不是我当面夸奖你,我朝二百年来,
    还没有这样的水师,也没有你和厚庵这样的水师统领。”
    “涤丈言重了,水师即算是有成绩,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过是你老帐下一名供驱使的
    校尉罢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为鄙人所屈。自翁同书革职以来,皖省巡抚之位空缺已久,现省城
    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拟向朝廷推荐你为皖抚,想你不会推辞。”
    “玉麟深谢涤丈的器重,但皖抚一职,则万万不能接受。”
    彭玉麟的态度似无可商量的余地,使曾国藩深为奇怪。
    “雪琴,这又为什么?厚庵和你一起办水师,早已当了提督,连邓翼升都已升了副将,
    你至今只是个三品臬司,我心里为你过意不去。”
    “涤丈,玉麟不是热中禄利之徒,这点想必涤丈也知。”
    “正因为你不慕禄利,我才荐你;倘若是热衷钻营之徒,我就不得荐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涤丈。涤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彭玉麟激
    动而恳切地说,“我虽诸生出身,其实并无经纬之才,近十年来在江湖波涛中出没,更把学
    业荒疏,把脾气弄坏,把性情弄庸懒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
    书应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广东按察使,是看在只挂个名,现在要为皖抚,则不能挂名了。还
    有,”说到这里,彭玉麟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个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
    榜样,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宏愿,我没有这个想法。”
    “你近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曾国藩听出彭玉麟话中有话。
    “涤丈,你老听说了吗?何桂清就要无罪释放了。”
    “有这事?”曾国藩惊愕起来。
    “大学士祁隽藻、彭蕴章联络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书,说人才难得,请求宽免其
    罪,让他戴罪立功。”
    “岂有此理!”曾国藩愤怒地站起来。
    “祁、彭两个老头子还向皇上密奏,说让何桂清带二万绿营去围江宁,不能让湘勇得了
    攻下贼巢的首功,否则,湘勇将不可驾驭。”
    “祁隽藻为何总是这样仇视我们湘勇呢?我跟他实在没有个人恩怨呀!”曾国藩想起祁
    隽藻数次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们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为皇上而与长毛血战,却要受到别人的猜疑;何桂清丢城失
    地,临阵逃命,反而被称为人才难得,且这些话出于所谓天下大老的两个大学士之口,尽管
    大行皇帝可能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两只手来回搓着,似乎
    要借此发泄胸中的积郁,“涤丈,这样贤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还去当什么巡
    抚?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尽忠竭力统率水师,协助大人攻下江宁。一旦江宁打下后,我就
    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么官职我都不接受。”
    “雪琴,祁中堂、彭中堂虽然糊涂,但朝政并不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
    远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旧布新。”
    “新主只有六岁,他晓得什么!”彭玉麟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说,“涤丈,湘勇水陆军
    威大振,今又攻克安庆,全国军民莫不仰服。大丈夫当意气纵横,不可仰他人鼻息。今东南
    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不待曾国藩回答,彭玉麟又说,“倘若涤丈有此心意,玉麟和
    全体水师愿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如果说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试探的话,彭玉麟则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这种赤裸裸地犯
    上作乱的话,若不是骨肉之亲、生死之交,谁敢说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剖了出
    来,捧给你啊!曾国藩本想亲切热烈地拥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
    紧紧地盯着这位肝胆之友,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雪琴,你不要拿这种话来试探我!
    安徽巡抚一职,我明日就拜折推荐,请你不要再推辞!”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王闿运纵谈谋国大计,曾国藩以茶代墨,连书“狂妄,狂妄,狂妄”——
    胡林翼回到武昌后几天便去世了。噩耗传来,曾国藩哀伤不已,哭道:“润芝赤心以忧
    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再难找这样的好人了。”又亲撰一挽联:“逋寇
    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派贞干代表他带
    着挽联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这时,骆秉章奉调督办四川军务。曾国藩去信,向他推荐刘蓉佐幕,并详告刘蓉之才可
    胜封疆大任。又与官文合议,荐李续宜为鄂抚、毛鸿宾为湘抚。
    这时杨载福由湖口来安庆哭临,并与曾国藩道及“载福”二字犯了今上“载淳”的讳,
    拟改名岳斌。又说邓翼升本姓黄,幼年丧父,随母改适邓氏,遂从邓姓,现已升至副将,例
    应复姓归宗,请代向朝廷奏明。
    曾国藩满口答应:“改名岳斌,是对皇上的尊崇;复姓归宗,是对祖宗的孝敬。这都是
    大好事。尤其是邓翼升的情况,湘勇中可能不少,要借此广为宣传,鼓励大家都来积功受
    赏,像他那样,由皇上亲颁复姓归宗,这样的孝子贤孙几多荣耀,几多风光!”
    不久,从热河行宫陆续寄来上谕,嘉奖攻克安庆有功人员: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
    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贞干免选本班,以同知直隶州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又
    谥曾国华为愍烈,以彰其为国捐躯的忠烈。曾国藩接旨又喜又惧,急速发密信至庐山,嘱六
    弟千万千万不能下山。曾国藩注意到上谕一改过去成例,直呼湘勇为湘军,这点尤使他欣
    喜。他想起过去在这件事上对王錱的指责,对左宗棠的规劝,觉得自己的谨慎稳重还是对
    的。今后可以堂而皇之地叫湘军,而不担心遭人讥责了!
    三省巡抚的实授也下来了:皖抚彭玉麟、鄂抚李续宜、湘抚毛鸿宾,一概照曾国藩所荐
    允准。李、毛欢欢喜喜地上任了,唯独彭玉麟坚辞不受。朝廷拿他没办法,只得改授兵部右
    侍郎,调李续宜为皖抚,严树森为鄂抚。…电脑小说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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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又运来一箱新主颁赏的大行皇帝的遗念衣物。曾国藩焚香顶礼,对着北边跪拜后,
    命人将箱子打开。赏物包得很严实。外面一层牛皮,牛皮拆开后,又是一层毛毡,毛毡拆开
    后,遗念衣物出来了:冠一顶,以上红丝结顶;青狐胲袍一件;西洋精表一只,玉搬指一
    件,上刻“嘉庆御用”四字;淡黄东珠念珠一串;大小橘黄寿山印章石十枚。均注明系大行
    皇帝生前喜爱之物。曾国藩捧着这些遗念衣物,又大哭了一场。这是第二次得遗念物了。十
    二年前道光帝去世时,曾国藩以正二品侍郎身分领得一件春绸大衫。后来才知是件假的,真
    的早让太监拿走,高价出卖了。这次远在安庆,却得到如此多如此贵重的真品,怎不令他感
    激涕零呢?对他家兄弟四人的嘉奖,三省巡抚完全照他的推荐任命以及这箱遗念衣物的颁
    赏,这三件事使曾国藩深深感到,咸丰帝虽已大行,新主对自己依然眷顾甚隆,坚决地、毫
    不犹豫地拒绝胡、左、彭的试探,是非常正确的。皇家的天高地厚之恩,永远不应该忘记!
    “大人,王壬秋先生前来拜见。”荆七进来禀报。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曾国藩正想着时,王闿运已经进来了。
    “幸会,幸会!”一别七年,王闿运显得比过去成熟老练多了,倜傥不羁的性格中更增
    添几分轩昂的气概。这几年,王闿运以“衣貂举人”名扬京师。这里有个故事。有次肃顺上
    奏章,咸丰帝看后问:“这篇奏章是谁写的?”肃顺答:“家中西席湖南举人王国运。”咸
    丰帝又问:“此人为何不出仕?”肃顺答:“此人非貂不仕。”咸丰帝说:“可以衣貂。”
    当时规矩,二品以上的大员和翰林才可以穿貂皮衣。翰林品级虽不高,因为是天子门生,故
    也可以享受这种待遇。从那以后,别人就称王闿运为“衣貂举人。”
    “湘军攻克安庆,闿运特来向宫保和九帅贺喜。”王闿运仍像当年那样,恭敬而又大方
    地笑着说。
    “安庆虽光复,皇上却龙驭上宾,这种时候,说什么贺喜一类的话。”曾国藩和王闿运
    对面而坐,将他仔细地看了一阵。
    “听说你一直在肃中堂家当西席,为何有空到安庆来?”
    “我离开肃中堂家有半年了,这一向一直在山东作客。”王闿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忽然正色道,“大人,国家大乱在旦夕,闿运想求大人赐一良策以避风险。”
    “壬秋此话从何说来?”曾国藩惊问。
    “大人,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朝廷早晚必有大动乱。”王闿运平平和和地说,“大人,
    有人上折,叫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你知道吗?”
    曾国藩摇了摇头。
    “龙暤臣现尚在肃中堂家,离济宁前,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说起此事。”王闿运拿出一
    封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龙暤臣信里提到御史董元醇上疏,建议皇太后垂帘听政;还提到
    恭王赴热河行宫吊丧,并说九月底大行皇帝梓宫回京等事。看来,局势的确越来越复杂。曾
    国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才慢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我朝无太后临朝的先例。”
    “正是大人所说的,不能行垂帘听政。”王闿运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纵观史册,凡
    女主临朝,国必大乱,晚生所忧正在此。”
    在这点上,曾国藩与王闿运所见相同,但他不能像王闿运一样,如此毫无顾忌地直言。
    须知议论的不是前朝往事,而是当今太后,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奇祸。他思索良久才说:
    “肃中堂才干,世上少有,有他和其他七位王公大臣辅佐,哪里还要太后操心。”
    “大行皇帝临终前授了两颗印信给两位太后,一颗印曰御赏,送给慈安太后,一颗印曰
    同道堂,送给慈禧太后。大行皇帝说,今后上谕必须经两位太后审阅,前盖御赏,后盖同道
    堂,方可发出。”
    王闿运这几句话,解开了曾国藩心中的大疙瘩。这些日子发来的上谕,上面都盖有这两
    个印章,他一直不解这是何故。他暗暗地想:大行皇帝此事办得欠思量,倘若顾命大臣拟的
    旨与太后意见相左如何办呢?不料,王闿运把他心中的顾虑挑明了:“大人,假使肃中堂办
    的事与太后完全一致,那就好办,或者太后不管事,只履行铃印手续也好办,但偏偏那慈禧
    太后也有才干,好师心自用,今后有戏看了。”
    曾国藩的心开始紧张起来,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事必得圣心独裁才是。太后,
    顾命大臣共同处理政事,的确会增加许多麻烦。皇上一贯英明,为何这事又不英明呢?
    “大人,我想总有一天,太后会借她六岁儿子之口,对肃中堂他们下毒手的。”王闿运
    漫不经心地说。曾国藩的手却突然像被马蜂刺了一下似地抖起来。
    “没有这样的事,不要乱说。”话虽严厉,但语气缓和,脸上亦无愠色。
    “大人,肃中堂力矫弊政,重用汉人,尤其重用大人和湘军,是我大清兴盛的栋梁。但
    肃中堂也有致命的弱点,他权欲太重,心胸狭窄,我看他早晚要出事。”
    曾国藩不愿意看到肃顺垮台,这对他、对湘军都是不利的。他微笑着对王闿运说:“肃
    中堂于你有知遇之恩,你应该指点他一下,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帮他的忙。”
    “肃中堂这个弱点我说过多次,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这次我特地从济宁日夜兼程赶到
    安庆,就是想请大人为国家,为肃中堂,也为湘军办一件事。”王闿运恳切地说。
    “我为他办什么事?”曾国藩意识到此事非比一般。
    “大人。”王闿运正了正身子,以素日少见的严肃态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深思
    熟虑的计划来,“当今天下形势,处在一触即发之时。肃中堂等辅政八大臣,如同卧危楼,
    游浪尖,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以晚生看来,肃中堂一旦下台,则中国局面将无人可收拾。那
    时,发捻乱于内,夷人侵于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大行皇帝辞世以来,朝廷嘉奖
    之隆,赏赐之厚,宫保为第一人。可见无论是两宫皇太后,还是辅政八大臣,在对宫保的依
    畀上是一致的。故晚生环顾朝野,今日能救我大清者,唯有宫保一人而已。现在皇太后不甘
    于览奏钤印之虚位,要垂帘干预国是。御史明奏,太后机心,依晚生之见,均不足以制服肃
    中堂等。一则祖制重于泰山,二则肃中堂乃大行皇帝托孤大臣,上谕煌煌,阖朝共知。
    但皇太后会走出一步棋来,这步棋为大行皇帝之失误,而肃中堂又失察,那便是与京师
    恭王联络,叔嫂合谋,政变于宫闱。”
    曾国藩神情悚然起来,他暗自佩服王闿运对局势看得深透,分析得精辟。
    “本来,”王闿运换成了平缓的口气,条理井然地说下去,“大行皇帝应该牢记周公辅
    成王的古训,效法本朝多尔衮辅顺治爷的先例,任命恭王为摄政王,将幼子托付与他,再嘱
    咐肃中堂尽心协助恭王。这样尽管新主冲龄,政局会确保稳定。大行皇帝已去,自然不能再
    苛论,当今之计,只有宫保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说明不能行两宫垂帘听政的道理,再与肃
    中堂一起谒见恭王,务请恭王以社稷为重,泯灭前嫌,辅佐新主。这样,上有贤明至亲之摄
    政王,下有干练威断之肃中堂,外有手握重兵之曾宫保,大清朝廷即使遭遇暴风骤雨之袭
    击、天崩地裂之灾祸,也可上下同心,朝野协力,共度危难,稳如磐石。如此,大人对国家
    的贡献,将远胜攻取一城一地,千年青史,将永标大人忠贞为国之赤心!”
    王闿运越说越意气昂扬,曾国藩则越听越冷静。眼前这个聪明异常的书生,为肃顺计,
    可谓远谋深算,处心积虑,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的书生,阅世尚浅。以肃顺之性情,他要执掌
    国家大权,岂会自请恭王当摄政王?说不定大行皇帝没有要恭王摄政,正是出自肃顺的主
    意!与肃顺谋此事,无异与虎谋皮,自讨苦吃。再说,肃顺跋扈,积怨甚多,恭王愿不愿意
    与他共事,也很难讲。若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肃顺、恭王两边讨不讨得好尚不可预卜,先得
    罪了两个皇太后,却是肯定的事。以慈禧太后之为人,得罪她岂有好处!现在是太后、顾命
    大臣、恭王三方在明争暗斗,三个方面不管谁胜,都必定要依靠自己,何必要介入这中间
    呢!在安庆静观时局变化,以不变应万变,乃是目前的最佳态度。主意打定,曾国藩笑着
    说:“壬秋,你的想法很好,但我一个外臣,岂能干预朝政?再说前线军事瞬息万变,也不
    允许我离开。”
    曾国藩的断然拒绝,如同寒冬中一盆冷水劈头浇到王闿运身上,立时蔫蔫搭搭的,半天
    说不出话来。但王闿运并不死心,定定神后,他又托出第二个计策:“大人,你还记得咸丰
    四年正月,在衡州出兵前夕,晚生对大人讲的那番话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当年王闿运那番说辞,使初带兵的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现在,他
    已久历沙场,连克名城,对胡、左、彭的暗示规劝,他处之泰然,王闿运那番话,至今想起
    来,也不过如此。曾国藩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若大人觉得晚生刚才所说的不妥当的话,大人可在安庆首举义旗,为万民作主。以大
    人今日之德望之实力,晚生可以担保,不仅天下响应,四方影从,就连肃中堂也会心悦诚服
    地拥戴。”说到这里,王闿运偷偷地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安然坐在案桌边,低着头,若
    无其事地以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划着。王闿运暗思:这回可能动心了。他兴致高涨:“肃中堂
    常说,满人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国家遇有大疑难事,非重用汉人不可,
    尤其敬仰大人……”
    “大人,折差送来重要信件。”荆七进来,打断了王闿运的话。
    “好,我就来。”曾国藩起身,对王闿运说,“你来得正好。早几天,安庆城里一个姓
    曹的秀才,自称是曹子建的后人,送了一页子建的手书给我。你是行家,帮我鉴定一下,看
    是不是真迹。”
    待曾国藩出了门,王闿运走到案桌边,只见曾国藩刚才以茶代墨写的字尚未干,仔细看
    时,竟是一长串“狂妄,狂妄,狂妄!”王闿运摇摇头,嘴角边泛出一丝苦笑,心头涌出一
    股悲凉。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离国制期满还差两天,彭玉麟领来一个年轻女子——
    原来,折差送来的是军机处抄的廷寄,对苗沛霖攻占寿州一事咨询曾国藩,剿,还是抚?
    都是胜保坏了大事!看完廷寄后,曾国藩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几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
    买马,广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胜保欲挟以自重,一直庇护着他。上月,寿州邑绅
    孙家泰、徐立壮奏苗跋扈。苗大怒,发兵攻下寿州,挟制正在寿州城内的前皖抚翁同书。胜
    保向朝廷告急,他惧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请求安抚苗。
    “对苗沛霖决不能安抚,必须趁此机会宣布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彻底消灭,以除隐
    患。”曾国藩对赵烈文说,“惠甫,你就按这个意思拟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见,派湘军剿苗沛霖呢?”赵烈文一贯遇事想得深远。
    “湘军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于与朝廷分庭抗礼,实是袁
    甲三、翁同书等人养痈贻患,理应由他们收拾乱局。你写明:“请皇上责成胜保、翁同书讨
    伐苗沛霖,收复寿州。”让他们去混战吧!曾国藩心里得意地笑着。
    王闿运在安庆住了几天,见曾国藩再不跟他提起国事,自觉没趣,留下“我渐携短剑,
    真为看山来”的诗句,带着曾国藩送给他的程仪,回湘潭云湖桥看他的老母妻儿去了。他刚
    离安庆,京师便传来惊天动地的消息:两宫皇太后联合恭王,废去了顾命八大臣,载垣、端
    华自尽,肃顺弃市,恭亲王任议政王,两宫垂帘听政,从明年起改国号为同治。
    曾国藩为自己的谨慎稳重而暗自庆幸。王闿运则从此与官场告别,专心致志去做他的名
    山事业,刻意寻访奇才,决心将自己满腹帝王之学传与弟子,留待后人。
    紧接着,从京师频频寄来上谕:“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
    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曾国藩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
    士。”“曾国藩节制四省,昨又简授协办大学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实有厚望
    焉。”接到这一封封上谕,曾国藩受宠若惊。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这一系列隆重圣
    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肃顺垮台后家被抄,从家里抄出几大捆书信。由于肃顺炙手可热的权势和有意笼络,各
    省督抚、带兵的将军都统,个个都与他书信往来密切,且信中极尽谄媚言辞,而唯一没有在
    肃府留下字迹的只有曾国藩。这件事使两宫皇太后和恭王大为感叹,故而引为腹心。曾国藩
    有感于依畀太重,一再恳请辞去节制四省之职,朝廷则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这付重担,日
    夜与文武僚属商议归复金陵大计。偏偏癣疾又一次大发,弄得他苦恼不堪。
    这天午后,曾国藩强打精神批阅文书,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
    进来。
    “涤丈,你老看看这个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着低头站在一旁的女子问。这以
    前,彭玉麟已带来过三个女人,曾国藩都不满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丑陋。这个女子一进
    来,便给他一种好感:身材匀称,步履端庄,那副羞答答的样子,既显得安详,又有几分迷
    人。
    “把头抬起来。”曾国藩轻轻地命令。那女子把头抬了一下,觉得对面的老头眼光很阴
    冷,又赶紧低垂。曾国藩见她虽算不上美丽,却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间那股平和之气
    很令他满意。“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陈春燕。”
    嗓音清亮,曾国藩听了很舒服,又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宁。”陈春燕大大方方,口齿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几个,要么是
    吓得手足失措,要么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曾国藩心中欢喜。
    “家中还有哪些人?”
    “有母亲、哥嫂和一个小妹妹。”
    “父亲呢?”曾国藩问。
    “父亲前几年病死了。”陈春燕的语调中明显地带着悲伤。
    “是个有孝心的女子。”曾国藩心里想,又问:“你父亲生前做什么事?”
    “是个穷困的读书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听说是读书人的女儿,曾国藩更高兴:“那你也认得字吗?”
    “小女子也略为识得几个字。”
    “雪琴,谢谢你了!”
    “涤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释重负,欢喜地说:“明天我带大家来向涤丈讨喜酒喝。”
    “慢点,慢点!”曾国藩叫住彭玉麟,问:“百日国制未满吧?”
    “今天刚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让陈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着边说边出了门。曾国藩伸
    出指头点点掐掐,便将春燕留下来了。
    夜晚,疲劳一天的曾国藩回到卧室,发觉房间大变了样: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文
    书整理得整整齐齐,床上铺垫摆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着一大桶热水上来,轻柔地说:“请大人洗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习惯?”曾国藩吃惊地问。
    “小女子问过彭大人,他说大人有睡觉前烫脚的习惯。彭大人还说,大人临睡前要吃点
    甜软的东西,如稀饭、鸡蛋汤,平日喜欢吃鱼,吃新鲜蔬菜,吃湘乡土制的盐姜、干菜,饭
    后还喜欢散步。”
    “你真细心。”曾国藩拉着春燕的手,亲热地望着她。春燕感到,曾国藩眼中射出的是
    柔和温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阴森,人也显得年轻些。
    “春燕,我是个衰弱的老头子,全身都长满了蛇皮癣,你跟我睡觉怕吗?”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这是小女子的福气。”
    春燕的答话使曾国藩大为高兴,他觉得已消失多年的脉脉温情又悄悄地生发了,一边抚
    摸着春燕细腻的手心,一边和蔼地说:“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
    要把家里的事情跟你说说。”
    曾国藩将脚浸泡在热水中,慢慢地对春燕说起了他的家庭,从高祖讲到妻子:“欧阳氏
    是我的结发妻子。在娘家时,父亲凝祉先生给她取的名字叫秉钰。十八岁时,从衡阳嫁到我
    家,那时我二十三岁。她是个命好福大的人。过门第二年,我便中了举人。也就在这一年,
    她给我生了大儿子祯第。过了几年,我又中进士点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带着儿子来到京
    师。湖南到北京三千多里,儿子又小,一路辛苦颠簸,也多亏了她。”
    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此时正在荷叶塘老家的欧阳夫人,突然对她产生一种又是感激又
    是负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着:想不到这个带兵打仗的大人物,对妻子竟是这样一往情深
    哩!
    “夫人多次来信,要我在外面讨个妾,说粗手粗脚的荆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细致的
    女人!每次我都拒绝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写封信告诉她,说我接受了她的劝告,纳了一个
    端庄温和的小妾,请她放心。”
    春燕感觉到,自己丰软的手被曾国藩干瘦的手抓得紧紧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动。“端庄
    温和”四个字,使她略有一丝幸福的感觉。
    “你放心,夫人不会欺负你的。”曾国藩的声调变得轻轻细细的、温温润润的,眼睛专
    注地望着春燕的脸,又抬起手来,抚摸她油黑发亮的头发。春燕脸红了,心跳得更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的手离开春燕的头发,重新以平静的语调说:“祯第三岁上死
    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我九岁的满妹。现在的老大纪泽,其实是老二。纪泽
    今年二十三岁,比你大一岁。这孩子像他妈,温清有余,刚强不足,不过也还诚实聪明,肯
    发奋读书,今后虽然说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会给曾家丢脸。这点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贺
    耦耕先生的满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个吗?”
    春燕摇摇头。
    “是的。你是不会知道的。”曾国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时候,你才只几岁
    人。他是我们湖南一个顶有名的大官,做过贵州巡抚、云贵总督,学问也极好。他的兄弟蔗
    农先生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书院当山长,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
    很得过他的教益。贺家虽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旧是长沙第一大家族。”
    曾国藩不厌其烦地介绍贺家的情况,陈春燕不觉得他是在夸耀亲家的显贵,而是在她跨
    进曾家大门的第一天,就把作为一个曾家人所应具备的知识告诉她。春燕对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着头,眼睛望着水桶,聚精会神地听着。
    “贺妹子命苦,过门第二年就难产死了。接生婆说,肚子里怀着的是个男伢,可惜呀!
    纪泽念着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劝过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刘孟蓉的二姑娘。
    孟蓉是我多年来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个顶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脚的水。水有点凉了。她起身说:“大人,水不热了,我再去烧点来。”
    “好吧,不要烧多了。”
    一会儿,春燕提了半壶滚水过来,加在木桶里,水温升高了,曾国藩觉得很舒服。
    “刘妹子过门三个年头,生了两胎。头胎是伢子,只活到半岁就夭折了。二胎是个妹
    子,刚生出来就憋气憋死了。纪泽夫妇很伤心,我写信安慰他们: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
    年纪轻轻的,还怕今后没有崽女?”
    曾国藩微微地笑了,陈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间,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后能
    多生几个儿子;那样,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纪泽下来,夫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大姑娘叫纪静,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
    瑛的大儿子秉桢。秉桢人聪明,但好玩乐,看来今后难得成器。二姑娘纪耀嫁的是我的同年
    茶陵陈岱云的儿子远济。远济这孩子可怜。生下只有几天,娘就死了,寄养在我家,一岁多
    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亲娘,没有人娇惯,所以还能吃苦,也懂得自爱。咸丰三年岱云在池
    州府殉国,远济还只九岁多。夫人见他无父无母,很是怜爱,便常常接他到荷叶塘去住。今
    年上半年,远济虚岁刚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让他与纪耀完了婚。三姑娘纪琛,许的是罗罗山
    的二儿子兆升,四姑娘纪纯许的是郭筠仙的大儿子刚基,都还未过门。五姑娘不满一岁就死
    了,得的是痢疾。接下来是二儿子纪鸿。这孩子长得肥头大耳,虎虎有生气,大家见了都喜
    爱。翰林院学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许给纪鸿。他的女比纪鸿大三岁。夫人说,纪鸿学曾
    祖父、祖父的样,娶个大一点的老婆,以后好照顾。我想也有道理,就订了这门亲事。所
    以,纪鸿一岁时就有了老婆。”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春燕也觉得有趣,抿着嘴陪他笑。
    “夫人最后一胎是个女孩,取名叫纪芬,今年虚岁十岁,还没有许人。满妹子长得厚厚
    敦敦的,是个有福有寿的相,今后要为她寻一个好丈夫。”
    曾国藩絮絮叨叨地讲着。夜已很深了,他毫无倦意。春燕静静地听着,一点一滴都默默
    地记在心中。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半老头子,并不是世间传说的那样威严可怕,他其实也是一
    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对自己的家,对自己的老婆儿女有着深深的爱。作为女人,春燕喜欢
    这样的男人。
    洗完了脚,曾国藩坐到桌子边,开始写日记。他将春燕今日入室行礼作为一件大事,郑
    重地写上了日记簿。为了确证今日正是百日国制期满,他对着日记一天天地倒指头。从七月
    十六日数起,数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觉大吃一惊!无论怎样满打满算,今天也只是
    第九十八天,离期满还差两天!
    “怎么这样糊涂!”曾国藩暗暗地骂了一句。他想起这些日子来朝廷对自己的破格隆
    遇,心中有一股浓重的负罪感,“这如何对得起天地君父!”
    “荆七!”他大声呼喊。王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从隔壁房子仓皇而至。“你把春燕带
    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骂,只求大
    人不要将我赶出去。”
    “我没有赶你出去。”曾国藩苦笑道,“只因离百日国制期满还差两天,我不能留你在
    我的卧室中,待过了这两天,我再让你进来。”
    “大人,何必这样认真呢?”荆七终于明白了原委,心里真觉得好笑。他嬉皮笑脸地劝
    道:“姨太太已经进了屋,你就让她在这房里陪你睡觉,瞒两天不公开就是了,何苦要她去
    睡客房,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胡说!”曾国藩瞪了荆七一眼,吓得他忙说:“是,是。
    小人这就带姨太太去。”荆七刚走两步,曾国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后,火
    速赶到江边彭大人船上,就说是他把日期弄错了,我已将陈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
    我在衙门招待各位便饭,正式宣布纳春燕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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