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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8完结

    ☆、《春梦》25 (美强)-
    最後一回
    ===========
    10
    「三月廿一号……」
    樊梦双手缓缓垂下来,无骨似的躺在身侧,茫然地半张开嘴,抬眼看著月台篷顶侧边露出的一块天空。天空被人为建筑切割成一片狭长的方形,樊梦半举高手,横起一根指头在眼前的位置,已经能够遮著那一方天空。
    他没勇气再看下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三月廿一日发生了什麽事。他仍坐在沙田铁路站月台上一把长椅,忽然他将楚兆春的梦笔记掷下地,猛然直起身子,瞪大一双眼睛,看左方 : 两个女子拖著一个及至人一半高度的行李箱,谈笑 ; 眼睛撇向右方,一个头顶半秃的老头子驼著背,双手持著一份免费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 闪身转向後方,电梯源源不绝地送人下来月台,有男有女有老嫩有美有丑。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冲击著樊梦的视觉,他惊觉每人纵使都有五官与一张脸蛋,却能从中转出那麽多花样来。
    是「他」。「他」是世上最巧手的工匠,能化丑为妍,能化老为嫩,能从一块叶转出世界,能将古往今来盛衰繁华寄托於大自然里一朵小小的白花。千古以来没有人能敌得过「他」——并且每个人的生死均是由这一个存在所决定。
    樊梦这一世人见过的人事,所感受过的情怀,感官上的苦与乐,每一项,都逃不出「他」的设计。因此,让樊梦堕入迷局的不是他自我的分裂或楚兆春的算计,而是,「他」。
    冥冥中的创造者,那一个终极的存在,那一个万物以至宇宙里的唯一主宰……
    四周的景物好像忽尔接驳成一条环形的阔带,卷著樊梦身边一切可以触可观之处,使他置身於一个开放式的环形监狱里,莫说是行动受到限制,连视野也在「他」的掌握之中——肉体或思想上。肉体上,樊梦与楚兆春均无法看见「他」不让他们看的地方,思想上,每当他们自以为想出前无古人的创新意念,事实上都是「他」所给予他们的引导与启发。
    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之外,古往今来的人从来——并且之後——也不会有真正的创新。人类只是「他」的玩具 : 「他」躲在角落,近乎享受地观看一群人如何想出些少所谓新的东西便欣喜若狂,而不知一切早已在某个存在的掌握中 ; 为了巩固「他」绝对的优势,他不时使人走到一个瓶颈处,在在提醒他们人类的渺小脆弱,而又为了继续这个游戏,在黑暗时为他们点出一条明路。
    潘朵拉的盒子欺骗了太多世代的人。大家以为盒里必有希望,作为唯一支持自己生存与繁衍的信仰。
    若果以前有人将以上的事告诉樊梦,他必以为对方是个疯子。可是,他亲身尝试过这种滋味了 : 先是陷入春梦,以为分析心灵与接触楚兆春便能使自己解脱,殊不知这正踏入了「他」的陷阱里,让楚兆春在现实中步步进逼,以至与他发生关系。然後,樊梦再知道楚兆春才是首个受害於春梦的人,一直以楚兆春为棋子的樊梦才是楚兆春的实验品。如果这一切皆出於楚兆春的计策,倒不可怕,只要揪出凶手,恶梦就能完结,可是,楚兆春这本梦笔记点出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
    连楚兆春自己也不是真正的主人。他只是一个更早的受害者,相对於樊梦,楚兆春对命运有更多认知,但他也看不到二人最终的结局。就好似两人一同参加一场长跑,楚兆春比樊梦早起步,樊梦输在起跑线,但两个选手都不能预视赛事最终结果,故此,在跑到终点之前也只能不断跑。直至眼前忽然出现致命的障碍物,那才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他」躲在哪里?
    是这里?
    是那里?
    是前面?
    是後面?
    强烈的晕眩感使樊梦蹲坐在地下,双手抱著自己的头,一直握在手里沉默的手机震动。
    「喂。」樊梦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看完要看的部分了。」樊梦听到楚兆春肯定的声音。
    「你是不是连我会看到哪一页哪一行哪一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樊梦说 :「你再问这个,又有什麽意思? 我和你之间的事,从来不是由我们作主,你以为这样就捕获了我吗? 你不是捕捉了我,而是被他捕捉了,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得志。我们无论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都出於他的掌控,即使死亡也逃不掉。」
    「樊梦,」楚兆春的声音 :「你说他会不会也是被某种别的力量所掌握? 也许你这样想,便没那麽难过。」
    「会被什麽掌握?」
    「也许是自然的法则罢。」
    「哈哈……哈哈哈……」樊梦的笑声断裂了,短促而神经质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一声比一声苍凉。破碎的不止是他单薄的笑声。这种情形便好似棋盘上的棋子一旦有了意志,顿悟自己无论走几多步,返回起点或飞至终点,皆出於别的比自己更大更绝对的意志,去到某个地步,输赢只存在於棋盘上,实际棋子永远是输家。
    「你是不是在想,人的自由意志一旦被否定,自己的存在就不再有意义?」
    「我无。」樊梦指尖冰凉,他含著尾指的指头,啃著指界,轻啃皮肉,透过微弱的痛感支持自己的精神,他颤抖著声音说 :「你别再猜度我的心。」
    「樊梦,」楚兆春的声音轻柔,夹带叹息 :「这个世界没有人有自由的意志,我们的思考方式一开始便被前人限定 : 学什麽语言、历史、文化,身处哪个家庭、哪一处社区,甚至是国族,都是在我们出生时、有意识之前就已被定下来。你忘了。你的知识与思考能力使你拒绝相信自己……以至全人类,都不过是一种软弱的生物,只有少数具有超人意志的人才能做到表面不朽,可是,人的肉身死去,便已失去与人直接交流的能力。即使能立言,著书留於後世,可是後人只能单方面汲取亡者留下来的东西,而亡者无法回答後人。所谓不朽,只是一个谎言。人怕死,便要制造许多故事说服、催眠自己去相信 : 人的思想能穿透时空,因此,死亡并不可怕。
    「但是,面对死亡时,人的孤独软弱始终坦露於自己与他面前,骗得到世人,骗不到自己的心与他的眼睛。你应该接受自己的软弱。」
    「我不能接受!」
    「那麽,你有自信超越前人的一切吗? 你有自信超越他的布局吗? 你有自信做出与我梦境不一样的行动吗?」
    (TBC)
    ============
    ☆、《春梦》26 (美强)-
    快完了
    ========
    「我接下来……会做什麽?」樊梦一手掩著脸,急速喘气,不能缓和一颗因恐惧而骚动的心,就像心里藏著无数个地雷,楚兆春每讲一句话就引爆一个地雷,将他的心炸得满目疮痍。
    「为什麽? 为什麽是你先知道,而不是我先知道? 如果是我先作梦,我是不会容许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的。我会向你坦白,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他、冲破他——哪怕用死亡……」
    「我可不想死。」
    「难道你宁愿充当他的玩物吗?」
    「你还不明白吗? 即使你以死抵抗他的玩弄,也只是暗合他的设定。因此,你之所以会去死,并非真的出於你的意志,而是他要你死。与其因而结束生命,倒不如顺应他的意思,在这种行为得到快乐。我只是一个卑贱的人,不懂得去介怀什麽意志、什麽自我什麽精神什麽自由,我只是要知道,这一刻,我活著。」
    「活著有意思吗?」
    「死亡,假设有轮回的话,你只不过是进入新一副躯壳,逃不出生存。总有一天,他又会再玩这把戏,让你在绝望中意识到自己没有意志的事实……或者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我们的前一生可能就是为了逃脱他,然後才死去。所以今世我决定活在他的羽翼下——这就是你输给我的地方,我该说,」
    楚兆春彷佛骄傲地笑了一声 :「你就是输在不够我下贱吗?」
    「你呢?」
    「我什麽?」
    「你跟我发生了……」樊梦觉得自己没必要说得迂回曲折 :「你跟我上过很多次床,那之後你有再作春梦吗?」
    「我有。」
    「那之後我们又会变成怎样?」
    「唉,樊梦。」楚兆春叹息。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至少我有个心理准备。好吧,下一分钟,我会做什麽? 你说……」樊梦看著脚前的黄线,他踏前一步,左脚便越过月台的黄线。右脚跟上左脚的步伐,也又越过那条粗黄线。月台下车轨像几把压平了的梯子,铺满了碎石,表面上每一块石子如此相似,但你实在是找不到两块完完全全一样的石子。
    樊梦生起一种愤怒 : 不,能找到! 只要能找到两块完全一样的石子,就可以颠覆「他」的法则! 或许世上是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完全一样的人生、完全一样的……他缓缓放下拿著电话的手,一时无力,手机就滑到月台底下那一堆石子里。他要拾起手机。
    他扶著月台,弯下腰,一只手伸下去,可是未触到石子,便被後方一股蛮力扯後。轰隆隆的列车声自樊梦的右方驶来,他扭过头去看,感到生命只差一步便踏入死亡,心里平和喜悦,如同聆听圣诗。可是他的眼被身後人的手捂著,樊梦顺从地闭上眼,挨入身後的xiōng怀,呼吸那种在梦里熟悉的气味。
    与迎面而来的死亡,擦肩而过。
    「然後呢? 我说了什麽话?」樊梦摸上那封在自己眼睑上的手。
    「我应说 :楚兆春,谢谢你救了我吗? 你知道我所未知的一切,然後,你修订我的心,去符合你所想要的。你是我世界里绝对的权威,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那个最大的他,而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最大的他,是命运。」樊梦冷静地说。
    楚兆春从後扣著樊梦双胁,两人一同站起来。月台上稀疏的乘客莫不投之以异样目光,他们像两只丧家犬,夹著尾巴离去。樊梦出了铁路站,成了一个一夜输了一副身家的赌徒,眉心显出死灰。
    楚兆春带樊梦坐巴士。
    樊梦想忘记一切看过的文字,一言不发,顺著楚兆春的意旨,靠著他的肩,睡去。在梦中,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如同一个有重度近视的人没戴上眼镜那般,他问那人形,你是谁。那人形不答,只向他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樊梦接了那手,便得救,流著喜悦的眼泪,以脸依偎那伟大的手,膜拜它、敬颂它,要作出美丽的诗句好歌颂它的美。
    睁开眼,楚兆春带樊梦下车。樊梦没有提起刚才的梦。
    楚兆春将樊梦带上楚家。一入门,樊梦便背靠著门,两手搭在楚兆春的肩,手自然垂至他的背,然後低下头来,轻吻著楚兆春洁白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在他们之间,话语变得没有意思,因为樊梦坚信楚兆春已从梦中看过现在发生的一切,即使他再讲什麽话,也无法超越楚兆春所知的范围。
    他在楚兆春面前,是次等公民,因为「他」决定了樊梦从属於楚兆春的命运。
    「你知道吗?」樊梦彷佛听到自己这样说。
    「我知道什麽?」
    「你知道得有几多?」
    「那很重要吗?」
    「那很重要。」
    「那不重要。」
    樊梦的背感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便像在盛夏中盖上一张厚棉胎,他挣扎——明知挣扎後的结果,可是出於一种人类特有的愚蠢、一种对於奇迹的迷信,他还是挣扎了。手背被另一只比他白的手盖著,他渐渐失去挣扎的动力,忽然觉得当自己的一切完全被楚兆春所掌控时,就感受到空前的任性 : 只要顺著楚兆春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到时二人的命运出轨,或有毁灭性的结果,也是舵手的责任,下到地狱里,还能指著楚兆春的鼻子骂他、把责任推到他身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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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梦》27 (美强)-
    貌似是倒数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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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樊梦无法战胜「他」,倒不如助长「他」、顺从「他」,至少获得一生平静,无知地死去。无知是最大的幸福。那些自我、真我、敌我……太可笑,因为最大的敌人并不来自内在,而是外在。「他」是宇宙,人一出世便不可能超越,在「他」面前,一切自豪与成就皆可笑。像樊梦跟楚兆春这等蝼蚁的挣扎,更是一套愚昧的喜剧。
    楚兆春看透了「他」,才愿意做「他」的小丑,反过来嘲笑樊梦。
    樊梦打定主意要去迎合——无论是「他」或楚兆春。是的,如楚兆春所说,一切皆不重要,即使楚兆春知得比他多,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们在「他」面前,是多无知的短命种。樊梦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楚兆春眉眼间的婉约而无奈,使他生起共鸣感。
    於是他抚摸著楚兆春的脸。於是他偎在楚兆春的颈间,虔诚地吸著他的气味。於是他吻著楚兆春眼睑间一点桃花痣。於是他让自己的xiōng膛贴上楚兆春的。於是他们两双腿交错。於是他们透过拥抱去安慰对方。
    樊梦在狂喜间要楚兆春承诺。他抵著楚兆春的额,睫毛垂下来,使他看不清那一张既熟悉又朦胧的脸,像在梦中看过的那一张脸,樊梦说 :「不要骗我,不要瞒我,如此我便一直听你的。」
    他想 : 楚兆春在梦里也曾体验过这一刻的缠绵吗? 他总不想人生一切如同梦里所发生过的事,没有半点新鲜感,樊梦便以他所知的一切手段挑引著楚兆春。他在情欲中念念不忘那些梦,喃喃 :「这样呢? 这样与梦里的是不是不一样? 要怎样做才能跟梦里不一样? 要怎样……」
    樊梦只感受到最直接的刺激,也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听不见楚兆春的回答,便一声声问下去,便摇晃著身体,想攀到更高峰。可是楚兆春没有回答他,只是扶著樊梦的腰,手自腰间扫到他的背部,来来回回,轻得樊梦感到烦厌。
    樊梦伏下来,以脸枕著楚兆春的xiōng口,纵使无力,还是在楚兆春的xiōng口咬了几下,太轻,留不下任何印记,就似他们在对方生命所留下的痕迹,其实轻得像在沙地上用树枝划下一条长痕,海水卷来,一切就消失。
    是的,消失。有一天他与楚兆春的肉体会消失,梦笔记会消失,梦也会消失。「他」再也无法玩弄他们。樊梦说,他不再记恨。在一切消失前,他愿意和楚兆春消磨时间,只因他们同是受害者,理所当然要凑合一下。
    带著平静的心与性的满足,他们入睡。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彼此身边。樊梦作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见到自己坐在自己家里。
    母亲在厨房里做菜,一边切菜,一边吹口哨,这是母亲的习惯。樊梦伸了个懒腰,躺在沙发上,就要睡去,这时门铃响了。樊梦脸上现出笑容,却不知自己为何而笑。
    樊梦感到自己一跃而下,离开沙发,跑到大门处去开门,见到一张也是颇熟悉的脸。
    「你今天来吃饭?」这对白他说过,樊梦心里某一个清醒的他想著。
    「当然,我买了手信。」那个熟悉的他提著一盒蛋糕。樊梦关了门。
    「我妈一定很高兴。」但他是如何得知樊梦的地址呢?
    「上次你说过你跟你妈都爱吃这家饼店的蛋糕,我就记住了。」他摘下粗黑框眼镜,露出一双温文的黑眼睛。
    「都叫你不要戴这眼镜,不衬你。你又没近视。」但樊梦是怎样知道他其实是没有近视的呢?
    「可是我习惯了。」他把眼镜放进一个浅蓝色眼镜盒,抬头,把眼镜盒递给樊梦 :「你替我放好。」
    「我哪知道你想我放在哪里。」樊梦却动身走入自己房间,将他的眼镜盒放在书桌上。未转身,樊梦的腰便被他从後抱著。
    「别这样,我妈还在家。」他怎可能会这样做?
    「可是我叫你不要在书桌上贴这种半裸女生的poster,你又不听。上次我送你那张风景poster呢? 你不喜欢吗? 那是樱花,日本的樱花怒放的画面。」他枕在樊梦的肩,鬼祟的嘴唇爬上樊梦的颈背。
    「我等会儿就贴,我妈还在家。」但他什麽时候送过樱花poster给樊梦?
    「现在翻出来贴。」但他双手自腰间滑入樊梦的xiōng膛,用力拧著他的rǔ头。
    「你别这样……」但他解开樊梦的裤链。
    「你别这样……」但他托著樊梦的脸,吻下来。他的人温和如桂花,落地无声,细碎绵密,却有极强侵略性,最後一地铺满金黄色的花碎,再也不复泥土原来的颜色。
    「你别这样,乔楚,你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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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梦》28 (美强)-
    哟西,最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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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梦猛地睁开眼,一身都是冷汗,眼前是一片煞白,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一面天花板。他以手背拭著额头至脸颊的汗水,侧头看著房间的窗子,外边是一片深蓝,远处浮著一抹清淡的浅蓝。他以手压著床,借力坐起来,在地板拾起一条短裤穿上,便跨下床。樊梦转过头,看见楚兆春赤裸上身,侧身面向樊梦的方向,酣睡。窗外的蓝光带有夜的妖媚,均匀地扫在楚兆春的脸、身子,使他像一个希腊式的象牙雕塑。沉睡中的爱罗斯。
    樊梦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他必须抱紧双腿才能止著腿的颤抖。脸靠在膝盖,膝盖处一片湿,他擦过自己的脸,发现泪水不知何时爬满他的脸,眼睛却没有丝毫灼热感。
    似死人。
    樊梦感到惊惧,却失去流泪时的哀恸。
    他信手自楚兆春的书桌拿来一张白纸跟一支笔,就著窗外蓝光,写道 :
    「我不知这是日或夜。我不知这是几年。我不知这是几月几号。我只知,我梦到了乔楚。梦里的乔楚热情、温柔,也可怕。为什麽乔楚说他其实是没有近视? 为什麽乔楚会送我樱花poster? 为什麽乔楚去了我家?」
    字开始写得不成形,他把笔掷下地,将纸揉力一团,丢在地下,狠狠踩成块扁平的疙瘩。樊梦止不住脑里的思潮 : 他何以不再梦到楚兆春了? 若楚兆春比他早作春梦,那麽,樊梦刚刚作的、那个有关乔楚的梦,楚兆春是一早便知道吗? 那个梦会成真? 然而,若楚兆春知道樊梦跟别人好,必然不可能平静地让他离开。
    那麽,楚兆春是一早便知道樊梦日後会跟乔楚好,还是执意要将樊梦留在身边? 然而刚才梦里没有楚兆春,那代表在不知什麽时候的未来,乔楚便会取代楚兆春的位置,而留在樊梦身边?
    然而乔楚不可能是同性恋。不然,他何以不答应之前向他示好过的男人? 是的,乔楚不是同性恋,既然如此,那他们便可以共同对抗「他」。
    可是楚兆春原来也不是同性恋! 楚兆春之前交过女友,却还是甘愿服从「他」,而去招惹樊梦。
    不不,也许这只是樊梦的狂想。乔楚也有作梦? 不可能,若乔楚也有作过那些梦,平时又怎可能像个无事人般待在樊梦身旁,与他閒聊吃喝,像个普通朋友?
    没错,在樊梦跟乔楚的关系——如有的话——之间,樊梦应该是先作梦的人。这刻,樊梦安静下来,只要他不让梦中之事演变为现实……
    万一乔楚真的有做梦,怎麽办?
    樊梦感到一阵寒意自後背爬上来,千万条尸虫在他体内钻动,使他痒痛得痉挛。他擦擦脸上的眼泪,如同擦去雨水般。拾起地下的纸团,他想,必须先消灭证据。
    是了,只要他这次不再写什麽梦笔记,那梦中的一切在现实里便没有任何位置。而且楚兆春原来是不知这事的——他但愿——那就必须在楚兆春醒来前……
    樊梦推开窗,不知现在是什麽时分。一阵凉风吹来,突显他热得胀痛的脸颊。拉紧的神经也渐渐展开,躺平。樊梦坐在书桌,与窗外的世界只不过隔了几根手指的距离。可是他不会跳出窗外。他要活在世上,活得比「他」预期的要长。樊梦要成为「他」手下第一个叛逆者,历史中不能有樊梦的名字,因史册里所有人的命运皆被「他」掌控,史册便是「他」的成就,载满了所有被「他」玩弄过的人的名字、那些战利品、那些厌倦了的玩具。
    一撕,捻著那长条状的纸,樊梦将手伸出窗外,原来夹紧的食指跟拇指一放,那纸条便随风飘到陌生的地方去。樊梦的心的一部分附在纸条,在天地间寻觅,去到一处没有梦、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落地生根,成为某株发芽的植物的养分,然後,得到了归宿。
    「你在做什麽?」
    楚兆春醒来,站在书桌侧边,抱著樊梦赤裸健壮的上身。
    「我在飘。」
    一撕,樊梦释放第二块纸条。
    「我在放生。」
    「放生谁?」
    樊梦衷心祝福离开他手的每一根纸条,也能找到一个家。
    「楚兆春,我多想成为纸条。」
    「你刚才有作梦吗?」
    「有,一个怪梦。」樊梦又撕了更多纸碎,握紧在手心,拳头在窗外、凌空,一放,那些纸碎急不及待挣脱樊梦的手。
    楚兆春不以为然,轻笑,在樊梦的肩落下细碎如纸屑的吻,静静地听著樊梦撕纸的声音。两人一同引领目送那些纸碎,像父亲目送孩子的背影,这刻,他们是纸碎的创造者,是纸张背後的「他们」——一切权力的来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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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记 : 无病呻吟的《春梦》-
    以下会解答部分人可能有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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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完结了一篇,手上的坑减少至两个 :《黑洞》跟《一部耽美》,先撒个花。我会先写完前者,因《一》是一部很花费脑力的,包藏太多理论性的批判,故短期内不会写。《黑洞》只是一篇写痛的文章,比较易处理,又是年下美强,我最爱。
    由《春梦》的源起去讲吧。之所以写这文,是因某晚我梦见自己与一个平时颇讨厌的男生恋爱。这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以往我也作过这些梦,只是对象不同,都是一些我没有注意过、甚至是带点讨厌的男性。我便想,为何人会梦见自己与讨厌的人亲热呢?
    於是有了《春梦》。
    这文是我一时冲动去写的东西,基本上全部情节未经规划。一开始只是想写樊梦莫名地梦见楚兆春,可是後来的梦中梦,即楚兆春其实比樊梦早三个月作梦,则是写到一半才想到的情节。而最後梦见乔楚那段,是再後来才想到,因此这文实际上是没有完整架构,都是边想边写。特别是後来写到楚兆春的梦笔记,我的笔跟文字完全暴走,直至现在我重看,还在想 : 我那时***怎麽就想出来这些东西? 我自己现在看著也觉得不好懂。
    第二个意念是 : 颠覆一般关於双向春梦的耽美文。有关梦的耽美文其实不新鲜,无非是攻掌握了超能力,在梦中跟受OOXX。或者是攻受作了双向春梦,在梦里爱上对方。而我要颠覆的地方有二 :
    一,在这篇文中所有人都是命运的棋子,即使是楚兆春也并非掌握全局,例子是有某些情节是他未能梦到的,如樊梦有次给他打电话。我想说的是,人类不管自以为有多厉害,终归只是不能逃脱命运的弱小生物。樊梦的精神分裂、楚兆春步步为营的计策,以至是结局处,樊梦在梦里见到乔楚介入关系,这些都只是为了突显人物的愚昧 : 他们自以为运用理性,就可总战胜命运,却不知正是理性与计算,便他们一步步陷入命运的魔掌。我们大家都是某一种力量的玩物而已,却总是自以为是,以为世界以我们为主角,事实上,我们只是那麽一种即使死去、也於世界全无影响的蝼蚁。
    那个「他」,就是最高的智慧与力量,那个不可知的力量——是全文的权威。在此,我并非暗示「他」是任何一个宗教的神,我认为「他」更接近於道,或者是不可知的力量。
    二,攻受没有爱上对方。表面上,楚兆春似乎爱上樊梦,但事实上并不是那麽一回事。楚兆春与樊梦象徵两类面对命运的人 : 楚是个懒惰的的人,他认为人要及时行乐,既然不能反抗命运,何不享受一下,顺其自然,可以说他乐观,可其实他比樊梦的态度更消极,一早认定命运不能改写,再以此放沉溺的藉口 ; 樊梦则是渴求自由的人,不甘於受到任何力量的束缚,可是正是这种「必须获得自由」的欲望束缚著他,令他看不清楚全局,他的精神是脆弱的,反不如楚般坚强。到了最後,楚的心态仍是行乐,樊则仍要与命运对抗,执意不肯服从,但理智上已经绝望。
    关於《春梦》中的「他」,有很多解读方式,以下我只写我想讲的两个。
    第一个解释,「他」是指命运、自然的法则,这是就《春梦》的文本世界去讲,也就是对於楚樊二人而言,「他」是不可抗的命运。
    第二个解释,「他」是指作者,也就是我自己跟一切过这文的人 :
    「至此,我更觉得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可怕的——它是一种专权。这种所谓缘分与浪漫无关,它是由一个没有人见过的他所决定。历来经典爱情都是由他们主宰 : 梁山伯爱上祝英台这个不男不女的人 ; 贾宝玉怎麽偏要爱上林妹妹,否则就意难平? 无论是梁山伯或贾宝玉,大家都没有选择,他们的一言一行,皆出於作者决定。作者逼角色从某些行为中得到快感,又逼角色相信某些结局代表幸福 : 幸福变成一种种符号,只要有某些象徵物或象徵性的场面,就指向幸福 : 被爱人亲吻会得到快乐、一个本来百般虐待女主角的男主角忽然略施温柔,女主角就从施舍得到幸福……
    没错,作者就是他,观看文本的人是他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套剧,有些剧格外受欢迎——名人演员的剧本 ; 有些剧演出过一次,没有什麽观众,如街边一个露宿者的一生。而我的一生——我楚兆春与樊梦的关系——这可算是一个大剧本中的一个章节。这个章节必定有作者,而且作者主宰我的心意,或者这一刻我作出的反思,都是出自他——作者——的笔下。」
    以上是节录自《春梦》原文的一段,是楚兆春梦笔记中的反思。
    这里写得清楚,「他」就是作者,而作者之所以要这样写,间接地来自读者的需求,大部分的作者都想讨好读者 : 亦即是说,不只我,你也是「他」的一分子。在文章里,作者便是上帝,是绝对的权威者,他注定了角色的命运与行事方式,那麽,角色有机会冲破作者吗?
    角色有机会从作者的手里取得自由吗? 樊梦便是一个试图从作者手里取得自由、反抗作者的角色。可是,到了最後,他的悲哀在於,他还是受制於作者——即我本人。
    文末我留下一些供大家想像的问题 :
    樊梦以後会跟乔楚在一起吗? 楚兆春知道樊梦的梦吗? 他们三人之後有何发展?
    而商业耽美文角色的悲哀即在於此处 : 只要作者与读者高兴,笔下角色便如同刀俎上的鱼肉,任凭宰割,多荒谬的事也要做——正如此文末最後所暗示的情节,乔楚与樊梦在梦里纠缠。这麽一个不合情理的情节也能写出来吗?
    难道读者一声「这CP好萌,作者大人写吧」,就能制造一对新CP? 难道作者一个意念「现在流行什麽类型的故事,我就去写,我写完後希望会有很多人留言赞我写得好」,然後就创造一篇肉文或一篇无聊文章里苍白的角色吗?
    那些为了流行、为了读者、为了点数、为了点击的作者,有什麽配对写不出? 又有什麽情节掰不出来? 那些怕触怒读者的作者,又怎敢将一篇欢乐文写成悲剧结局? 小心翼翼地去写,生怕写下一个所谓雷的情节然後使读者跑掉——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种生存方式。
    我们这些写流行作品的作者只是一群没有太多尊严、贩卖欲与梦的无聊人。
    卑微、依附於读者生存,一种可悲的东西。即使有满足,也不过是幻觉、一时的自我满足,药效过後便有无限的空虚。误以为有很多人等著看我们写的东西,可是,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文章最忠实的读者——世界上也只有自己会如此关注自己写的东西,并催眠自己相信,有很多人喜欢读自己的文章。
    如此满足,如此自恋。
    到头来,一切成空,我从来没拥有过什麽。
    我所写的《春梦》,便是这样一篇没有意思得很、扫兴得很的文章——跟我这个人一样 : 一坨没有肉汁、也毫不鲜味的肉渣。人见而弃之,置於路旁也惹不起人去踢一下的一块猪头骨。
    我所能写的,也只是这麽一点无聊东西,而非那些惊天动地泣鬼神、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我的文章没有爱,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承诺,没有幸福,没有王子与王子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只是一堆寂寞而空洞的东西。我实在也没绝对的勇气去触怒所有读者,因为我只是卑微地,希望世上还有会愿意进入我微不足道的文字世界。
    倾吐,然後期待有人看我的倾吐。
    该是多无聊的人才能写出这种东西来?
    这场《春梦》,只不过是一篇破碎的口水文,一场使人烦厌的无病呻吟。
    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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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话:
    因为《春梦》在鲜网拖了很久,我已失去热情,故选择一口气放上来。
    《春梦》是一个无聊得来又有颇多理论的诡异故事。
    是说我自己也不太爱这个故事,写得不好。
    我觉得那个认真写这篇後记出来的我,还真是个傻瓜。
    其实啊,去写一些高H、萌,
    不就好了吗? 不就多人看了吗? 前阵子在贴吧贴了《一个吻的故事》,
    那种随手写来的无聊故事反而引来更多人赞赏。
    至此,我也不知我这种所谓认真写耽美的人,到底有何意义。
    果然,认真你就输。
    有萌点、有H、有虐、有炮灰女、有「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你不可以不爱我」这种台词,
    那就好了啊。
    我是常常这样跟自己说的。
    没有啦,只是在胡说而已,真正的我还是写不出这种只有萌和H的文章的。
    《一个吻的故事》已是我的极限,那已是我写得最糟的一篇。
    未来我仍然……会写一些背後有意思的耽美。
    就像《我鸣》後的身份与自我、《春梦》後的作者读者权力、《朝秦暮楚》後的消费虚无与死亡、
    《越界》後的记忆遗忘与穿越、《大志》後的情结、《春秋》後我个人的生活与思考……
    接下来,我要写《黑洞》後面的痛楚与自我建构,
    以及《非友》背後,爱的形式与层次。
    纵使,会看得下去的人还不知有没有十个,
    但因为我喜欢文字,所以,无论消沉多少次,我也放不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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