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听见1-7
1、他泊好车,我们一起爬上四楼。
走到家门口,我倏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猛地转身看着后面的慕承和。
“还有事?”
“我……”我很想说,老师,改变主意了。可是,这还来得及么?
“你先等我一分钟。”说完之后,我把他留在外面,自己迅速开门,钻进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将沙发上的内衣、睡裙、充电器,还有茶几上的爽肤水、杂志、零食一股脑儿地塞进卧室里,这才将他请进门。
他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说:“还好,比我想象中整洁多了。”
我的脸黑了下去,我敢打赌,他心里肯定很想笑。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吹空调,我在厨房里埋头做饭。我一边淘米,一边哀怨地回头瞅了瞅客厅里的慕承和,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后悔。后悔为什么他请客吃饭我不去,还要很脑残地提议自己做给他吃?
餐桌上放着他带来的伏特加,我眼馋地咽了咽口水。
过了会儿,我正在炒土豆丝,他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还有一个干煸的**翅膀就ok了。”
“这么多菜。”他瞅了下,“没想到你真的会做饭。”
“以前我妈上班,我爸跑出租车,一天三顿都是我自己做饭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会,但是太难的就不行了。”
他走进厨房,问我:“有红酒么?”
“有啊。干嘛?”
“下一个菜,我做给你吃。”
他说着就取下墙上的另一条太阳花的围裙系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翅,沥干水,回头又问我:“奶油有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还不太习惯,过了老半天才回答:“没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酱?”
“有。”
我准备好东西,站在旁边看着他用红酒牛奶等作料将**翅腌制起来。
“你要做什么菜?”
“红酒**翅。”
“**翅还可以和着牛奶红酒炸?”
“俄式做法。”接着,他补充一句:“我觉得一般小朋友都爱吃。”
“……”
“我有个同学孩子今年都三岁了。”我说。
“呃……”他怔了怔,“多大?”
“三岁。”我用手指伸到他面前比画了下,“高中同学,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户口,和人结婚。大二寒假的时候我们开同学会,她把孩子带来,教他叫我们阿姨,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笑了下,没接我的话,打开油烟机。
“你肯定也遇见过这种事。”我说。
“我以前的同学,都比我年龄大。”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生儿育女了。”
“是不是这其中也有让你黯然神伤的女同学?”我带着猥琐的表情问。
“有那么一两个。”他居然老实地回答说。
“啊?”我吃惊,“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个时候比她们小好几岁。”
“哦。”我意味深长地点头,随即总结,“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他含笑着摇头,似乎都懒得张嘴反驳我。
电饭煲的按钮跳起来,我去拔插头盛饭,然后摆好碗筷。
这时,刘启电话来了。
“吃饭没?”刘启问。
“马上就吃。”
“代我问慕老师好。”
“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下,并没有告诉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饭吃。
慕承和将红酒**翅端上桌,然后回厨房放围裙。那盘**翅,红棕棕,散发着香味。于是,我趁机伸手去拿盘子里的**翅,哪知烫的要死,急忙放开。随后,将手指放在嘴里咀了下。甜丝丝的,很诱人。
待他坐下来之后,我问:“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点,我不喝。”
我嘿嘿直乐,回去拿酒杯,刚进厨房,手机铃声又响了,于是折回去接。
“喂——”我说。
“桐桐。”是老妈。
“妈。”
“你在哪儿?”
“在家呢。”
“桐桐,陈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问道:“陈妍?不可能。”
瞬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怎么可能,前几天她还给我发短信。你早上不是还说到她么?”
“昨天晚上她就不见了,刚才我们找到她,她……”老妈没再说下去,转而说:“你要是有空,就来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挂掉电话,回头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后就开始一边对他解释,一边找证件,拿充电器,收拾东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
末了,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们坐上去b城的大巴车,已经是下午四点。本来我们的票是17、18号,哪知两个座位正好错开。慕承和对我旁边的阿姨说了两句好话,才换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们是同学啊,学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没有答话。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发现,只要是他不想对对方说什么的时候,冲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个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机就开始放电影。
他和我都没看报纸杂志,离电视屏幕又太远,于是一同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绕城高速,驶过立交桥时,换了个方向。刺眼的阳光转而从我们这边的窗户射进来,我们不得不将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
我坐着不太舒服,就将头无力依在车窗玻璃上,随汽车一起晃动,偶尔颠簸一下。在这种有节奏的摇晃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也没睡踏实,只觉得有人替我关掉头。其实,我想问,要是到了那里,我给我妈怎么介绍你,我老师,还是我的朋友?当我接触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估计八点过就能到。”他意识到什么,补充说,“等送你到了之后,我就回a城。”
“慕老师……”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
“谢谢你。”我说。
连刘启都未想过要陪我来,而他却没有一点迟疑。
他笑,“每回你对我说谢谢,表情都很严肃。”
“啊?”我纳闷,“什么时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后来一个人在大街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很不自在地反问:“有吗?再说了,你是老师,我是你手下的学生,肯定不能对你嘻嘻……哈哈……的……”
我缓缓顿住,没再往下说,因为发现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对。只见他的眉毛拧起来,视线落在我的嘴上,然后又移开,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说错话了?”我又问。
这下,他好像明白了,摇了摇头,还冲我努力挤了个笑脸,随即将头转过去,后脑勺依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便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车了?”
他却再没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除夕的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好像转瞬之间反应就变迟钝了,连说话都要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个慕承和。
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冒上心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怕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巴缓缓减下速来,最后居然停了。司机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遇见了什么车祸,只能单向放行。
这一停,司机就将油门熄了,过了会儿居然还关掉冷气。不到几分钟,车内的气温开始直线上升。听见乘客纷纷抱怨,司机不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规定的,现在也不知道堵多久,只能省着花。我:“不用了。”
我侧着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么?”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内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么?”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于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别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并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脏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去陪陪你陈伯伯,他一个人在家。”
“嗯。”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没有去陈伯伯家里,小李说陈妍的外婆知道这事儿后,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现在陈伯伯正在医院,忙里忙外。
“那……我们去看陈妍吧。”
小李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近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一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蓦的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多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好像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娴熟的技巧哄着小孩,嘴里只会重复着说“不哭”这两个字。
3、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于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着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将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于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好几秒钟,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着能冲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着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将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短信,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滞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
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
我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
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亵渎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刘启对我的那条短信的回答比较平静,只回了个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我提议你先考虑下,我们暂时可以不见面。”
“刘启……”
“考虑两个月够不够?”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个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个月。”然后他迅速地挂掉电话。
我的心很乱,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有时候我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很心软、也很残忍的物种。
杀害陈妍的凶手,通过物业的监控录像,然后经过几条线索的汇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结论。
“记得春节你们在这儿,监狱里越狱的事情么?”妈妈说,“凶手是那个人的儿子。”
“为什么?”我问。
“那人被抓后,从死缓变成了死刑立即执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复核意见发下来。上个月被枪决了。”
“这和陈妍有什么……”原本觉得荒谬的我,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联,立刻有点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对方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是陈伯伯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说。
妈妈没和我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晚上也不要一个人随便出门。”
“住多久啊?”
“住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赵晓棠替我在他们公司找了个工作,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别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个工作。”
我瞪着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妈妈停下叠衣服的动作,瞅着我半晌不语后缓缓说:“桐桐,妈妈不敢想象要是那天不是陈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然后装作收东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说:“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过命么,说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然后寿终正寝。”
她笑:“你就爱听你爸跟你瞎说。”
因为是一个恶性的报复事件,陈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视,公安厅在网上发出b级通缉令。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凶手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落网。
我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车到看守所等着他。可是,累计起来的所有怨恨和怒气,在我看到那个人后,竟然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我想象中的真凶,应该是一脸横肉满目凶光,甚至是带着很多刀疤,很多前科,这样的人才能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岁。他带着哭腔,不停地对旁边的人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投毒是因为在村里的私矿里挖煤,年底的时候工头一直拖着大家的工资,他一时气愤就朝工头喝水的温水瓶里投了毒药,然后将工头两口子都毒死了,就被判了死缓。
春节的时候,他老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上吊自杀。办丧事时,他要求监狱能让他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监狱里有关于家属去世,允许服刑人员出去探望的规定,可是这个规定并不适用于死缓罪犯。
于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这么一环一环地扣起来,最后,悲剧的链条结在了陈妍身上。
我在电话里将真相告诉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后浅浅地叹了口气。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
4、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然后,刘启被下派到距a城市区一百公里远的乡镇司法所。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调回来?”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选择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刘启!”我急了。
“不过,我还没同意你。”他说。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看报纸的招聘栏,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赶着去人才市场每周两次的招聘会。最后听了赵晓棠的,还在网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个保险公司,和我一起排队的应聘人员,没有六十个也有五十个。第一关是笔试。我以为我应聘的是文秘,专业又是英文,肯定给我一份英文试卷,没想到笔试的题目就是写一篇作文。
过了几天,保险公司通知我笔试过关,需要参加面试培训。
等我信心满满地到了培训地点之后,发现那五六十个人基本上一个也没少,跟我一样等着培训。培训的内容有团队合作,记忆力比拼和表达能力三个方面,如果全部通过就算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新兴的业务员。
我对签到的人说:“我应聘的不是业务员,是文秘。”
对方用一个职业的笑容回复了我:“在我们公司,文秘也要掌握业务知识。而且究竟你适合做文职还是做业务,要根据实际情况。”
我呆呆地点头。在机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称后,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训员又召唤所有人,大声且整体地高呼公司口号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我对白霖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走错地方,到传销窝点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龄,就是要求工作经验,什么余地也没有。
第二家是个外贸公司,对方让我做了个自我介绍,问了我一些关于对公司未来前景的问题后,又问:“为什么毕业这么久了才想起来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说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败受挫的经历吗?”对方又问,“你是怎么解决面对的?”
“呃——”我又卡住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经历都发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窥了心事,最后涨红了脸,竟然挤出一句很脑残的话,“我可以不说吗?”
于是,人家对我没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汇报的时候,她“噗——”地喷了。
她说:“你应该实话实说,指不定他还觉得你是个人才。”
我问:“为啥?”
白霖说:“你对慕承和是屡败屡战,愈战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销售,怎么不是个人才。”
后来,白霖替我在网上查到一个商贸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认真地写了一封求职信再附上简历发过去。然后从她家出来。
“要不,留下来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说。
“一会儿要是师兄回来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睡地上。”说着,和她道别,坐公交回家了。
车站到我家小区还有一截路,我戴着耳塞,想都没想就拐进了以前常走的那条捷径。走到一半才发现,恍然回神,才想起来白天自己琢磨过,夜路不能走这边。因为这两天在搞拆迁,原本的商铺基本上搬迁了。
两边路灯幽暗,那些墙和屋话或者打开灯,这样对方就吓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厕所,就算看得见,她也要求我从卧室到厕所要一路开灯。一来免得磕着,二来要是怕有坏人正躲在某个角落正好遇见。
她说:“开灯的目的是告诉对方,有人醒了,赶紧走吧。”
可是老妈从小给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临场却不管用了。她没说怎么判断人家主业是行凶还是行窃。也没说这样的动静是进家门了还是准备离开?
我万分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卧室门口又立着耳朵听了下。厨房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对方正在撬门。我一下决心,打开了卧室的灯。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后我喊了一声:“二哥,你去上厕所啊。”随后又故意摩挲出一些声音,再关上灯,在黑暗中静谧了许久,确认那边已经完全没动静之后,我悄悄地摸进厨房,打开灯。
厨房外面是生活阳台,之间有一道塑钢门。
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楼,所以我才偶尔锁这道门。但是刚才睡觉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将它锁住了,正巧阻止了刚才那人的脚步。也许那个惊醒我的声音,应该是他努力想撬开这门儿发出的。
那把被我专门用来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搁在洗衣机上的,现在却赫然地躺在门边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来,打开所有的灯,拿起手机拨了物业保安的电话。
因为保安的动静很大,引得有些邻居也来了。
一楼的阿姨指着物业的鼻子说:“你们这些物业怎么管的,上个月隔壁那栋楼就被偷了一回,还跟我们保证说要加强巡逻。”
一位叔叔又说:“物业费收这么高,这些事还管不管了。”
领头的保安赔笑说:“管,我们管,一会儿派出所来我们一起去调监控录像。”
另外一位邻居说:“小薛,我们住三楼都没事,不会是小偷盯着你家就你一个小姑娘,蹲点来偷吧。”
旁边人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小心,不如装个隐形的防盗窗吧。”
于是热心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过了会儿,派出所的人来了又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想给老妈打电话,又想起她上次担心我出事的神情,只好作罢。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四周安静地可怕。眼睛忍不住盯着厨房,总害怕有什么人跳出来。
终于忍不住拨了白霖的手机。
半个多小时后,李师兄陪着白霖一起出现了。
白霖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惊呼:“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李师兄又替我检查了一遍所有房间。
白霖搂着我说:“这样吧,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李师兄说:“得了吧,要是真有坏人又来,你俩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头对李师兄说:“要不你也一起来住。”
李师兄瞅了我一眼,犹豫着说:“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师兄的意思,他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女的住一块儿,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从学校宿舍里的偷偷摸摸,变成了现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从中插一脚也不怎么厚道。
于是,我就说:“算了,我家离你上班的地方得多远啊。”
白霖问:“那怎么办?”
我说:“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装防盗窗就行。”
白霖又问:“你们物业允许你装啊?”
我说:“我们小区这么破,有什么不同意的,楼下都装了。”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里,又剩我一个了。
睡前,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把整个家关得严丝合缝。大概因为头一晚上基本上没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闭眼前我还想,要是我这么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杀人案。
我又做了个那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牵着我去游乐园,到了门口买票才发现钱丢了,然后他对我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于是我舔着麦芽糖坐在游乐园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等一直等。
后来有个阿姨走来,惊讶地说:“哟,小朋友,你妈妈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上次我们还见过呢。”
我瞅了瞅她,点点头,觉得好像是见过。
她咪咪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爸爸去找钱包了,让我等他。”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呢。她说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说……”
“你们家爸爸说了算,还是妈妈说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妈妈。”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那是不是也应该听我的呢?”
最后,左顾右盼的我被这人牵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忘记的事情,居然在梦中想起来了。
在游乐场,那位带走我的阿姨实际上是妈妈监区里一个女犯的母亲。我见过她是因为,老妈有一次值班,就带我去监狱呆过一天,那个时候她正好来探望她的女儿。
她女儿已经刑满释放,但是在狱中因为多次和人打架,被关了很多次小监。老妈在这方面特别严厉,所以她出狱后也满怀怨气。
那天母女俩从哪儿经过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报复心。
她们关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后来公安局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嚎啕大哭。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爸妈之间的感情开始变淡了。妈妈再也不让我接触和她工作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
梦境一下子转换了起来,我梦见爸爸被刺杀的现场的那一滩血,还梦见厨房门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后梦到陈妍尸体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了。
我喘了口气,缓缓地坐了起来,准备去客厅拿杯子喝水,走到卧室门口却再也不敢往前,于是又折了回来,蜷缩在床上。
门框外的黑暗伴随着恐惧扑面袭来。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仍然觉得不安稳,老是怀疑旁边的衣柜里和床下躲着坏人,或者连窗外也不敢看,也觉得有人在窗户外面盯着我。
就在这种恐惧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拨了慕承和的手机。
铃声响了三下之后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声音通过听筒在我耳边响起的瞬间,我的所有心理防线全线崩溃。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敢给我妈讲,我怕她知道后,就不许我一个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给白霖打电话,昨天我都害得他俩一夜没睡了。白霖虽然和我好,但是李师兄毕竟还是外人。我想来想去除了你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怎么了?”他的语气也显得焦虑了起来,“你慢慢说。”
“我家昨天进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泪,“我现在害怕的要死。”
“你把所有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我马上过去。”他说。
慕承和到我家,听我乱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险境和刚才的噩梦之后,说第一句话是:“你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白霖和赵晓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让她们一直陪着我住。”
“另外家里还有走得近的亲戚么?”
“有我奶奶他们,可是他们都不待见我。”我说,“而且要是他们知道了家里出事肯定会告诉我妈的。”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那你住我那儿吧。”
5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师院里。教师院正好在a大西门的街对面,种满了梧桐树。我读书的时候,一次也进来过。只知道前几年这院子搞拆迁,拆了些旧楼,重修了两栋电梯公寓。
慕承和并未住那新修的公寓里,而是后面的一栋的旧楼。
屋子很宽敞,特别是客厅。所以沙发后面的空余地还摆了一张宽大的条形工作台。上面有两台笔记本,笔记本旁边随意地放着一堆书和一沓纸。镇纸的是一个眼镜盒。
里面肯定是空的,因为那副黑框眼镜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们告诉我,里面这三栋都是国宝级的老教授楼,居然你也能住这儿。”可见,也是大熊猫了。
“这房子是我父亲以前教书的时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为什么你以前还去挤陈老师?”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种很凝重的神色对我说:“因为这栋楼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随后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后说:“据说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后的门框上。”他话音未落,我腾地一下,跳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袖子,死盯着他那门框,一下子就觉得好像刮来了一阵yin风。
却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吓你的。”
他又说:“你刚才不是逞强么?说得好像魔鬼蛇神见了你都得绕道。我瞎编两句话就吓着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经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人都会有点害怕。”而且我哪儿想到,他心情突然这么好,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睡觉的房间在他卧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据慕承和本人说是他小时候睡过的,所以只有床垫。
我们铺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凌晨三点多了。
我都不确定,他对我说“住我那儿吧。”这句话时,我究竟是怎么答应他的。或许当时的心境真的很凌乱,脑子里一团浆糊,看见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或许因为过去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从没有拒绝过。或许我真的在心中是这么期盼的。
心里虽然惦念着这些,却踏实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顿时想哀嚎。于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
“这么着急?”慕承和放下报纸问。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约十点面试。马上迟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铁去,直接能到。”说完,我就刮了一阵风,飞出门去。
走到楼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开门,叫住我,“薛桐!”
我转身,隔着十一级台阶的距离,狐疑地看着他。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给你这个。”然后,轻轻地用一个弧线,将它准确无误地扔给了我。
那是一把门钥匙。可能为了不让它孤零零地显得太单薄,他将它套在了金属钥匙环上,还多挂了一只机器猫。
我紧紧地将它握在手里,冲他笑。
去面试的公司是家地产公司,比上回将我除名那家小一些。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面试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纪大,男的年纪小。昨天白霖就告诉我,这家公司是那种家族性企业,一般情况下老总、经理、会计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问了一些问题后,那男的经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简历说:“你还会俄语?”
“俄语是我的二外。”
“熟练吗?”
“还行。”我壮着胆子说。
“那来一段俄语的自我介绍吧。”
听完对方说完这句,我当场傻眼。就业老师教导我们,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边的特点都要写成闪光点。我才小小地闪了下,怎么这么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荐书里的俄文版,还是去年慕承和帮我写的。我也没有刻意去背过。
“可以吧?”那人又问。
我骑虎难下,然后开始想对策。
“Дa。”我灵机一动说了个单词。
“什么?”那人反问,明显没懂。
“能开始了么?”我立刻笑了。
对方点头。
然后我开始背慕承和教过的一篇很深情的课文。我记性很好,他讲了之后,一般我读好几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乡——北京》。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把北京两个字全部换成a城。
“monpoдhonгopoд.rpoдnлaonpoдhonгopoд.rpoдnлarпpoвeлaвcemheдopoгo.”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本来我担心,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很别扭,但是自从背完那篇课文后,突然就变得和谐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幕,隐隐觉得心中有什么想要抓住,却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没有提过刘启,甚至要我来他家那天,他都没有问,直到某日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忽然说:“女孩不都喜欢逛街么?很少见你出去。”
“外面好热。”我说。
“也不和刘启出去?”他夹着菜,漫不经心地问。
“呃……”我怔了下,埋头低声说:“他调到县里边去了。”却没有在他面前说和刘启分手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白霖问我。
“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我们是平等的。”我说。
“工作找的怎么样?”
“好难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来,不着急。有一条名言很适合你。”
“什么?”
“先成家再立业。”
“……你无聊。”
“不喜欢?”白霖问,“那换一句好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师兄说,昨天他在街上遇见刘启,”
“哦。”
“他看到刘启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觉挺亲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
“嗯,挺好。”我继续说。
“你们真分了?”白霖问。
“真的。”
“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求你考虑一个月么?这还没一个月呢。”
“这样更好啊,免得我挺内疚的。”我喃喃说。
和慕承和真正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有那么多习惯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时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时候在旁边给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之后,才发现他埋着头,注意力完全没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很挫败的经历,并且屡屡发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带点甜味的菜,都会得到他的亲睐。
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偶尔,还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长久地不说话。
我一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发上的黑影,狐疑地打开灯。光线倏地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子那么显得那么落寞,和素日里那位常年带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只被惊扰的小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可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常。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唐突地开灯。
后来,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影频道的电影,影片当中我指着嘻嘻哈哈的约翰尼?迪普说:“为什么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和真实的自我不一样?”
他盯着屏幕没说话。
电影的场景,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之间切换。
“薛桐,你喜欢大海么?”他问。
“喜欢啊。”
“你看大海,无论它有多深,但是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慕承和说,“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时候微笑,并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绝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却在指我。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里,也许都是一类人。所以他才那么吸引我。
或许——
我又想,或许是这样的原因,让我也吸引着他?
6.
第二天下着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冲回去,脱了鞋,迅速放下包,准备到客厅阳台上晾桑走到一半,发现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脚边是一盆君子兰。
因为下着雨,所以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都长了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面前显得很突出。它离慕承和住的这栋楼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条基本上伸到阳台上了。树枝。
我给了他一个“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潜水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水前他反复说:“戴着潜水镜的时候,鼻子也会夹紧,你要放弃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一会儿,我们下去后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他将四指握拢,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觉得难受,给我这个手势,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时候,意思是可以继续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这和游泳没关系,你有氧气瓶。”
我将这些话烂熟于心后,下水时候还是非常紧张。
“万一我浮起不来了怎么办?”我问。
“……”
水刚淹过脑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环加快,然后需要氧气。我习惯性地用鼻子吸气,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么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脚,开始挣扎。
随后,慕承和将我托了起来。
我无助地攀住他,吐掉嘴里咬着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上的空气,然后气馁地说:“我不玩了。”
他笑了,“关键是别紧张,用嘴呼吸。”
等我缓过来后,又练习了几次呼吸方法,然后潜了下去。
这一次,很成功。
在水底,他一直抓着我。
偶尔,还能看到小鱼从自己身边慢悠悠地游过去。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条鱼。这条鱼虽然很笨,连游泳都不会,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还能清晰地看见海底。
出水的时候,我激动极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说我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眼睛是什么感觉,耳朵是什么感觉。
慕承和沉默地微笑着.
船上的大哥甲说:“小妹妹,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后来,我们坐船去了远一点的海域。
“感觉会不一样吗?”我好奇地问。
“嗯。海水更清澈,鱼会更多,也比刚才那里冷,所以才让你穿潜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吗?”
“最好慢慢来,如果你身体受不了,一定及时做手势给我,不要逞强。”
“这里有多深?”
“十多米。”
“我刚才潜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潜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还没有试过,下次试试。”
“你……还不要试好了。”
“你怕我下去就爬不起来?”他笑。
“有点。”我很老实地交代。
海水很蓝,除了那点微微皱起的波澜,看起来非常安静。陆地在我们的不远处,脚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面尽头的渔船……
我们先下水,然后他们再把氧气瓶放下来。
慕承和牵着我,扬起嘴角对我说:“小姑娘,欢迎参观大海的内心。”
7.
我体力不支,不一会儿就只能上船休息,然后继续抹防晒霜,还对慕承和说:“你要不要抹一点?会晒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说:“男人黑一点更性感。”随后,皱起一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却对我说:“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是晒不黑。”
我扭头问他:“你真晒不黑?”
“你别听他们给你瞎掰,怎么会晒不黑。”
到了中午吃饭,我才知道他不是晒不黑,而是无论晒多黑,一蜕皮就白回来了。
“你肯定是属蛇的。”我下了结论。
“那你多半属螃蟹。”他说。
“为什么?”
“刚才我教你车的时候,二十多米宽的马路,还不够你一个人开。”
“……”
下午,我们去了对岸的小岛。岛上有一个天然的浴场,此刻正旅游的旺季,也有不少游客坐船到这里。我俩绕着岛走一圈只用半个多小时。而且我发现全岛除了公共厕所和码头以外,唯一的一栋楼就是一个外形像船一样的建筑。
“这个东西是什么?”
“酒店。”
“酒店?会有人专门来住?”
“嗯,据说经常客满。而且今晚我们也住这儿。”
“我们不回去了吗?”
“太晚了,再过一会儿船也没了。”慕承和说完又反问,“你要回去?”
我的头急忙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的所有房间,都能看到大海。楼下是一个淡水的游泳池,孩子们在池子嬉闹,笑声和童声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愉悦。
白天做浴场的那个大沙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来旅游的大部分游客已经离岛,剩下来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边摆了海鲜的大排档,然后另一边居然搭了个舞台,立着一块投影的屏幕,照着灯光。上面正有个乐队演奏,主唱拿着话筒对着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面喝酒。
有些人干脆叫了大排档,摆在台下吃。
这下我才知道原来住店的人,还真多。
我吃了点东西,就跑到沙滩的最前沿,嚷着去看落日。没想到方向却不对,于是我追着落日,又绕着小岛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尔。
“到岛的那边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气,可是也没功夫和他理论,就怕几分钟太阳就没了。于是脱掉拖鞋,头也不回地说:“你帮我拿着鞋,我去追。”
剩下慕承和一个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岛的最西端的时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说的是事实。
沙滩外面是海,而海的那一头是我们坐船来的陆地。
橘红的太阳正缓缓地沉到山的那一边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整个海岸线都在大陆架的东边,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阳沉海的景象。
我沮丧了。
然后,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来,脸上还带着胜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丧。
我又走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拖鞋,突然觉得自己才像一条小狗,而他是扔飞盘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捡飞盘,他在后头看着乐。
“下次我们去一个离大陆更远的岛,估计你就不会失望了。”慕承和说。
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烤烧烤吃。
烤出来的玉米是金黄色的,按照我的强烈要求,人家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过瘾。
“真好吃,以前都没发现烤出来这么好吃。”
我吃了两三口,发现慕承和一直盯着我,于是指着玉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慕承和笑着摆手,“这么辣,怎么可能吃得下。”
然后,我乐颠颠将吃的交给慕承和保管,就去海边踩水。的
一个海浪打过来,放在旁边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着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抢回来,整齐地放好。过了会儿,发现它们悲催地又被海浪夺走了。
如此反复几次,我也玩够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边,接过玉米又开始啃。
当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海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能看到海的尽头有一些点点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随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么?渔船?”我问。
“好像是。”
海风袭来,消去了暑气,带来阵阵清凉。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滩上,离我们渐渐地近了起来。
“涨潮了。”我说。
“嗯。”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慕承和说,“要是现在抽一支烟,感觉肯定很不错。”
“……”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放下身体,随意地仰躺在沙滩上,也不管那些细沙是否会沾到头发上,或者漏到衣服里面去。
数不清的明星挂在深邃的夜空中。
“这样比较舒服。”我说。
他仰头看了下天,听从我的意见也一起躺了下来。
“我只认识北斗七星,其余星星全都不懂。”我说。
“你是什么星座?”慕承和问。
“天蝎。”
“那真幸运,天蝎座是夏天最闪亮的星座。”
“现在能看到么?”我来了兴趣。
“那颗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蝎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着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侧上有个伤疤,大概一寸来长。夏天的时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直到这时,他躺着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来。
“啊?怎么弄的?”
“刀伤。”
“刀伤?”我正在脑子里消化这个词。
“被人砍的。”他说。
我瞪大眼睛,转头看他,“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可能。
“不骗你。在俄罗斯留学的时候,地铁站的通道里,三四个孩子,都只有十来岁袭击我。第一刀捅过来,我用手臂挡了下。”
“为什么?”
“当地特别是大城市有些团体,他们仇视……”他迟疑了下,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仇视外来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场所攻击单个出行的外国人。我和你们陈老师住一起,那天他整好生病,我半夜里路过那里给他买药。”
“后来呢?”
“正好警察来了,他们一哄而散。”
“这么危险,可是我从没听你讲过他们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着他皮肤上那个狭长的疤。
“我也没说过他们有多好。”他笑了下,“对事物的评价都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在某地方获得了知识和可贵的人生经历之后,却又满怀着抱怨和不屑。”
我呐呐地啃了一口手里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关节给他看,“我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疤。”
他闻言,把脑袋凑了过来。
“小时候,我爸爸在厂里当工人,我妈带着我住在乡下。她为了方便接我上幼儿园就买了辆自行车来学。我们家门口有一条水沟,有这么宽,”我比划了个一尺多一点的距离,“我坐后座。她第一次载着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沟的时候我妈说:‘桐桐,我觉得我们不下车也骑得过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着她的腰,愣愣地点头。最后……”
“最后她倒是骑过去了,但是你却没过去?”慕承和接嘴问。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他白天暴晒在紫外线中,现在鼻梁和脸颊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
突然,我发现我俩的这个姿势挺暧昧的。
一男一女仰躺在沙滩上,本来中间隔了点距离,但是我俩聊的太投入,不知不觉凑在了一块。我急忙坐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将手里的玉米递给他。
“那一边我没有吃过,你可以尝下。”
却不想我这个动作,刚好把手臂上沾着的细沙带了起来。海风将它吹到他脸上。
“沙子吹眼睛里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觉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别揉。给我看看。”我扔掉手里的玉米,垂头给他看眼睛。
借着星光,我看到他的睫毛的根部沾着几颗沙,于是手撑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气,观察了下,它们还没消失,于是又使劲地吹了两口。最后,心满意足地说:“好了。”
他先是睫毛颤动着,随之,一双眸子在眼帘下露出来,被夜色反衬着,显得晶莹明亮。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鼻子,最后流连在我的唇上。
我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听不见我……”的
忽然,他把手覆盖在我后脑勺上,将我的脸压近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活生生地剥夺我还没出口的半句话。
我倏然一惊,只得趴在他xiong口上,夹在耳后的碎发也滑落下来。
他将头轻轻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试探,他只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唇角轻啄了下。
我猝不及防,张着嘴,目瞪口呆,脑子像被按了暂停的影碟机,瞬间被定格。别说思绪,连心跳都一并消失了。
慕承和双眼凝视着我,眸中带着种波澜,接着,他缓缓地,侧着脸,又一次吻过来。
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他喃喃对我说:“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海风轻拂,星汉灿烂。